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合理的結局,那又何必阻止人們去死呢?如果某個商人或文官多活了五年十年,那又怎麼樣呢?如果認為醫學的任務在於用藥物減輕痛苦,那麼這裏不能不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減輕痛苦呢?據說,首先,痛苦使人完美;其次,如果人類當真學會了用藥丸和藥水減輕自己的痛苦,那麼人類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可是到目前為止人類在宗教和哲學中不僅找到了避免一切不幸的護符,而且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臨死前經受了可怕的折磨,可憐的海涅因癱瘓而臥床好幾年。那麼為什麼某個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瑪特廖娜就不該生病呢?要知道這些人的生活毫無內容,如果沒有痛苦,那他們的生活就完全空虛,變得跟變形蟲①的生活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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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單細胞動物。
這些思索弄得安德烈·葉菲梅奇心灰意懶,從此他不再每天去醫院上班了。
六
他的生活是這樣度過的。通常他早晨八點左右起床,穿衣,喝茶。然後他在自己的書房裏坐下看書,或者去醫院上班。在醫院裏,門診病人坐在狹窄昏暗的過道裏等著看病。勤雜工和護士們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靴子在磚地上踩得咚咚響;瘦弱的住院病人穿來穿去;死屍和裝滿汙物的器具也從這裏抬出去;病兒哭哭啼啼,穿堂風不斷灌進來。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這樣的環境對發燒的、害肺癆的和本來就敏[gǎn]的病人來說簡直是遭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在診室裏,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正在迎候他。這人矮小,肥胖,圓鼓鼓的臉刮得很光,洗得幹幹淨淨。他態度溫和,舉止從容,穿一身肥大的新西裝,看上去與其說像醫士,不如說像參政員。他在城裏還私人行醫,求診者很多,他係著白領結,自認為比醫生高明,因為醫生不私下行醫。診室的牆角有一個神龕,裏麵放一尊很大的聖像,點一盞笨重的長明燈,旁邊有個高燭台,蒙著白布罩。四壁牆上掛著好幾幅大主教的肖像,一張聖山修道院的風景照片和一些枯萎的矢車菊花環。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信仰上帝,喜歡神聖的儀式。聖像就是用他私人的錢設置的。每逢禮拜天,由他下命令,要某個病人在診室裏大聲吟唱讚美詩,唱完之後,翻爾蓋·謝爾蓋伊奇便手提香爐,走遍各個病室,搖爐散香。
病人很多,而時間很少,所以他的工作隻限於簡短地問一下病情,然後發點氨搽劑或蓖麻油之類的藥。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桌旁,用拳頭托著臉頰,沉思著,木然地提幾個問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坐著,搓著手,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我們生病,受窮,”他常說,“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祈禱仁慈的上帝。是的!” ≡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在門診看病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不做任何手術。他早就不習慣做手術了,一見到血他就感到難受。有時他不得不扳開嬰孩的嘴,察看喉嚨,小孩子便哇哇地叫,揮舞小手招架,這時候他的耳朵裏便嗡嗡地響,頭發暈,眼睛裏湧出淚水。他趕緊開個藥方,揮揮手,讓女人把小孩子快點帶走。
在門診看病的時候,病人畏畏縮縮、說話沒有條理,再加上正襟危坐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牆上的那些畫,他自己二十年來一成不變的提問--這一切很快就讓他感到厭倦。他看了五六個病人就走了。剩下的病人由醫士獨自診治。
安德烈·葉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謝天謝地,他早已不私人行醫,現在誰也不會來打攪他。回到家後,他立即坐到書房裏開始看書。他讀很多書,總是讀得興致勃勃。他的一半薪水都用來買書,六間一套的寓所有三間堆放著書和舊雜誌。他最喜歡讀曆史和哲學方麵的著作。醫學方麵他隻訂了一份《醫師》雜誌,而且通常是從後麵讀起。每一次他能不間歇地讀上幾個小時而不感到疲倦。他不像伊凡·德米特裏那樣讀得很快,容易衝動,他讀得緩慢,深入,讀到凡是他喜歡的或者讀不懂的地方他常常停下來。在書的旁邊總要放上一小瓶伏特加,一根醃黃爪或者一個漬蘋果,而且直接放在呢子桌布上,不用盤子裝。每隔半小時,他眼睛不離開書,為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喝下去,然後不用眼睛看,用手摸到黃瓜,咬下一截。
三點鍾,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廚房門口,咳幾聲,說: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弄點吃的……”
吃了一頓相當差還不幹淨的午飯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就在各個房間裏走來走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邊想著什麼事情。時鍾敲了四點,過後五點,他還在踱步、沉思。有時廚房的門吱嘎響起來,從門裏探出達留什卡那張帶著睡意的紅臉。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