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又等了一下,我轉過臉來了,他才說:“我一直擔心,你吃了那麼多苦,會不會變……”
他又不說了,望望我,又望望前方,再望望我。
我猜到了他的意思。
“爸,我不會變壞。真的,爸。並不是所有運氣不好,或者吃苦受屈的人,都會心懷抱怨,變得惡毒。至少,你的兒子我就不會。”我像他的同齡人一樣,認真地告訴他,“我隻是覺得,夏天的那幾個月,我好像活了幾十歲。”
“對不起,兒子。”
“為什麼?你沒有對不起我,爸爸。我們快到了嗎?”
“再翻過一道山梁,就到了。”
我們在一個叫風穀的小鎮下車。
我曾經對這個小鎮多麼熟悉,爸爸帶我來趕集,街頭街尾都擠滿了人,他總是先買一塊香甜的發糕給我,然後再去挑選家裏需要的菜。我們擠出人群,立刻聞到新鮮的牲畜糞便氣味。然後我們背著一籮筐土豆青菜,唱著歌回風穀中學的家了。
小鎮添了很多房子,但從前那溫馨、充滿活力的景象不再。街道肮髒,雜亂,盡管是冬天,車開過的時候,仍然卷起灰塵的巨浪。
從風穀鎮,得走五裏路,才能到風穀中學。中途,我們在以前爸爸常來挑水的龍井那兒歇息。冬天的井水熱氣騰騰,井水依然甘甜,它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隻是四周的灌木長得更高更茂密,讓我覺得很安慰。一朵朵隻有冬天才有的粉紅色的刺蔾花,點綴在幹枯的灰白色的荊棘上,好像童年時候的一張張笑臉,來迎接我了。
離開龍井,再穿過一大片莊稼地,又翻過一個小山坡,就看到學校了。站在高高的山崗上,爸爸指給我看——鬆樹林,教學樓,大操場,教工宿舍。我們加快步伐,我們走下山崗,飛跑下去,腳後跟震得我身體裏的骨頭癢癢的。近了,近了,到了!
但是,它們沒有了我童年記憶中的龐大和廣闊,幾棟水泥房子可憐巴巴地呆在山窪窪裏,沒有鍾聲,也沒有人影,隻有一種說不出的荒涼。
(在我的記憶裏,鬆樹林是無邊無際的,將整個山崗覆蓋,是和天邊那些像房子、像軍艦、像島嶼的白雲連在一起的。而大操場,那麼遼闊,我們可以整天在上麵奔跑……)
校長出來迎接我們。天冷,他戴著厚厚的雷鋒帽,帽耳朵拉下來,緊緊包住下巴。
校長說:“這就是周忻啊?喲,長這麼大了,戴上眼鏡,像個小大學生哩。”
我不好意思:“我上初一了。”
等他把帽耳朵掀開,我才依稀想起,這張臉孔曾經熟悉——他是爺爺的學生,爸爸的同學。他老了,下巴上有花白的胡碴。我轉頭看爸爸,爸爸也老了,隻是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沒有感覺出來。
校長住在學校裏。假期,學校裏就隻有他們一家人了。
他帶我們到處走走,看看。
有綠色琉璃瓦的蘇式教學樓已經不見了,現在的教學樓是混凝土的,有三層高。我們住過的木房子被拆掉了,那兒現在建了兩層水泥房子,是學生宿舍。
我感到很失落。
學校的四周,被大片的村落圍住,從東邊開始,分別是張家寨、李家寨、王家寨。
校長是張家寨人。他說,當年爺爺把校址選在這裏,就是考慮這幾個上千戶人家的村寨,有太多讀了小學就在家務農的孩子。
村寨的下麵,是大片的莊稼地。再往下,就是峽穀和河流了。
我們重新回到大操場上。操場鋪上了水泥,又冷又硬。過去的操場是泥土的,十分光滑,我們喜歡光著腳在上麵跳躍,是很有彈性的。
操場邊,那兩株掛大鍾的杉樹還在,鍾已經不在了。校長說,現在都用電子鍾了,就在教學樓裏。
那麼,敲鍾的大爺也不在了。
總之,現在的學校,和任何學校都是相似的,有操場、旗杆,有教學樓和行政樓,千篇一律,它不是我童年時的那個學校了。
爸爸指著操場北麵的兩棵大樹,問我:“忻,你還記得那兩棵樹叫什麼名字?”
“青岡樹。爺爺說,它們是氣象樹。如果看見青岡樹變紅,就要下雨了。”
“嗯。你還記得在這裏看過的電影嗎?”
我想了想。從前,每隔一段時間,爺爺就會請外麵的電影隊來學校放電影,銀幕就拉在兩棵青岡樹之間。
“我看過《地道戰》、《地雷戰》、《小兵張嘎》、《平原遊擊隊》,還有《秋菊打官司》,還有……”
爸爸欲言又止。
校長縮著脖子,重新把帽耳朵係好,兩隻手套進袖筒裏。
他對爸爸說:“孩子一直跟著你?那你成家沒有啊?”
