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斯說,我們是太虛無了才擁抱,或為了轉化臨死的恐懼。但這無法解釋他在過後抱著我,梳理我頭發的動作。夜晚的腳步飛快,窗外現出模糊的青灰色,獄守敲了門。我們整好衣衫,麵對卑瑣的命運之神不發一言。
他走出牢房,消瘦的身影在斜射光下被拉得很長,形成一個巨大的驚歎號。我再也無法聽這位哲學係的家夥充滿機辯的感歎:我們的關係必須在愛情之外另立名目。
是的。我擁抱的是在他的家裏度過的傍晚、冬天壁爐前的談笑風生、夏天推開窗戶時市區的暑熱。但既然世界上所有的物質本來都沒有名字,那麼給它貼以標簽就不會影響它原本的屬性,某段關係及其始末也是如此。
——伊利亞斯,我想要你。
現在所有表白都已太晚。物理意義的死亡並不阻止精神世界的毀滅,但它仍然剝奪了兩個靈魂間交談、理解、相愛的權利。在監獄裏我找不到任何一棵自由的樹木,我在將死時緊緊擁抱同伴。現在我重獲自由,但內心用以存放溫情的一隅,卻因為他的死而永遠禁閉。
1952年1月7日
[1] 這故意縮減的十年是被帝國偷去的。
☆、無題
怎樣敘述現在的狀態呢。絞刑令下達三個月後,我仍然坐在這間空無一物的獄房裏,摸摸頸後繃緊的筋絡,二月早春的寒氣使我精神起來。
使人相信死亡的事很多,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我計劃著它的到來。若要在這個偶然世界裏維護秩序,就要謀劃萬事。1944年秋我謀劃帝國的最後一場殊死之戰,1945年夏我謀劃自己的歸途,蘭斯貝格的三年裏,我在這方被烙以恥辱的牆內空間謀劃一檁體麵的棺材,載著我被廢止的榮耀,過往的生活。當世界將我禁閉,我另辟蹊徑窺知它的陰謀,以便在厄運之前先一步整理儀容,輕蔑它的虛張聲勢。去年深秋絞刑令下達前,我已經知道自己的死期,收拾不多的衣物,把紙墨寄往遠方,和平生相逢的兄弟告別,再謀劃一場絕望的愛情。理論上,人的一生是可以在幾天內走完的,隻要有極高的智慧和極強的行動力。我們讚歎偉大人物的壯麗人生,其實他們隻是在心智和身體機能上比我們更強大罷了。
而現在我坐在這裏,遭受失序的懵然。從我投身情報工作起算已經十年,足以患上妄圖洞悉一切的精神病。我在二十多歲了解到帝國政權的脈絡,外部國家的覬覦和手段,可以聯手的力量,需要針對的敵人,此後一切話語都騙不過真實的博弈。但是帶著這種無所不知的自負,我卻錯估了自己的死期,這真不令人愉快。為此我甚至怨恨萊因哈特?蓋倫先生,是他的仁慈令我在美國人手裏活了下來。
求死不成的另一惡果是,靈魂經過猶疑終於回到軀殼裏,卻發現它已經老化。我井然有序地告別一切,現在又依序回訪當時擁別的人,對於他們的狂喜我隻好道個歉,假裝飛機誤點,輪船停開,絞刑架在養護,總之,我回來了。
也在這一刻,我嗅到枯敗的氣息,來自那副仍在壯年的身體,來自將我驅逐在外的世界。有一些東西在你與之告別時灰飛煙滅。
我說不清那是什麼,卻感受到它的缺失。少年時我們輕言拋棄,過後才為之唏噓,如今我懂得了那時未知的道理,卻發現仍有許多事物不在我的認識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