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表現主義(1 / 3)

現實主義—表現主義

1文學與哲學的一致性

魯迅的哲學,是通過滿布形象與意象的文學語言來表達的。文學不是哲學之外的無礙的附屬物,它是哲學的形式,也是哲學的內容。哲學與文學,亦此亦彼,難舍難分,共同構成魯迅作為一個特異個體的存在。

存在就是絕望的反抗。魯迅是主張“藝術為人生”的。既然人生是黑暗的,苦痛的,因而也是掙紮和抗爭的,那麼,文學也必須擔負反抗的使命。在一次講演中,魯迅批評“為藝術而藝術”派說:“這一派在五四運動時代,確是革命的,因為當時是向‘文以載道’說進攻的,但是現在卻連反抗性都沒有了。不但沒有反抗性,而且壓製新文學的發生。對社會不敢批評,也不能反抗,若反抗,便說對不起藝術。故也變成幫忙柏勒思(Plus)幫閑。”他十分重視反抗性,甚至把它看作文學批評的基本標準。從文學的視角看,魯迅個體作為結構性生成,可以有三大層麵: 其一是《野草》和舊體詩,還有部分書信,裸呈著一個深沉的、隱秘的、曖昧的、矛盾的、騷動不寧的靈魂。其二是小說,在這一層麵中,感情和思緒追尋著絕望所由產生的根源,抒情方式轉化為敘述方式,主體與客體,生命現象與社會現象,虛幻與真實得以同時顯現。三是被稱作“雜感”的文字,它們經由情感的長期的鑄煉與磨礪而被賦予明朗、鋒銳的性質,直奔鬥爭的目標。雜感是人格的顯麵,它們以引人矚目的評論性、獨斷性、反抗性,成為世所共認的時代風骨的象征。

2反對“文以載道”與“為藝術而藝術”

魯迅反對“文以載道”,及至後來的“文學即宣傳”一說,實質上仍是“文以載道”的遺傳,要害是脫離文學本體。“為藝術而藝術”論相反,極力使文學遺棄社會而返回自身,但也同樣受到他的淩厲的攻擊。無論非藝術與純藝術,在他看來,都遠離了個人直接經驗的實在,遠離了生存。

朱光潛推崇“靜穆”,魯迅譏為“撫慰勞人的聖藥”,分析說:“徘徊於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對於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於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淒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靜穆是古典的,全無挑戰反抗之意,卻有“死似的鎮靜”。林語堂提倡幽默,所要是明人的名士氣,外加英國的紳士風度,努力“從血泊裏尋出閑適來”,一樣是客廳裏的美學。魯迅所以力主諷刺而非幽默者,要而言之,乃因為諷刺多出一份反抗的熱情;它針對的對象,是危及生存的極其有害的事物。

3現實主義: 有限性,當下性,真實性

魯迅是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論睜了眼看》,可以說是他的一篇現實主義文學宣言。宣言說:“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隻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麵,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凶猛的闖將!”

現實主義,首先是指一種文學精神。它要求作家對於社會的恒常狀態,以及長久醞釀而成的重大事件,不能采取回避的態度。作為哲學範疇,它重視的是世間事物的有限性,當下性和真實性。魯迅在北京的一次講演中,專門談說兩種感想,其中之一是:“我們的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人們大抵住在有限的人世和無限的宇宙這樣兩個相反的世界中,各以自己為是;但他覺得,天文學家的聲音雖然遠大,卻不免空虛。所以,他不讚成文學去關心遠而至於宇宙哲學,靈魂滅否的“不要緊”的問題。生存的有限性,迫使人們關注當下的現實。上世紀30年代,《東方雜誌》開設“新年的夢想”專欄,刊出的說夢的文章五花八門: 夢“大家有飯吃”者有人,夢“無階級社會”者有人,夢“大同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夢見建設這樣社會以前的階級鬥爭,白色恐怖,轟炸,虐殺,電刑……魯迅著文說:“倘不夢見這些,好社會是不會來的,無論怎麼寫得光明,終究是一個夢,空頭的夢,說了出來,也無非教人都進這空頭的夢境裏麵去。”逝世前,在有名的《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中,仍一再強調“全部作品中的真實的生活”,而反對在作品後麵添上去的光明的口號和矯作的尾巴。真實性是現實主義的靈魂。他多次提醒說:“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中國的文人不但歌頌升平,還粉飾黑暗;而人們卻又偏偏喜歡喜鵲,憎惡梟鳴。這是他深感激憤和悲哀的。

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寫作範式,魯迅所取是場景描寫和細節描寫的真實。他的關於“看客”的描寫是有名的。無論是《明天》式的麻木,《孔乙己》式的嘲謔,《藥》式的附和,《阿Q正傳》式的熱鬧,以及《示眾》式的簡直無端的擾攘,都使人感覺著無法擺脫的近身的恐怖。看客的場麵,是人類生存境遇的形象的描述,表明了如馬克思的“社會關係的總和”,海德格爾的“人在世界之中”的本質意義。在魯迅的小說中,許多細節描寫也是極其出色的。人們會清楚地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出現,而坐著蒲包消失的;這個多餘的人為“竊書”辯護,總結回字的四種寫法,給孩子分茴香豆吃而至於最後說“多乎哉?不多也”之類的話,都刻劃得十分生動逼真。阿Q無疑是一個“可笑的死囚”。且看他臨刑前抓住了筆畫花押,是如何地使盡了平生的力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誌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並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當此“大團圓”的結局,竟因自己畫得不圓而羞愧,是何等酸楚的笑話!祥林嫂無意博取人們的同情,甚或當周圍已經製造了一片冷冽的空氣時,仍直著眼睛,無數次向大家講述自己日夜不忘的關於阿毛的故事。為了贖一世的罪名,她花錢到土地廟捐了門檻,但結果,仍然沒有領到拿祭品的資格。接連的打擊使她身心俱損,書中三次外貌描寫,深刻地顯示出了這一損害的次第變化。三次描寫都著重畫眼睛,乃至最後,柔順的眼睛連淚痕也沒有了,作為“一個活物”的惟一象征,卻有著與木刻似的神色很不相稱的釘子似的光芒!這是懷疑的光芒!當她追問人死之後有沒有魂靈時,她的悲慘的形象,便永遠留在讀者的心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