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絕望的反抗
1走向“邊緣”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魯迅這裏來了。
魯迅的生命曆程橫跨兩個世紀。他的社會—文學活動,主要在20世紀初葉;而他的哲學,在19世紀末,也即青年時代便已大體形成。
作為留學生的魯迅,重要的事情在於吸收哲學知識和各方麵的思想營養;但是,哲學中的生命本體的成分,卻早經遺傳,以及更早一個階段的生活經驗所奠定了。對他來說,個人經驗是遠比別人的材料更為重要的。其中,祖父下獄事件是一個帶有決定性意義的事件。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一事件,足夠影響了他的整個一生。
在他13歲的那年,做京官的祖父周介孚以科場行賄罪,被皇帝欽判為“斬監侯”——一種緩期執行的死刑。為了逃避株連,他不得不服從家人的布置,在鄉下過了一段不算很短的流亡生涯。事情所以值得重視,首先因為它牽涉到了整個製度、官場,直至最高統治者;在這裏,也就不難找到他畢生向權力挑戰的最初始的動機了。鄉間生活的體驗,使他對周圍人群分作“上等人”和“下等人”兩大層次的階級現象有所覺悟,即使後來他變換著使用了諸如“資產者”、“無產者”一類概念,對中國社會的二元對立結構的認識,基本上沒有大的改變。以“下”為本位的道德原則,也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得以確立的。淪為“乞食者”,他固然可以領受到窮苦的農人的同情,但同時又不能不感受到“看客”的涼薄,這樣,對於下層社會,無形中造就了一種矛盾的、尷尬的心理。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便是從此發展開去的一條線索。如果說,所有這一切,都是困於境遇的強迫性思考,那麼事件的另一種反應,則促使他返回到生存本身。祖父的生命是隨時可以宣告結束的,然而卻又無法確知這個可怕的時刻的到來;至於株連,那結果的悲慘,更是想象所不能及的。他過早地被拋入到了無止境的恐懼、懷疑、憂煩、焦慮等等不安的情緒之中。他培養起了對周圍世界的不信任態度。生命如此地值得珍惜,可是卻又如此卑賤,如此脆弱,完全地無從把握。他被逼入一條狹窄的,然而又極為深邃的巷道,逼入生命的懸念以及對它的無限的追問之中。追問是沒有回應的。無從訴說。他不得不退回內心。這種“內向的凝視”,是克爾凱郭爾式的;而心的反抗,從戲曲《無常》、《女吊》等文化觸媒中發見的複仇的意誌,又分明閃爍著尼采式的鋒芒。
魯迅關於生命存在的最先體驗,在相隔多年以後,通過幻燈事件、婚姻事件和《新生》事件的聯合反射而獲得進一步的強化。當時,無論個人或民族,都被置於一種“邊緣處境”;“新神思宗”存在主義,作為危機哲學被他“拿來”是必然的事情。但是,被侮辱被損害者的共同命運,又不能不使他同時傾慕於泛愛的托爾斯泰學說。這樣,兩種完全相悖的哲學,也即“托尼思想”,便以貌近傳統的“中庸”,其實是反決定論的一種方式,統一於生命本體。他把自己的生命本體論表述為:“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還有一個補充說明,就是:“我之所謂生存,並不是苟活;所謂溫飽,並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把“生存”同“溫飽”聯係起來,確立了魯迅哲學的平民性品格。這裏的“發展”,可以看作自由觀的一種表達;他確認:任何自由,是必須建立在滿足溫飽的現實的基礎之上的。這一基於現代中國人的生存條件,而對生命價值所作的規限與要求,既不同於以保存生命,其實是保全性命也即保全肉體為要義的中國古代道家學說,與立足於追求個人絕對自由的西方存在主義也有很大的距離。
2境遇:牆與荒原
生存條件構成人的境遇。魯迅的哲學,首先是從境遇問題開始的。
第一個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便以奇詭的隱喻結構,對人的境遇作了提綱挈領式的說明。
