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段(2 / 3)

婦人與少女都越走越遠了,我仍然站在原地,想著時光怎樣改變人的心和人的麵貌。想著二十年的歲月可以有這樣劇烈的改變,這樣遙遠的差異,不禁悵然。

馬櫻丹

在香港讀小學的時候,學會了逃學。

要逼得我逃學的課不是國語也不是算術,而是勞作課。

勞作老師很凶,很黑很瘦的婦人,卻常在臉上塗了過多的脂粉。

勞作課要做紙工,把彩色紙裁成細條,要反複編結起來,上下交叉,編成一塊小小的席子。有那手巧的同學,會配顏色,不同色的紙條編在一起,可以編出象彩虹一樣的顏色來。

而我什麼也不會,剪得不齊,折得不整,也根本沒辦法把那些紙條編在一起,總是會有些掉出來,有些跑開去。滿頭大汗地坐在教室裏,老師逼急了,我就逃學。

逃得也不遠,就在學校旁邊的山坡上。山坡沒有大樹,隻長滿了一叢又一叢的馬櫻丹,足夠遮掩我小小的身體。我一個人躺在花下麵,陽光總是柔和的,無所事事的我摘著馬櫻丹,仔細觀察著那些象彩虹一樣的小花朵,我想,我對色彩的初級教育應該就是從那些個逃學的時刻開始的。

從香港到了台灣,滿山仍然是一叢又一叢的馬櫻丹。新竹師專後麵的山上也有著一片和童年記憶裏非常相似的山坡,住在新竹的幾年,我常帶著小小的慈兒爬上坡去。在柔和的陽光裏,我們母女倆采摘著花朵,聽著遠遠坡下傳來的學校裏的鍾聲,總會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從我心裏掠過。

而那樣的日子也逐漸遠去了,一切的記憶終於如光影般互相重疊起來。隻有在我經過每一叢馬櫻丹的花樹前的時候,他們才重新帶著陽光,帶著鍾聲,帶著那彩虹一般的顏色向我微笑迎來。

雞蛋花

在香港的那幾年,應該算是難民的身份,幼小的我,卻從來不曾察覺。

父母把我們都送去了學校,我用剛剛學會的一點點廣東話忙著在學校裏交朋友,放學以後,就會有同學帶著我到後山的樹林裏去玩,采酢漿草,或者采雞蛋花。

那一棵雞蛋花樹就長在山較上,樹很高,枝葉很茂盛,我們爬到樹枝上穩穩地坐著,然後伸手摘取那些一朵一朵內黃外白的小花。花好象永遠在開放,任我們怎樣摘也摘不完,我的童年好象總是坐在那棵樹上,坐在香香甜甜的花叢裏。小手心裏捧著的是後來終於都散失了的花朵,但是我到今天還記得和我一起爬過那棵樹的朋友們的名字,她們有人叫做如霞、有人叫做雪梅、有人叫做碧璿。

過了好多年,我在台灣讀了大學之後又出國讀書,路過香港停留了兩天。我就一個人跑到舊時的學校去。學校沒有什麼改變,有的老師竟然還記得我,隻是操場變得很小,後山的樹林原來也隻不過是一小塊長著雜樹的山坡地而已。我在樹叢間的小路上慢慢走著,終於看到了我的那一棵雞蛋花樹。

樹好象也沒有什麼改變,仍然在開著香香甜甜的的小白花,我微笑地抬頭仰望,仿佛仍能看見當年那個小小的我坐在枝椏間。

枝椏沒有人影,樹下卻坐著一個靜默的人直對著我瞪視,衣衫陳舊破爛,皮膚不知道是髒還是生了病,斑斑駁駁的,年紀大概隻有三十歲上下,可是對著我瞪視的雙眼卻有著一種很奇怪的蒼老神情。

直覺上我以為他是一個瘋子,所以我轉過身就跑起來了,原來一個人走在小路上那種懷舊的溫柔心情都沒有了,隻覺得害怕,怕那個瘋子會從我身後追過來。

然後我才突然醒覺,那個人不是瘋子,他是難民,他是那種在大饑餓的逃亡浪潮中留下來的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