爸爸給他遞了個眼色。
“哦,哦。”他說,“住我家吧,我叫她們回張家寨。”
“不行不行,”爸爸說,“大冷的天,你別折騰嫂子,我們回鎮上的旅店住。”
95
第二天,我們整天在山野裏,尋找爺爺的墳。荊棘劃破了我的褲子和手掌,流出的血很快凝固,成為一條黑色的線。
爸爸一直在歎息,他說,原本是記得的,可樹啊、草啊一長起來,就找不著了。
我們站在一座小樹林邊上,回首望去,處處是雜草覆沒的墳塋,但上麵懸掛著白色的紙幡,所以老遠就一眼望見。爺爺的墳上沒有紙幡,所以,被雜草和荊棘覆蓋了。
回到鎮上的小旅店裏,天黑下來了,天空裏布滿烏雲,西北風把窗紙吹得劈啪響。熱情的店主送來一個燒煤塊的小泥爐,我和爸爸圍著它,凍僵了的手、腳逐漸恢複知覺。
“對不起,停電了啊。”店主又過來說,“今天輪到我們這一片停電。”
“沒關係,沒關係哦。”
夜裏,我們一直坐著,爐火把對方的臉照得紅紅的。門和窗關得嚴嚴實實的,房間裏很溫暖。一想到爺爺的墳塋不知在什麼地方,挨凍受寒,我的心就緊起來,難受得透不過氣。
“爸爸,我們找不到爺爺,爺爺更孤獨了。”我幾乎哽咽。
“小忻……”爸爸艱難地說,“你還記得爺爺的性格嗎?他是最勇敢,最樂觀的人。你還記得他唱歌給你聽嗎?”
“記得。”
“其實,爺爺還在,爺爺一直都在的。”
我抬起頭來,看爸爸的臉。爐火給他瘦削的臉上抹上溫暖的紅光,讓他看起來像電影裏的人一樣。
“你知道,有句老話,叫落葉歸根。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知道。”
“還有一首清代詩: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個我也知道,龔自珍《己亥雜詩》第一首。”
“我說爺爺還在,就是這個意思。花瓣、樹葉掉下去了,就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又可以長出新的花草和樹木。爺爺還在,隻是不像以前那樣了,他就像樹葉變成泥土和養分,在新的樹木的身體裏存在,他會在每一個生命裏存在,比如,在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裏。”
“我相信,爸爸。”
“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別人的一部分。他愛過你,他就在你的生命中。我們以後,也會在別人的生命中存在。”
“我相信,爸爸。你這樣說,我好受多了。”
爸爸給我倒一杯水。
“你今天累壞了。喝了水,睡覺吧。明天,我們就回去,好嗎?”
“我不想回去,我也不困。”
“你真的不困嗎?”
我看著爸爸的眼睛,鼓足勇氣:“媽媽也在我的生命中,對吧?告訴我媽媽的事情吧,我都十三歲了!別再猶豫了,爸爸,你應該告訴我的。”
“我想等……”
他發出一陣咳嗽聲。
“我想要你現在就告訴我。反正,我今晚不睡覺了。說吧,爸爸,你應該讓我知道。”
即使是在火光裏,我也能夠看到,一絲惶惑掠過爸爸的眼睛。
他的聲音又變得艱難起來。
“忻,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是你爸爸,你會怎麼想?”
“這個呀,我來告訴你我怎麼想。”
我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書來:“聽著,爸爸——‘如果你馴養我,那我的生命就會充滿陽光,你的腳步聲會變得跟其他人的不一樣。其他人的腳步聲會讓我迅速躲到地底下,你的腳步聲則會像音樂一樣,把我召喚出洞穴。然後,你看,看到那邊的麥田了嗎?我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麥田無法讓我產生聯想,這實在可悲。但是,你有一頭金黃色的頭發,如果你馴養我,那該會有多麼美好啊!金黃色的麥子會讓我想起你,我也會喜歡聽風在麥穗間吹拂的聲音。’”
爸爸聽得入神了。
“這是一隻小狐狸對小王子說的話。爸爸,我就是那隻小狐狸,你就是小王子。”
爸爸閉上一隻眼睛,又把另外一隻眼睛眯起來。
這是小時候爺爺常和我玩的遊戲,叫“大眼、斜眼”。爺爺每閉上一隻眼睛,我就得跟著他閉,另一隻眼睛得大大地睜一次,再微微地眯一次。該閉的閉不上,該睜大的睜不開,該眯的沒眯上,都算輸,輸了就得背唐詩。現在想起來,我才明白,爺爺的這個遊戲,是專門為我設計的,因為我弱視的那隻眼睛,看起來總是睜不開的樣子。
所以,我就取掉眼鏡,閉上一隻眼睛,又把另外一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向爸爸展示我長大後眼睛的能力。
爸爸笑了,我們一齊笑了。
爸爸摘下帽子,說:“我不是小王子,我是個老頭了。你看,我沒有金黃色的頭發,我的頭發原先是黑色的,鬈曲的,現在變灰了,掉了不少,以後就會像爺爺那樣,變成列寧。”
“那是遺傳的。爸爸,我真希望我也從你這裏遺傳點什麼,哪怕是禿頂。”
“你不會禿頂的。你就是皮膚有點黑,但我喜歡,這是最健康的膚色。你現在很清秀,等以後模樣全長出來,會很帥!”
我沒有忘記我的話題。我在等待著那個特殊的時刻。我隱隱約約感到,關於媽媽,對爸爸來說是個艱難的話題,對我又何嚐不是!一個人要麵對自己生命中的秘密,不能沒有勇氣。我鐵心了,一定要在今夜,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
我把水杯遞過去:“爸,喝水。”
爸爸接過水杯的時候,手有些發抖。但是,我已經拽不回自己。等他喝了水,我再次懇求:“告訴我,我媽媽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她為什麼一直沒有和我們在一起。”
他又咳了一聲。他並不是想拖延。
“關於她,我一點也不了解。”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