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報紙和日曆,他都急不可耐地讀下去。他在家裏總是躺著看書。
作者:契訶夫
三
一個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裏翻起大衣領子,在泥濘中啪嗒啪嗒地走著,穿過小巷和一些偏僻的地方,費力地去找一個小市民的家,憑執行票向他收款。他心情憂鬱,每到早晨他總是這樣的。在一條巷子裏他遇到囚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押送著兩名戴著手銬的犯人。以前伊凡·德米特裏經常遇見犯人,每一次他們都引起他憐憫和不安的感覺,可是這一次相遇卻給他留下一個異樣的、奇怪的印象。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他也可能戴上手銬,就這樣由人押著,走在泥地裏,送進監獄去。他在小市民家待了一會兒,然後回家。在郵局附近他遇見一個認識的警官,對方跟他打了招呼,還和他一道走了幾步,不知為什麼他又覺得這很可疑。回到家裏,他一整天都想著兩個犯人和荷槍的兵,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的心情妨礙他閱讀和集中精力思索什麼事。晚上他在屋裏沒有點燈,夜裏也不睡覺,老想著他可能被捕,戴上手銬,關進監獄。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過失,而且可以擔保他今後也絕不會去殺人、放火、偷盜。可是,無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難道不容易嗎?難道不會有人誣陷嗎?最後,難道法院不可能出錯嗎?難怪千百年來人民的經驗告誡我們:誰也不能發誓不討飯,不坐牢。①而在現行的訴訟程序下,法院的錯判是完全可能的,不足為怪的。那些對別人的痛苦有著職務或事務關係的人,如法官、警察和醫生,久而久之,出於習慣勢力,會變得麻木不仁,以致對他們的當事人即使不願意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態度。從這方麵講,他們同在後院裏殺羊宰牛而看不見血的農民沒有絲毫區別。在對人采取這種敷衍塞責、冷酷無情的態度的情況下,為了剝奪一個無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權利並判他服苦役,法官隻需一件東西:時間。隻要有時間去完成某些法定程序,然後就萬事大吉--法官就是憑這個領取薪水的,事後你在這個離鐵道二百俄裏的肮髒的小城去尋找公正和保護吧!再說,既然社會把任何暴力視作明智、合理之必需,而一切仁慈的舉動,如宣告無罪的判決,卻引起不滿和報複情緒的大爆炸,在這種情況下,侈談公正,豈不可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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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國諺語。
早晨,伊凡·德米特裏起床後心存恐懼,額頭上冒出冷汗,已經完全相信,他每時每刻都可能被捕。“既然昨天那些沉重的思想久久地沒有離開我,”他想道,“可見這些想法不無道理。這些想法的確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鑽進腦子裏的。”
有個警察不慌不忙地從窗下經過:這是不無用意的。瞧,有兩個人站在房子附近,也不說話。為什麼他們不說話呢?
從此,伊凡·德米特裏日日夜夜受盡折磨。所有路過窗下的人和走進院子的人都像是奸細和暗探。中午,縣警察局長通常坐著雙套馬車從街上經過,他這是從城郊的莊園去警察局上班。可是伊凡·德米特裏每一次都覺得:馬車跑得大快,他的神色異樣,顯然他急著跑去報告:城裏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犯人。每逢有人拉鈴或者敲門,伊凡·德米特裏就渾身打顫,如果在女房東家裏遇到生人,他就惶惶不安。可是遇見警察和憲兵時他卻露出笑臉,還吹著口哨,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一連幾夜睡不著覺,等著被捕,可是又故意大聲打鼾,像睡著的人那樣連連籲氣,好讓女房東覺得他睡著了。要知道如果夜裏他睡不著覺,那就意味著他受到良心的譴責,痛苦不堪--這可是一大罪證!事實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荒誕不經,無非是變態心理,另外,如果把事情看得開一些,即使被捕坐牢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隻要問心無愧就行了。但他的思考越是理智,越是合乎常理,他內心的惶恐不安卻越是強烈,越是折磨人。這就像一個隱士本想在處女林裏開出一小塊安生之地,他用斧子砍得越是起勁,林子卻長得越來越茂盛一樣。伊凡·德米特裏最後意識到,這也無濟幹事,於是索性不再思考,完全沉溺於絕望與恐懼之中。
他開始離群索居,避開人們。他原先就討厭自己的職務,現在更是忍受不了這種工作。他生怕有人使壞整他,偷偷往他的口袋裏塞進賄賂,然後去告發他。或者他自己無意中在公文上出錯--這無異於偽造文書,或者他丟失了別人的錢。奇怪的是他以前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活躍機敏,現在他每天都能想出成千上萬條各種各樣的理由,說明應當認真為自己的自由和名譽擔憂。正因為如此,他對外界,特別是對書籍的興趣便明顯地減弱,他的記憶力也大為衰退了。
到了春天,雪化了,在公墓附近的一條衝溝裏發現兩具部分腐爛的屍體。這是一個老婦人和小男孩,帶有強暴致死的跡象。於是城裏人議論紛紛,隻談這兩具屍體和尚未查明的凶手。伊凡·德米特裏害怕別人以為這是他殺死的,便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還麵帶微笑。可是遇見熟人時,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一再聲明,沒有比殺害弱小的、無力自衛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這種作假很快就使他厭倦,他略加思索後認定,處在他的地位,最好的辦法就是躲進女房東的地窖裏去。他在地窖裏坐了一整天,之後又坐了一夜一天。他凍得厲害,等到天黑,便偷偷地像賊一樣溜進自己的房間裏。天亮之前,他一直站在房間中央,身子一動不動,留心聽著外麵的動靜。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就有幾個修爐匠來找女房東。伊凡·德米特裏清楚地知道,他們是來翻修廚房裏的爐灶的,然而恐懼偷偷地告訴他,這些人是打扮成修爐匠的警察。於是他悄悄地溜出住宅,沒戴帽子,沒穿上衣,驚駭萬分地順著大街跑去。幾條狗汪汪叫著追他,有個男人在後麵不住地喊叫,風在他耳邊呼嘯,伊凡·德米特裏便覺得全世界的暴力都聚集在他的背後,現在要來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