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那雲狀的種子在我心底強烈地碰撞上什麼東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華的、奢侈的,不計成本的投資所感動。也許在不分晝夜的飄散之餘,隻有一顆種子足以成材,但造物者樂於做這樣驚心動魄的壯舉。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際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種子中有哪一顆種子成了小樹?至少,我知道有一顆已經成長。那顆種子曾遇見了一片土地,在一個過客的心之峽穀裏,蔚然成蔭,教會她,怎樣敬畏生命。
墜 星
山的美在於它的重複,在於它是一種幾何級數,在於它是一種循環小數,在於它的百匝千遭,在於它永不幹休的環抱。
晚上,獨步山徑,兩側的山又黑又堅實,有如一錠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渾凝的上方卻被一點灼然的光突破。
"星墜了!"我忽然一驚。
而那一夜並沒有星。我才發現那或者隻是某一個人一盞燈;一盞燈?可能嗎?在那樣孤絕的高處?佇立許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顆低墜的星或是一盞高懸的燈。而白天,我什麼也不見,隻見雲來霧往,千壑生煙。但夜夜,它不瞬地亮著,令我迷惑。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有些時候,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些問題,可是……
有一次,經過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為之佇足了。秋陽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紋上,竟象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幹燥鬱烈的芬芳。我在那樣的香味裏回到了太古,我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個人類以斧頭斬向擎天的綠意。一斧下去,木香爭先恐後地噴向整個森林,那人幾乎為之一震。每一棵樹是一瓶久貯的香膏,一經啟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輪是一篇古賦,耐得住最仔細的吟讀。
店員走過來,問我要買什麼木料,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我隻能愚笨地搖搖頭。我要買什麼?我什麼都不缺,我擁有一街晚秋的陽光,以及免費的沉實濃馥的木香。要快樂,所需要的東西是多麼出人意外的少啊!
我七歲那年,在南京念小學,我一直記得我們的校長。二十五年之後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所五專做校長,我決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攔住,問我找誰,我回答了她。他又問我找她幹什麼,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幹什麼?我怎樣使他了解我"不幹什麼",我隻是衝動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個亮眼的回憶,我隻想把二十五年來還沒有忘記的校歌背給她聽,並且想問問她當年因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麼字——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個人找一個人必需要"有事"嗎?我忽然感到悲哀起來。那校警後來還是把我放了進去。我見到我久違了四分之一世紀的一張臉,我更愛她——因為我自己也已經做了十年的老師。她也非常訝異而快樂,能在久違之餘一同活著一同燃燒著,是一件可驚可歎的事。
兒子七歲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樹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絕了。
"我為什麼要洗手?"
"洗手可以幹淨。"
"幹淨又怎麼樣?不幹淨又怎麼樣?"他抬起調皮的晶亮眼睛。
"幹淨的小孩子才有人喜歡。"
"有人喜歡又怎麼樣?沒有人喜歡又怎麼樣?"
"有人喜歡將來才能找個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麼樣?沒有女朋友又怎麼樣?"
"有女朋友才能結婚啊!"
"結婚又怎麼樣?不結婚又怎麼樣?"
"結婚才能生小娃娃,媽媽才有孫子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