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意義
1向權力挑戰
杜威說,任何思想家隻消開始思維時,都多多少少把穩定的世界推入危險之中。
魯迅的反抗哲學,就顯麵而言,首先是對抗權力的;較之一般的異端思想,顯然具有更為危險的顛覆性質。所以,在北洋政府和國民黨政府統治時代,他理所當然地淪為流亡者。而文字,相應地,也就不能不成為禦用文人狺狺而吠的對象。
魯迅的講演《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從根本的意義上,討論了文藝與政治的矛盾對立關係。他說:“我每每覺到文藝和政治時時在衝突之中,文藝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兩者之間,倒有不安於現狀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維持現狀,自然和不安於現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政治想維係現狀使它統一,文藝催促社會進化使它漸漸分離;文藝雖使社會分裂,但是社會這樣才進步起來。”所謂革命,在他看來即是不安於現在,不滿意於現狀。如何促使社會分裂和進步,也就是說,如何避免在“統一”的名義下剝奪個體,實行“不攖人心之治”,是餘下的全部問題。
2向知識者挑戰
魯迅曾經慨歎道:“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這種民族性格的養成,除了大一統的國家製度覆蓋下的各種迫害之外,與數千年思想文化傳統的教化浸淫也大有關係,尤其是知識階級。
儒家和道家本來是先秦諸子百家爭鳴中的兩家,後來宗教化了。它們分別代表社會和人體內部的動靜兩麵,涵蓋麵很廣。佛教施入華土以後,很快就被同化了過去。作為官方的宗教,儒教具有濃厚的重人意識,所謂“惟人萬物之靈”,“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國以人為本”等等,把人的地位抬得很高,所以創始人孔子的學說被稱為“仁學”。但是,這裏的“人”並非單個的人,具有個人權利與尊嚴的人;而是係統中,秩序中的人,在巨大的關係網絡中失去主體性的人,它講求“天人合一”,以及各種的“和”,使原來僅有的一點進步性,都在合乎中庸的闡釋中互相抵消和自我抵消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都因此缺乏一種必要的對抗的張力。儒家的整個時間觀念是屬於過去的,樂天的,複古的,守成的,其實是倒退的。在儒家思想體係內部,有一條天然的暗道通往老莊。道教與道家雖非同一個概念,但是,都同為老莊思想的放大,在骨子裏頭有著很一致的東西。老莊思想的要害是崇天忘人,無愛,無憂,無為。在黑暗政治麵前,反求諸己,采取苟活主義的態度:“不譴是非”,“不辯生死”,向往無所住心的逍遙。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又叫“儒生”,是儒教的信徒。所謂“學而優則仕”,他們是依附龐大的官僚機構而生存的,通過科舉道路,成為權力者的新的補充。由於官僚機器本身的傾軋與排擠,畢竟有大量的儒生汰留在官場之外,於是有了隱士。湯恩培稱中國為“隱士王國”。其實,隱士並非完全地皈依老莊,而是儒道合流。魯迅說:“中國的隱士和官僚是最接近的。”出仕或歸隱,完全視窮達如何而定,可以說是古典的機會主義者。所以說,中國文人“無特操”,沒有獨立的信仰和人格,不是依附,就是逃避。但無論是官僚,奴才和隱士,都是一例地憎惡反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