誠然,生命是寶貴的,可是一旦進入“社會場”,就成了被漠視被迫害的對象。人的命運變得無從選擇:一方麵被吃,一方麵吃人。如果說《兔和貓》、《鴨的喜劇》兩個寓言體小說鏈條式地揭示出弱肉強食的生命現象,那麼《狂人日記》則把強與弱,吃與被吃都集中到同一個人的身上,然後作螺旋式的展開。在狂人眼中,吃與被吃有各種人,各種花樣;而自己,則因為二十年前踹了一腳“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這與周圍活著的人全然無關,竟也成了被吃的因由。吃人是有理論根據的,而且這理論,同吃人的曆史一樣古遠。傳統不斷地生成現實,反過來,現實又不斷地彌合傳統。於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整部曆史,就是這樣一部血淋淋的曆史,充滿著暴力、陰謀、疑慮、驚懼,以及各種變態。最可怕的是,狂人發現自己在“未必無意之中”也曾吃過妹子的幾片肉!生活在一個“時時吃人的地方”,從而帶上吃人的履曆,這是萬不可免的,不管自身如何清醒,乃至感覺著吃人的“慚愧”。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其實,狂人一開頭便訴說著小孩子如何地向他瞪眼了。他明白:“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在生命生成的初始階段,就埋下了被戕害的禍根。這樣,最後的莊嚴的呼喊——“救救孩子”——聽來也就變得十分地空虛無力了。後來寫作的另一個小說《長明燈》,結尾敘述小孩把瘋子——另一個並非思想著而且行動著的狂人——放火的宣言隨口編派成歌,兒戲般地到處傳唱,正是對《狂人日記》關於人類未來的籌劃所作的呼應。
說到個人的處境,魯迅常常以“碰壁”為喻。牆,在他的哲學用語中,一者表明人是永遠的孤身,不相關懷,不相溝通,如《故鄉》中的“厚障壁”;二者表明某種被圍困的狀態,但又不見形影,如《“碰壁”之後》說的“鬼打牆”,也即所謂“無物之陣”;三者是沒有出路的絕望的表示,如《〈呐喊〉自序》的著名的象征物:“鐵屋子”。關於人的境遇的另一種隱喻是屬於“荒原”的。由此衍生出的意象群,如“高丘”、“曠野”、“沙漠”等等,其實都一例地表達如他所說的“無從措手”、“無從把握”的失助感,如果說,牆使人從敵意的對象中反觀自己,那麼荒原則使人從空無的平麵中直接感知此在。
總之,人的境遇是險惡的。對此承認與否,是薩特說的“自由選擇”的開始;它關涉整個人生態度,確定了作為不同命運角色的最基本的特質。
3自欺:境遇的逃避
否認境遇的“惡”,這叫自欺。自欺是對境遇的逃避。在魯迅的哲學文本中,自欺有著三種主要的表現,即:遺忘,轉移和超脫。
遺忘有兩種,一種是普遍的健忘。魯迅多次說過中國是最健忘的民族。在紀念辛亥革命而寫的《頭發的故事》中,所說便是“忘卻”問題。三一八慘案後寫作的係列文字,也曾不隻一次地涉及造物主為“人類中的怯弱者”、“庸人”作的設想:“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用時間來衝淡苦痛和血痕。”關於柔石等共產青年之死,他有名文,題目就叫《為了忘卻的記念》。中國是有所謂“特別國情”的,忘卻正是“祖傳的寶貝”之一。魯迅痛感中國人不問世事,缺乏理性,因此無法深刻感知“情境壓力”,一切模模糊糊。
還有另一種遺忘,弗洛伊德叫“有動機的遺忘”。古人謂之“坐忘”,“渾沌”,“糊塗”,魯迅則把自己所經驗者叫“麻痹”。《春末閑談》說一種細腰蜂,作為施行麻痹術的好手,其工作就是“在知覺神經中樞,加以完全的麻醉”。這種遺忘是更為可怕的,因為它是思想中樞的自行破壞。
關於自欺的最著名的例子,莫如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所謂精神上的勝利,當然是事實上的失敗,隻是不願承認而已。《阿Q正傳》中有兩章專記阿Q這種“優勝”的行狀,譬如自己窮落了,就說“先前闊”或者“兒子闊”;頭上的癩瘡疤是必須諱“光”諱“亮”甚至諱“燈”“燭”的,他還有另外的報複取笑者的話,就是“你還不配”;被人打了,就以“總算被兒子打了”自慰,或者承認是“打蟲豸”,以博取自輕自賤的“第一個”;失敗之餘,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挨了假洋鬼子的哭喪棒,就遷怒於靜修庵裏的尼姑,等等。中國多隱士,除去“終南捷徑”不說,如果意在現實的逃避,那麼所作的便是地理環境的遷移。《采薇》寫的求隱而不得的伯夷叔齊,就是這方麵的例子。而阿Q始終沒有逃出未莊以及那裏的“一群鳥男女”,他的逃避隻能是“逃名”。自大和卑怯是逃名的動機,逃避強者而製造弱者,逃避失敗而製造勝利。這種假想中的對象的轉移,其結果,一樣是模糊境遇。
