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雪袍子(1 / 3)

第二十一章 雪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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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我依然記得那種驚恐和絕望,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將我抓住。我已經用盡了我的全部力氣,從小積累起來的所有能量,就在那幾十分鍾裏,全部消耗掉了!伏在滾燙的鋼梁上,我的軀體,那麼輕,輕得就隻剩下一件衣服的分量,白色的蛇衣,安安靜靜地,等待被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悄悄帶走,那經曆蛻皮後成長了的蛇,早不知去向何方……

當我看到那艘巡邏艇,看見爸爸站在上麵,力量重新回來了。它在我的軀體裏膨脹,讓我的脊背長出了翅膀……熟悉的人,和更多陌生人的人,歌聲,像是從天空中傳來,從夢中傳來,輕柔,體貼,讓我感到巨大的安慰。

我難以報答這寬宏和關懷。

我跳下的瞬間,江風拍著我的耳朵,仿佛濤聲一樣。

我記得陽光浮在水麵上,那耀眼的光芒,以及江水淡淡的腥味。

當我和爸爸緊緊抱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再沒有一絲力氣,好像回到嬰兒時期,頭垂在他肩上,呼吸我熟悉的他的氣味。

爸爸顫抖著,湊在我耳邊說:“小忻,你長高了!”

就像樂曲演奏到高潮,主音樂器狂熱地攀登,無暇顧及其他。事實上,在跳橋事件之前的那些日子裏,小馬叔叔,爸爸,楊老師,趙貴爸爸,賣烤紅薯的男人,還有這個城市的眾多警察,他們想盡各種辦法,在找我,隻是我不知道而已。

那個神秘男人,是山東的一個民營企業家,他在經營失敗後,來南方尋找機會,結果又出了車禍,差點把命丟了。是爸爸救了他,他們成了好朋友。這當中的曲折故事,以後找機會再給大家叨叨。

趙貴的爸爸買了一輛小車,準備開回風鎮去,馬叔叔和楊老師跟他們先走,我和爸爸留下來配眼鏡。戴上眼鏡後,我什麼都看清楚了,公共汽車站的站名,樓房上的廣告,天空中偶爾飛過的小鳥……至於街上的那些樹,密密的人群,更是像鑲了亮邊一樣。我去向阿星和阿黃告別,第一次看清楚阿星臉上的痣,和阿黃鼻子上的小雀斑。

爸爸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好像怕我又丟了。當我們走過一座人行天橋的時候,剛下過一陣小雨,黃蜻蜓飛出來了。

“爸爸,你還記得黃蜻蜓嗎?”

“不記得了,你是說鄉下的黃蜻蜓嗎?”

“爸爸你看!”

“哦?”

太陽出來了,黃蜻蜓從那些濕漉漉的花裏飛出來。那兒有一個攝像頭。有好多個,裝在不同的方向。穿黃綢子衣服的算命先生們,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這邊有三個,那邊有五個。他們都暫時沒有生意,眼睛一齊直直地盯著我們,我們剛走近一點,他們就張嘴了。“抽簽吧!”他們齊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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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風鎮的長途汽車上,我們很少說話。爸爸可能認為,目前我最需要的,是休息。我知道,他不忍問及我流浪近六十天的生活,不想我又沉湎到那些噩夢之中。他小心、體貼,望著我,眼睛裏充滿隻有父親才會有的,那種無言的關切。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把我的那些朋友,一一說給他聽,雅克,阿黃,阿星,北川,羅傑,謝莉亞,遠洋姐姐……我遇見了那麼多聰明、美麗、可愛的人。

可是,他一次次地製止了我。

他的眼裏噙著淚水,久久地注視我,手掌輕輕地在我頭頂摩挲,偶爾問我,有沒有感到不舒服,我搖搖頭,伸手過去,緊緊抓住他的手。

經過一個白天一個夜晚,汽車到達縣城時,剛好是早晨,天空那麼幹淨,像水洗過一樣。太陽從山頭上冒出來,照到城東山坡的大石頭上,金光閃閃。我又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就在那塊大石頭上,每天都茫然又憂傷,在那裏守望。

我輕聲說:“到了。爸爸,你還走嗎?”

“不,兒子,”他說,“我再不走了。”

我又回到我生活了那麼多年的、爸爸視為故鄉的地方,這個小縣城,坐落在四季分明的高原盆地上,那麼安靜,很容易被人忘記。但是,如果你離開了它,它會多麼讓人懷念啊!

秋天的步子近了。根據小學畢業考試的成績,我和小根、劉博、郭欣雨都上了縣城最好的中學風鎮一中,我是個中學生了。

很多變化,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當我看到小根依然喜歡玩彈子遊戲,菲菲照樣一邊看男孩子玩耍,一邊啃手指甲,就想到自己過去的一些行為,比如到處扔紙球,或者當著別人的麵挖鼻孔。現在,我不會了。

我和阿星、阿黃、雅克,經常在QQ上見麵,好像我們一直就是在一起的。阿黃開學後有了很多新朋友,雅克被他爸爸送去加拿大讀語言學校,住在一個加拿大老奶奶家裏,每天隻能吃麵包、牛奶和土豆,還得自己洗衣服,他總在叫苦,覺得比在深圳慘多了。

