股市與擠車
股市曾一度成為上海壓倒一切的中心話題,可以說,三個以上的人湊在一起聊天,十分鍾之內不議論到股票,能夠成為一條與“人咬狗”有同等價值的新聞。
股市瘋了,股市使整個上海都瘋了!
就在股指飆升,發燒熱度達到最高點的時候,稍具思想的人其實一眼便可以看出,這一切都是海市蜃樓,轉眼便會化作泡影的。人們隻要肯想一想即可知道,現在大家熱衷交易、議論的真是股票嗎?與其說是股票,還不如說是彩票。從理論上說,股民購買股票,圖的是比銀行存款更高的利率。如果購股的平均得益率不高於銀行利息,人們就不會冒著風險把錢從銀行裏取出來。因此,在正常情況下,股民第一看重的是所持投票的股息與紅利,所以要留心研究上市公司的年度財務報表等經濟信息。股票有個價值,那就是麵值加股息與紅利。股票價格雖有漲落,並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風潮、大戶操縱等因素的影響,但歸根到底還得圍繞著股票價值上下浮動,之間的悖離不會相差十萬八千裏。用今天的股評家們教大眾的術語說,叫做“一級市場製約二級市場”。但在上證指數將近2000點的迷亂顛狂的日子裏,股市哪有什麼一級市場?市百一店發行溢價原始股票,價格將近麵值的9倍,試問哪個企業可以創造出這樣好的經濟效益?但人們依然蜂湧去哄搶,因為在二級市場上,豫園股票的最高價格曾達到麵值的100倍。當其時也,哪個去購買股票的人,不是對股息、紅利抱毫不在乎的態度?一種股票,可以讓持股者對其投資回報忽略不計,這種股票還能稱得上是股票嗎?
不是自吹,我是當時比較孤立的明眼人中的一個,這也許和我生性保守有關。但我決不明哲保身,而是積極地向周圍人宣傳我的觀點,這大概又和我好為人師有關。因為我比較善於把自己的意見組織得有板有眼,有條不紊,振振有辭,所以不同意我觀點的人大多含糊一笑,不和我正麵交鋒。也有聽不下去和我爭論幾句的,一般也多取守勢。開始,對這種奇特的現象,一些股民說,那是因為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社會主義的企業是不會倒閉的,所以盡管放心大膽地買股票,篤定泰山地賺大錢。後來,說這話的人少了。上海人大多有經濟頭腦,長於計算,這筆帳一算便能算出來,若要指望股息、紅利,那麼早就蝕煞老本了。也就是說,企業經營狀況如何,早跟你手中的股票脫離了關係。企業不倒閉,照樣可以叫你蝕得跳樓。上海人樸素地認識到這條經濟原理後(那時的股評家除了泛泛地叫幾聲“股市有風險”外,並沒有從理論上給股民們以太多的指導。也許他們還沒有能完全消化、熟練運用那一套理論術語,也許他們覺得股民們不會有興趣聽那些掃興的話,也許他們的注意力更集中在技術操作上……),便改為信奉另一句話:“先買的人賺後買的人的鈔票”。這句話看起來似乎比前一種說法更接近真理,但仔細想想,其實也更危險。因為入股市的先後沒有一條絕對的時間界限,不像早些年加工資,某一檔劃到某年某月某日參加工作為止。誰也說不上哪天入股市是為領先或趕上了末班車,哪天入股市就失之太晚了。於是,又產生一種“掩耳盜鈴”的說法,認為隻要買原始股就一定能發財。但是,沒有後來者,便無所謂先行者。大家都隻想買原始股,都對二手、三手股懷有越來越大的疑懼,這就預示著原始股揭蓋(上市交易)後身價連翻幾個跟鬥的好日子將一去而不複返了。由於上海有一批購買第一次認購證的人發了大財,所以後來一張認購證最高的黑市價達到萬元以上。我當時便預言,半年一年後,溢價原始股票終將成為濕手沾上的幹麵粉;而花萬把元購進一張認購證的人,到那時患上“廣泛性焦慮症”(第一個自殺殉股市者的死後病情診斷),成為金融體製改革過程中的不必要的但又很難避免的犧牲者,應該說發生的概率會很高。我把這預言寫進文章,登在上海報刊上,向廣大做著發財好夢的股民發出警告。我這警告不能說不及時,文章刊出一兩個月後,上海股市就進入了第一個熊市,一時有許多人跑來誇我的英明,但我知道,這英明其實沒能發揮什麼作用。我在那篇文章裏還轉述了數年前發生在浙江某地農村的一個悲劇。一個文化程度肯定不高的農民,想出了一個名為使別人實質使自己迅速致富的主意,誰借給他一萬元錢,半年後他就還兩萬元。他的事業竟迅猛地發達起來,直至發達到人們從四麵八方向他所在的村莊擁來,排著長隊要將錢借給他。成疊成疊的錢,來不及點數,就用尺來量個大概。這場鬧劇最終當然以悲劇收尾,想出這個歪點子的人自然再無活理,但又有多少人陪著他傾家蕩產、命赴黃泉!我在文章中說:“今天的股市與當年的鬧劇毋庸說有質的差別,但就卷入者盲目的想穩發大財的心理而言,則又多麼驚人地相似!當年有多少上海人笑話報道中所寫的農民的愚昧,今朝,輪到上海人利令智昏,我看大家愚昧起來,毫不比前車遜色。”我對上海人有偏愛,一般寫文章護短揚長的多,這段話對我來說是已經痛心疾首,聲色俱厲了,可惜還是不能在事前起作用。哪怕熊市一來連連讚我英明的人,牛氣一升,立刻將那領教過的“英明”拋到腦後。究其原因,就是由長年累月擠公交車而形成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