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文學,更好的意思,仿佛象南宋畫裏的空白,原在文字之外。
好象是愛生命本身遠超過了愛藝術,才使藝術中用力的形跡全部解化了。中國的好文章,因此幾乎全是簡短而自在的散文。甚至連莊嚴偉大的政論、史冊也都沾染了這種餘韻風流。所以《尚書》可以一點也不象《政論》那麼一本正經地做假,而《史記》寫帝王將相,簡直就象在寫漁樵於江渚上的販夫走卒。這裏麵有種徹悟了人之常情的平穩與安靜,知道什麼是政治,也知道什麼是曆史,知道了政治和曆史都無非是人之常情,而不是遠離了人的誇張的作態,也不是主義或道理的振振有辭。好象"女曰雞鳴"中那相悅愛的男女,女的說:雞叫了,男的卻說:還早呢!兩人一起來到戶外,滿天都是星光。因為情愛的喜悅空闊如同宇宙的生息,所以接下來可以變得這麼平穩簡單:"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好象是離開了自身來觀看自身,所以喜悅可以那麼不浮誇。這樣的文章才是中國文學的本根,可以偉大到平凡,豐富到簡單,艱辛深邃到這麼平易,漢文明因此才有了它的魅力。
"五四"以後的散文,有點刻意分類成散文,文章落到要散文家才能寫,也已失掉了文章錦繡的華彩。我倒寧願去看《尚書》或《史記》,是政治也可以成文章,曆史也可以成文章。人生中的貪嗔癡愛,離合悲歡,就仿佛是織機上的經緯,橫來直去,牽連而成錦繡,這樣的散文才是散文之正吧!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比"五四"以來任何散文家的散文更好,還是因為它不是刻意。文章到了直見性命,使真是好文章了。
"五四"以後,有兩家的文章我是喜歡的。一是魯迅,一是沈從文。魯迅沉鬱蒼涼,他的《範愛農》、《藤野先生》,我百讀不厭,這麼平實清淨地去寫自己的心痛,真使人落淚。沈從文有種清淡的喜悅,好象山村風景,雖然不比魯迅的落日長河,卻自有一種跌宕,如民謳山歌,悠揚婉媚。魯迅象《史記》,他寫的人,是曆史中的人,因為有興亡之感,所以沉重悲涼;沈從文象《詩經》,他的人是歲月中的人,生死榮枯隻是時序,所以可以不憂。
許多人喜歡周作人。比起周作人的才情,我寧願要朱自清的平實。平實至少是不作態,即使生活再平凡,也不落到為散文而散文,才會有《背影》這樣的文章。
近三十年,台灣的散文作者,許多是女性作家。女性善於寫身邊之事,雖然有人認為瑣碎,但是,大致還是中國古文一脈相承的習慣。文章本來是此身,離開此身並無文章,細小可以擴大,瑣碎可以整合,《陳情表》、《赤壁賦》也都隻是身邊之事,卻可以抗懷千古。人情之常,隻繞在己身,使容易瑣碎,一旦擴大了,也可以是"物與我皆無盡也"的包容與闊大。
張曉風、席慕蓉、愛亞三位女作家,把她們的文章集為一集,名為《三弦》,囑我為序。我於三位皆隻是慕名,讀曉風的文章時,白己還是學生,慕蓉是最近才熟起來,愛亞連麵也沒見過,真怕這樣寫序要糟蹋了這些好文章。從"爾雅"送來的校對搞,我細細讀了一遍,想到中國的散文傳統,想到這傳統在"五四"以後的發展,這本《三弦》中許多簡短而寓意深長的片段觸動了我。曉鳳的許多篇使我想到段成式的"酉陽來記",記事與哲理之間,似斷似連,很耐人思索;席慕蓉則近於散文詩,有趣的是她以一種快捷的方法說委婉的感受,似乎是細致,又別有一種一無隱晦的爽直之風;愛亞則最為平直,沒有詞藻的裝飾,小說回複成了故事,另有一種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