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我並沒有和她結婚,也不知道她是誰。”
“爸,你沒糊塗吧?我太吃驚了。”
“沒有。”爸爸說。
我安靜下來,耐心等爸爸把他的曆史打開。
“十三年前的那個暑假,學校裏沒有放假,大家都去幫村寨裏的農民幹活。晚上,就在大操場上放電影,是一部很新的外國片,《人鬼情未了》。我們預先就到幾個村寨裏去通知了,請鄉裏鄉親們都來看,結果,來了很多人,大操場都站不下了。電影散場的時候,人都走盡了,就剩放映員在收機器,爺爺陪著他。這時,爺爺聽見了嬰兒的聲音。他在自己的凳子下麵發現一個籃子,裏麵有個小小的嬰兒……”
我的聲音完全變了:“難道,就是我?”
“包裹裏有張小紙條,寫著你的出生日期。爺爺用手指撥開包布,你不哭了,含住他的手指不放。爺爺把你抱回家。以後,我天天熬米湯喂你。”
“她什麼都沒有留下嗎?像那些電視劇裏一樣,玉佩啊,銀鎖啊什麼的,可以證明我的身份的。難道她不想以後找到我嗎?”
“有一條圍巾,是城裏人用的那種,棒針織的海馬線圍巾,上麵繡了一個名字:王小丫。”
我沉默許久,終於,不出聲地哭了。
“她扔下你,不等於不愛你。她一定遇到了難處。”
爸爸把我抱住。
“你瞧,她多聰明,把你送給爺爺,爺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依然哭,哭了很久。
我再次變回了那個嬰兒,就由爸爸抱住,在爐火邊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黑色愛丁堡的那隻白鴿子,它飛過來。我吹著口哨,向它打招呼,同時責備地問:“怎麼才到啊?”
它說:“咕咕。”同時把紅色的小腳伸給爸爸。
爸爸捏住那張紙條,問:“它帶什麼給我們呀?”
我不好意思地說:“一首小詩,我寫的。”
“你寫詩?哦哦,寫了什麼呀?”
“雪袍子。”
“哦,哦。”
爸爸展開來看,我趕快跑了。
96
第二天早上,我一直睡到十點過才醒來,肚子餓得咕咕叫。
爸爸還在睡。被子裏很暖,整夜,爸爸一直把我的雙腳抱在懷裏。
我輕手輕腳從被子裏抽身,起來,穿戴好,去店主的小商店買兩碗方便麵和幾個鹵雞蛋,泡好麵,再叫爸爸起床。
吃過早飯,我們把褲腳紮緊,向王家寨奔去。
一路上看不到人影。
冬天的鄉下,真的十分荒涼,如果你一個人在這樣的季節裏走,一定會迷路的。那些光禿禿的梧桐樹和槐樹的枝椏,伸在灰蒙蒙的天空裏,幾隻烏鴉盲目地飛過,發出饑餓的叫聲。天空,大地,找不到一片綠色的樹葉。
走了一個多小時,到王家寨了。寨門口的古樹上,掛著很多紅布條,那是年年歲歲人們的祝福和祈願。
寨子裏,家家關門閉戶,連牲畜也躲在它們的圈裏,不做聲。
整個世界都因為冷而寂靜無聲,緊縮了。寂寞在寂靜中,被成億倍地放大,大到整個地球都輕起來,在虛無的空氣中茫然轉動。
多麼荒涼!
我慶幸,我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我們就像是人類最後剩下的兩個,已經走到地球的邊緣,一個身體虛弱的中年男人,和他收養的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要說,男人和男孩心裏有同樣的溫情,並且,這溫情保持著恒定的熱度,不會因為他們沒有血緣聯係而冷卻,是什麼在給他們的心、給這溫情加熱?是愛,他們彼此深深地愛著對方。
就在那片刻,我突然理解了愛和生命,和這整個世界的關係。如果沒有愛,世界一片荒涼,地球就是一個堅硬然而虛無的存在。
我的媽媽,如果有愛,她一定很美麗。如果她沒有,我們要把自己的,給她留著。
我轉臉向爸爸,爸爸不看我。但,我知道,他和我心心相印。
他艱難地拖動自己僵硬的腿,他的腿一定又犯風濕痛了。他小心地隱瞞著腿痛,對我微微一笑,說:“找找吧,說不定……”
我們在寨子裏轉了一圈,那麼漫長,好像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沒有人影,連牲口和家禽也看不到。這和我童年記憶裏的鄉村,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很久,終於,我們看見一個戴絨線帽的老人,在茅草房子後麵的地裏幹活。他的手腳因為冷而捏不住鋤頭,笨拙地、慢慢地把那些土疙瘩一塊塊敲碎。
我們走上前。我說:“大爺——”
老人直起腰,扭過頭來。
“大爺,我是周忻,他是我爸爸。我們來找一個人,女的。”
“女的?叫什麼名字?”
“王小丫。”
“小丫?我們這裏的女子都叫這個名啊。她長什麼樣?多大?”
