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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 夜
初寒的夜晚,在鄉間曲折的道路上,我加速疾馳。
車窗外芒草萋萋一路綿延,車窗內熱淚開始無聲地滴落,我隻有加速疾馳。
車與人仿佛已成了一體,夾道的樹影迎麵撲來,我屏息地操縱著方向和速度。左轉、右轉、上坡、下坡、然後再一個急轉彎;刹車使輪胎在地麵上發出刺耳的摩攃聲,路邊的灌木叢從車身旁擦刮而過,夜很黑很黑;這些我都不懼怕,我都還可以應付,可是我卻無法操縱我的人生。
我甚至無法操縱我今夜的心情。
熱情的渴望與冰冷的意誌在做著永無休止的爭執,這短短的一生裏,為什麼總是要重複地做著傷害別人和傷害自己決定呢?
難道真有一個我無法理解和無法抗拒的世界?真有一段我無法形容和無法澄清的章節?真有一座樊籠可以將我牢牢困住?真有一種塊壘是怎樣也無法消除?
而那些親愛的名字呢?
那些溫柔的顧盼和熱烈的呼喚,是已經過去了還是從來也不曾來過呢?那些長長的夏季,是真的曾經屬於我,還是隻是一種虛幻的記憶呢?生命裏一切的掙紮與努力,到底是我該做的還是不該做的呢?
在這短短的一生裏,所有的牽絆與愛戀並不象傳說中的故事那樣脈絡分明,也沒有可以編成劇本的起伏與高低。整個人生,隻是一種平淡卻命定的矛盾,在軟弱的笑容後麵藏著的,其實是一顆含淚而又堅決的心啊?
而那些親愛的名字呢?
那些生命裏恍惚的時光,那些極美卻極易破碎的景象真的隻能放在書頁裏嗎?在我眼前逐日逐夜過去,令我束手無策的,就是這似甜美卻又悲涼,似圓滿卻又落寞的人生嗎?
而在生命的沙灘上,曾經有過多少次令人窒息暈眩的浪啊!在激情的夜裏曾經怎樣舒展轉側的靈魂與軀體,終於也隻能被時光逐日逐夜衝洗成一具枯幹蒼白的骸骨而已。(——在骸骨的世界裏有沒有風呢?有沒有在清晨的微光裏還模糊記得的夢。)
生命真正要送給我們的禮物,到底是一種開始,還是一種結束呢?
在初寒的夜裏,車燈前隻有搖曳的芒草,沒人能給我任何滿意的回答。在鄉間曲折的長路上,我唯一能做的事,隻有加速向前疾馳。
夜很黑很黑,在疾馳的車中,沒人能察覺出我的不安。
困 境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
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唐·韋應物
剛剛離家一個人去歐洲讀書的時候,寫了好多家書,厚厚的,每一封都總有十幾頁。
那時侯,父親從台灣也給我寫了許多,信裏常有令我覺得很溫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裏。父親這樣說:
"在家時的你,就愛一個人到處亂跑,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海的,我總覺得你是我五個孩子裏最不聽話的一個,就象一匹小野馬。現在,小野馬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我還真有點不放心,有時候會輕輕叫你的名字。小野馬,離我們老遠老遠的小野馬啊!你也開始想家了嗎?"
在異國冰寒的夜晚裏讀著父親的信,熱淚怎樣也止不住地滾落了下來。心裏很不得能馬上回到父親的身邊,可是,即使是當時那樣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個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這人世間;有些路是非要單獨一個人去麵對,單獨一個人去跋涉的。路再長再遠,夜再黑再暗,也得獨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撐著自己的,也許就是遊牧民族與生俱來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個世界,不管是在畫裏、書裏,還是在世人的心裏,渴望能找到一塊水草豐美的地方,一個原來應該還存在著的幽深華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