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在工作著的時候,生命似乎在刹那間變得極為美麗豐盛。在那些特殊的時刻裏,親人和師友的關愛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使我能夠做出一些我原本絕不可能做出來的成績,達到一種我原本絕不可能達到的境界,實現了一些我原本絕不可能實現的夢與理想。
為這一切,我深深地感謝他們。
我原隻是個平凡與單純的女子,卻因為他們的引導,竟然來到一片繁花細草的河岸上,便滿懷欣喜地采摘著遍生的野花,想把它們紮成一束溫柔的花束,還報給愛我的人。
生命雖然短促,春花雖然易凋,然而,因為有愛,我們共度的一世就變得非常甜美而又綿遠,沒有絲毫的遺憾了。
——寫在民國七十二年的盛夏
下冊
序 女曰雞鳴
蔣勳
在文學的閱讀上,這幾年,覺得自己有一點懶。象《卡拉馬佐夫兄弟》、《戰爭與和平》這種大書,高中大學時候發狠讀過,這些年,卻很少再碰。甚至連屠格涅夫,契可夫一類不算太龐大的書籍,也很少讀了。
少年時候的愛文學,有點象走進了一個搜藏豐富、偉大壯觀的博物館,在每一幅巨作前冽覽佇足,真的是如履薄冰,不敢一點鬆懈。如今重新翻閱以前讀過的文學名著,看到上麵圈圈點點、密密麻麻的批記,可見那時對文學的用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每當從偉大的博物館出來,都有點累。倒是隨身坐下來,靠著柱子休息,不經意看到柱腳下一朵正綻放的小花——不知道是哪裏吹來的種籽,在這用生了根,發了芽,那樣愉悅自在,使我心中一驚,仿佛似曾相識,隻是那種可親的感覺,便解脫了博物館中所有偉大壯觀的負累。
偉大使人正襟危坐,那種莊肅的巨力,排山倒海,可以使生命昂揚向前,好象哥特式的教堂,所有的線都往上飛升;好象貝多芬的交響樂;好象米開朗基羅創世紀的壁畫,那種偉大,使人不敢隨意。這樣的感覺,在中國的文學中卻比較少。中國的文學好象一開始就是斜倚在田壟上,忽然看見了那在風中擺蕩,愉悅自在的花。
我很自歡詩經國風中"女曰雞鳴"的開頭: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這分明是說男女的悅愛。兩人擠在床上,可以那麼耽溺縱樂,卻使人覺得,好的情感,可以一點也不汙濁,而是一清如水。
相親愛,可以是不相糾纏,可以是絲毫不粘滯。而情愛的偉大,也並不一定是激情顫栗,卻可以那麼自然空闊,如滿天的繁星。我們抬頭觀望,既無欲望,也無貪婪,隻是那飽滿而空闊的人之喜悅罷。
中國便以這種愉悅自在、可親的人之常情建立了它文學傳統的重心。
流傳個民間的詩歌,既沒何希臘史詩中神勇偉大的英雄,也不多見傾國傾城的大戰爭與大愛情,常常隻是尋常街巷中的男女,然而他們的悲歡也一樣驚動天地,如江河麗地,日月麗天,雖然餘韻無限,卻不必正襟危坐。這種偉大,如果也是一種偉大,卻是在平凡普遍中透徹了人情之常,所以可以不做態,那偉大也隻是因為自然,浮華都盡,直以生命的真相相見了。
博物館中的巨作,無論多麼偉大,畢竟隻是假象。那偉大便要人做態,而柱腳田壟上的小花,即使再微小,卻是生命的真相,怎樣都是好的。
這些年,我就愛讀這些看來並不偉大的篇章。象《桃花源記》、《嶽陽樓記》、《陳情表》、《赤壁賦》、《報任少卿書》、《滕王閣序》、《祭十二郎文》、《種樹郭橐駝傳》……這些古文,以前背誦過,並不在意。重新揀起來讀,啊,真是要驚訝,怎麼時以那麼簡單,真是以性命相見啊。絲毫沒有一點作態,卻自身已是天上的日月,大地上的江河,生息不斷,普照萬方,卻又隻是本性,所以一點也不吃力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