我想了想,說:“她長得像我,年紀嘛,也許和我爸爸差不多大吧。”
“我們寨子裏的小丫,沒有戴眼鏡的。”
“我不是戴著眼鏡來到世間的。”
我取了眼鏡,請他看我的臉。
他搖搖頭,表情疑惑,又陌生。
“大爺——”
他拄著鋤頭,決然地說:“你們肯定找不著。寨子裏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小孩都比你小,大人都比他老。”他指我爸爸。
“那麼,”爸爸說,“快過年了,出去打工的,就要回來了吧?”
“這個,難說。回家可不容易,太遠了。要是沒掙到錢,更沒法回了。”
他說著,呼出一口濃濃的白氣。
“你們看天,”老人指指天空,“要下雪了。今年這場雪一定很厲害,打工的都回不來了啊!”
97
下午,我們回到小旅店。天空黑乎乎的,像給棉被捂住了。
吃過晚飯,爸爸就一直站在窗前。
店主過來說:“天氣預報,有大降雪。班車已經停開,你們恐怕得多住些天了。”
“哦?”爸爸有些不安。
我從他身後把他抱住:“爸,不怕,我和你在一起的。”
“兒子……”
“爸,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是你養了我!”
爸爸轉身用手臂勾住我的頭,他的眼裏噙著淚。
他說:“忻,你真的長大了,我很高興,很放心,真的。”
我想,父親對每個人來說,意義都是一樣的。但是對我,格外不同。
第一朵雪花飄下來了,我伸手去接,沒接住。
“爸爸,這麼說,我和你都是出生在這裏的了。”
“嗯。”
“爺爺出生在風鎮?”
“爺爺出生在重慶,在風鎮長大。”
“爺爺的爸爸出生在哪裏?”
“蘇州。”
“再往上,爺爺的爺爺,出生在哪裏,你知道嗎?”
“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
“這麼說,我們都不知道,哪裏才是真正的故鄉。”
“說不清。你想想,以後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的孩子,也不知道會出生在什麼地方呢。”
雪越下越大。它們好像憋得太久,終於可以飛翔了,所以,那麼急迫地掙脫天空的抑製,飄向大地。
我的眼鏡蒙上一層濕霧,擦幹淨後,我發現,遠方的景物已經模糊了。世界開始在白色中膨脹和蔓延,雪,將那無邊無際的寂寞和荒涼改變。曾經那麼低沉、陷落的大地,開始豐滿和上升。在雪花的聚會裏,在它們花瓣的縫隙裏,一定藏有很多很多聲音,這些聲音會彙集起來,包裹大地,響徹天宇。
“爸爸,我想聽你拉小提琴。”
“它早壞了。我吹口琴給你聽吧。”
我們的口琴隨身帶著。
爸爸開始吹出一支曲子,正是我最最喜歡的《銀匕首》。
雪下得更快、更密了,它們多麼喜歡音樂啊!它們紛紛旋轉起來了啊!
爸爸一直給它們伴奏……
“我叫——我不告訴你。”
“嗯,我猜,這是很容易猜到的,”那人得意又狡猾地斜看著我,說:“嗯,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周校長家的那個……”
我突然覺得,他有點嘲笑的樣子。
我生氣了:“我是哪個?你說!”
“斜眼!”他大叫一聲,跑了。
我哭了,沿著小路回家去。奶奶看見我,厭惡地喊:“看你一身泥,你又做什麼孽啦?”
爺爺把我拉過去,給我擦掉鼻涕:“嗯,乖,忻兒沒錯,沒錯,啊?你是好孩子,是世界上最最幸運的孩子,現在是,以後也是,對不對?”
我沒錯。誰錯了,我不知道,也不追究。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們都是一樣的,是精子和卵子結合成的生命——我上中學就知道這個了。爺爺先是叫我“幸運”,後來才改叫“小忻”。
“可是,爺爺,他叫我斜眼。”
“沒關係,”爺爺說,“斜眼可以看見更多的東西。我們來玩大眼、斜眼的遊戲,好不好?”
“好的,爺爺。”
“準備好了啊,大眼,斜眼——該你了!喲,沒睜開,哈哈,沒睜開!”
“忻,你笑什麼?”
爸爸用一塊絨布仔細地抹拭著口琴。
“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就是你昨晚玩的那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爸爸,你看,雪好大,那些連起來的山都白了,房子也白了。”
“這雪會一直下下去的。”爸爸有些擔憂。
兩個小時以後,一尺厚的雪蓋住了山頭,蓋住土地,蓋住了整個鄉村。鳥兒們不見了,西北風也早早停息,白雪的世界高高聳立,純淨、柔和,無邊無際,就像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夢。
“爸爸,愛斯基摩人給雪取了三十多個不同的名字呢。”
“那,你喜歡叫它什麼?”
“我想,世界上的雪隻有兩種。”
“哦?”
“一種是冰冷的,一種是溫暖的。”
“嗯。”
“爸爸,你說我媽媽,她是在南方嗎?”
“應該是的。”
我對這個回答很滿意。
媽媽不會冷的。她喜歡雪嗎?一定喜歡的。雪純潔、溫柔。如果沒有雪的擁抱,土地怎麼能夠在春天醒來呢?
如果媽媽正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定累了。
如果她是一棵麥苗,就讓雪袍子把她蓋上。
2009年3月初稿,6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