阿星每天看報紙,看到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就告訴我們。和我們有關的一些人和事,他也到處打聽,然後讓我們知道:丁丁的媽媽去了戒毒所,丁丁被她的親爸爸領回去了。遠洋姐姐聽說去了北京,成為一個專業的T台模特。羅傑剛上大四,就開始到企業打零工,很少去地鐵唱歌了。黑色愛丁堡開工以後,已經改名,叫“威尼斯公寓”,用洋名字喚起人們對新生活的向往,讓他們把一生的血汗錢拿出來,買它的一個小小單元——阿星說,賣得老貴了,一線江景……是廣州最貴的樓,得幾萬塊一平方。

石頭還在,老地方,每時每刻,一仰臉就可以看見他在天空下,英俊魁梧,笑容很含蓄,又很燦爛。我常常會想起他,偶爾,也在心裏和他說說話。隻有用心靈說話,他才能聽見我,我才能聽見他。

當我要和他說話的時候,我得做好準備,安靜下來,撇開四周的一切,包括聲音,進入某種心情,閉上眼睛,把自己送回到可以看見他的那個地方,然後,仰起臉來。

那是我們的儀式,石頭和人對話之前的儀式,必須的。

我一生的經曆,都被壓縮在流浪的那兩個月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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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陸陸續續給我說了一些他的事。他去南方後的一段時間,找不到工作,也撿過易拉罐。後來,在一琴行裏做雜務。我六年級暑假的時候,爸爸惦記我,回家看我,才知道我出事了。他看到我寫給小根的信,又在網絡上查看南方的新聞,發現寶馬車事件的圖片報道中,我就在那頭拖車的老水牛背上……

我說:“爸,你走後,我一直很擔心你。”

“你擔心我什麼?”

“你的身體。你不知道,我還去結核病院找過你。”

“我的病早好了,我還定期去檢查的,一直沒事,我都不用吃藥了。否則,我怎麼能夠出去打工啊?”

“我還擔心,怕你找不到工作,怕人家欺負你。那麼長時間,你到底怎麼過的啊?”

爸爸想了想,說:“外麵總是好人多過壞人的。我們在外麵的時候,不能總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也不要因為懷疑和恐懼,就拒絕他們,是嗎,小忻?”

“嗯。”

“隻要你勤勞、善良,並力所能及地去幫助別人,就可以得到友愛和回報。當然,你還得學習,一直學。”

“嗯。”

“忻,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我如果照顧不好你,就算在外麵掙到一點錢,也沒有什麼意義。”

“爸爸,我希望你就在縣城裏找個工作。”

“我會的。”

他想了想,又說:“你的那些同學,父母不在身邊的,你叫他們來家裏吃飯,和你一起做功課吧。我今天就去買木料,做一張大桌子,給你們用。”

“爸爸你太好了!”

我想了想:“爸爸,可以讓北川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嗎?如果他願意,他哥哥也同意的話。”

“當然,如果他哥哥同意,他也願意的話。”

“謝謝你,爸爸!”

以後,當我聽到我的同齡人抱怨,說“大人總是很難知道我們心裏在想什麼,他們的事兒太多了,總是急匆匆的,並且都認為他們手頭上的事,才是最重要的,真令人傷心”,我就覺得心裏特別安慰,特別踏實,因為,我的爸爸,我唯一的親人,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擔心什麼。

隻有一個問題,他一直讓我感到費解——那就是,關於我媽媽。

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告訴我,他的工作問題有點眉目了,雖然錢很少,隻有幾百元,但,總算不會餓肚子了。

我也很高興。我說:“爸爸,如果媽媽在,她也有一份工作,那多好啊。”

他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自從戴上眼鏡後,我就有了把眼鏡往上推的習慣動作。我推推眼鏡,假裝隨意地,把心裏放了很久的話說出來:“爸爸,你去廣東,沒有找她嗎?”

他嗯了一聲,低著頭,不看我。

吃完飯,他做完清潔,去房子外麵呆了好一會。

天黑了,他輕輕回到小磚房裏,開燈,說:“光線暗了就要開燈啊,注意眼睛。”

我做完功課,抬起頭來,看到爸爸的神情少有地嚴肅、凝重。

他說:“忻,寒假,我帶你去鄉下爺爺的學校看看。那個時候,再告訴你媽媽的事情,好嗎?”

我用手指往上推一下眼鏡。

我沒有感到任何不安。我對他點了點頭,開始在心裏等待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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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風刮了一個多星期,冬天來了。

汽車在盤山公路上爬行了很久很久。誰說曆史是無法回去的呢?我感到,我們在回去,就要進去了,過去的曆史。

天空灰蒙蒙的。我們先是慢吞吞地往上升,大半天之後又往下降落。窗外的風景千篇一律,始終是那些莊稼地,泥層很薄,剛剛清理過,起伏著小小的波浪,小麥的種子,就埋藏在一道道新鮮的土峰泥浪裏。

這是一段最讓人疲憊的時間,腦子裏懵懵的,什麼也想不起來。我閉上眼睛很久,再睜開,汽車還是圍繞著一座大山打轉,嗡嗡聲一直不變。我們看到的,還是那些剛剛種下小麥的土地,和幾間草房子,隻是,它們越來越近了。

我看看爸爸,他也在看我。他臉色蒼白,眉頭皺起來,我知道他一直忍耐著。

他一直都是這種忍耐的表情。但如果問他,他是不會承認的,唯恐引起我的不安。

大概我的臉色也不好。

他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包薑片。

“爸,你做的嗎?”

“嗯,我用鹽醃了一下。你含一片,擋擋汽油味,就不暈了。”

“我想開窗。”

“可是,”他看看周圍,“太冷了,別人會受不了的。”

“那就不開了。”

他想想了想,說:“忻——”聲音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