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滑稽戲申遺成功說起
聽說上海滑稽獨腳戲申請上海市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成功，我感到很高興。
記得當時聽到滑稽獨腳戲申遺，同時也聽到一種意見，滑稽獨腳戲不是正活躍在舞台上，怎麼要像昆曲一樣作為遺產保護起來呢？這種意見，初聽起來，很有道理，但與一些有關方麵的專家探討以後，我才意識到這可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對申遺的意義認識還不足。
申遺立項，固然對一些日見式微，甚至瀕臨絕境的口頭和非物質文化是至關重要的，也許是起死回生的強心劑，也許能為後人保留一些活標本，但其作用應該不僅止於此。它的另一個更重要的作用，是提醒我們對沒有凝固為物質形態的文化傳承的重視。沒有凝固為物質形態的文化也許比物質形態的文化更稀罕、更珍貴，至少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是作如是觀的。現在聯合國也設立了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項目，倡導的正是東方文明意識、東方藝術精神。東方文明是以農耕文化為原型的文明，是過日子的文明，不同於以遊牧文化為原型、以戰爭為常態的現代西方文化。所以，口頭與非物質文化申遺項目的提出，在我看來，是新一輪的遊牧文化主動向農耕文明同化的標誌之一，與回歸自然、和諧社會、可持續發展、節約型社會、雙贏原則等新概念的提出，具有同樣的意義。口頭與非物質文化申遺，是要引導我們去發現、提煉生活中的美，去享受、體味藝術美，去藝術化地生存，在價值體係中確立藝術美的高貴的地位。所以，在中國，阿房宮的被焚毀、王羲之的發帖被唐太宗帶入墳墓，還不是最大的遺憾，更大遺憾的遺憾是高山流水失知音，廣陵散絕。廣陵散絕，也許重要的還不是此曲譜從此湮沒，而是即使有此曲譜（事實上廣陵散的曲譜據說還是流傳下來了），也彈不出這個味了。這在口頭與非物質文化的傳承中其實是很多見的。同樣的一曲唱、一段說、一折戲，後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與宗師比起來，味上總是要略遜一籌，這還是好的，有的酷肖的模仿，甚至給人東施效顰的感覺。因此，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是有了錢就能辦好的事，也不是花了時間、精力、功夫就一定能有同比例收獲的事。當然，有錢總比沒錢好辦事，花功夫總比不肯花功夫收獲的概率高，故而，上海滑稽獨腳戲的申遺成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它大大提高了這一劇種健康發展的可能性。
從上海滑稽獨腳戲的本身來說，保護、搶救遺產的任務也是十分緊迫的。繼承遺產是為了更好的發展的需要。上海滑稽獨腳戲是上世紀初形成、發展、蔚為大觀的曲藝新種，是當時的市民文化的一個標誌性藝術樣式。上海滑稽獨腳戲的熱演，標誌著中國現代市民的審美趣味的成型，市民意識與正義的表達的自覺度的提高。在藝術形式上，上海滑稽獨腳戲與北方相聲的區別，相聲重說，獨腳戲重演，重運用方言、起角色，而上海滑稽獨腳戲的這些藝術特點，正被目前風靡熒屏、聯歡會、舞台的小品所吸收。小品這種樣式，與其說是從話劇的練習小品中來的，還不如說從上海滑稽獨腳戲發展而來。這麼說，不是要爭一個發源地，而是要說明上海滑稽獨腳戲的表演形式，是適應市民審美趣味而產生的，這也正是小品這種表演樣式會迅速風靡全國的原因。上海滑稽獨腳戲的這種藝術特點，使之順理成章地“成長”為滑稽戲。滑稽戲也是難以用東西方傳統的戲劇樣式去套的新劇種，它既不能用西方戲劇中的喜劇來定義，從表演上來說，它的發噱、搞笑，也有別於傳統戲曲中的醜角（非醜角表演可以涵蓋）。它創造了一種新的笑的藝術，像漫畫一樣，用特殊的形式來表現生活，因此，我稱之為漫畫戲劇。漫畫，也是現代市民審美情趣的表現形式，是要用幽默與笑聲去消解激烈競爭對心理造成的巨大壓力，因此，也是現代人生活智慧的表現。我們要研究、繼承、發揚的上海滑稽獨腳戲的遺產，正是這樣的遺產。從這個角度來說，上海滑稽獨腳戲也是有許多問題要找，有許多課題要研究的。為什麼在小品大行其道之時，上海滑稽獨腳戲卻沒有進入新一輪的上升階段？為什麼滑稽獨腳戲的新的從業人員，從文化知識教育、基本技巧訓練方麵，都有比前輩藝術家優裕得多的條件，卻沒有產生可以和前輩藝術家相提並論的名角、響檔？為什麼這些年沒有出現像《七十二家房客》、《三毛學生意》、《滿園春色》、《小小得月樓》、《糊塗爺娘》、《普通話與方言》、《寧波空城計》、《寧波音樂家》、《釘巴》、《學英語》、《補婚》這樣膾炙人口的滑稽戲、獨腳戲？有一次，我去曲協參加一個研討會，回來時，和吳雙藝先生同車了一段路，聽他說當時對《滿園春色》中8號服務員的人物設計，大受教益。當時，蘇州滑稽劇團的《小小得月樓》已經一炮打響，兩劇都是寫飯店服務員糾正服務工作侍候人的思想，改進服務態度的，要出新意不容易。吳雙藝先生從人物個性出發，設計了許多動作和噱頭，使這個漫畫人物（我認為是滑稽戲人物的共性或特色）立體化而不是臉譜化。而姚摹雙先生為4號服務員設計的台詞“偉大，偉大！”更是出彩，據說陳老總看了演出後，上台去笑著拍拍姚摹雙的肩膀說：“偉大，偉大！”從這短短的談話中，我似乎瞥見了滑稽獨腳戲曾經風光八麵的奧秘，這就是前輩藝術家殫精竭慮，對藝術創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精益求精的精神。這是最可貴的遺產，繼承了這份遺產，才能使家業更加興旺發達，否則，即使有豐厚的遺產，也會坐吃山空，更不用說因揮霍浪費而迅速敗落了。所以，申遺也是加深對前輩功績、前輩精神認識的一次大好機會，是事業的新起點。據我所知，上海的曲藝界、滑稽界，正是以這樣的態度去申遺的，所以，上海的曲藝、滑稽的再創新輝煌，應該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