再就是所謂超脫,實質上是超現世,超時代。魯迅在1928年與“革命文學家”者流的論辯,歸結到哲學意義上,正是如何麵對生存境遇問題所表現出來的歧異。如果說,遺忘和複古是從過去的維度抹殺現在,那麼超脫則從未來的維度遺棄現在。境遇具有時間的規限性。它意味著,無論過去和未來,都必須通過現在來顯示生存。魯迅指出:“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而對於‘現在’這一個題目,都繳了白卷。”他確認:“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他特別強調現實性,所以,才討厭“真理”而反覆使用“真實”一詞;使用頻率較高的,還有“正視”、“暴露”之類,形成一個詞義群,相當於存在哲學家說的“去蔽”,堅定地指向一個“在場”。
但是,在魯迅那裏,奴才與奴隸是有著嚴格的區別的:奴才是“萬劫不複”的,而奴隸則潛在著反抗的可能,奴隸根性是可以改造的。在文化性格上,兩者具有一個共同的顯著的特征:奴性。所謂奴性,即尼采所稱的“奴隸道德”,是對於情境壓力的遵從或依從。不逃避境遇,必須正視境遇,絕望於境遇。倘沒有了絕望,改造也者,不過偉大的空話而已。
4絕望
魯迅對現存的世界是絕望的。
絕望乃包括對人類現狀的險惡性的全部接受,以及對其本來意義上的非人性的根本拒絕。它以固有的誠實和勇氣,表明個體存在對於處境的一種積極參與的態度,而與各式的失敗主義無緣。
關於魯迅的絕望與虛無的哲學,在《兩地書》、《呐喊》、《彷徨》,尤其《野草》表現為多。他說:“希望是附麗於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希望往往被他當成為非存在非實有的東西,是“自己手製的偶像”而被徹底打掉了,於是“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隻能作“絕望的抗戰”。
在《明天》中,單四嫂子祈願做夢而竟無夢。《藥》裏的夏瑜,為了他人的生存而捐棄生存,結果鮮血被做成“血饅頭”。《風波》描述革命後靜如止水的生活,所謂風波,不過偶爾的一攪動,隨即平複如故。阿Q糊糊塗塗地造反不成,終於被拉去槍斃了;在連成一氣的眼睛的包圍中,他說的“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便成了極其辛酸的自我譏嘲。《孤獨者》的連殳愛人,反而為人所共棄。《傷逝》尋找的是幸福,所得卻是墓碑和無已的悔恨。《在酒樓上》寫一種人生,也無非如蜂子或蠅子般地飛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上。魯迅大抵是通過如此種種帶有悖論性質的故事和語言,去表現人間的絕望和恐怖的。《影的告別》說道:“我不想跟隨。”然而,獨立的存在是不可能的,無論在天堂,地獄,還是將來的黃金世界。不是為黑暗所吞並,就是在光明中消失,結果縱使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也終至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冰穀裏的“死火”,即陷於進退失據的兩難處境:走出冰穀就得燒完,留下又將凍滅。書頁夾著的“臘葉”,隻能在極短時中相對,不管顏色如何斑斕,也都無從存留。《複仇》裏四麵都是敵意,一如《求乞者》四麵都是灰土,《頹敗線的顫動》四麵都是荒野一樣。他的作品,也寫“血的遊戲”,但更多的是寫“無血的大戮”,寫普遍存在的“幾乎無事的悲劇”。《希望》說本想用希望的盾,抗拒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但是,當肉薄這暗夜時,麵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了。《墓碣文》陽麵是:“……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陰麵則是:“……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這是《狂人日記》的“吃人”之後的“吃自己”,這種吃法,是比“吃別人”和“別人吃”更為殘酷的。境遇具有強度滲透性,無內無外,無始無終,所以,結尾有一句偈語雲:“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存在即絕望,絕望仍存在。在這裏,絕望就是存在的勇氣,是對於自我肯定的力量的體驗,是相對於“奴隸道德”的“主人道德”。克爾凱郭爾把絕望分為兩種,一是因不願做他自己而絕望;二是因要做他自己而絕望。魯迅的絕望,明顯是“願做自己的絕望”。這是一種特別的絕望。所以,克爾凱郭爾才說,“隻有達到絕望的恐懼,才會發展人的最高力量”;雅斯貝斯才說:“誰以最大的悲觀態度看待人的將來,誰倒是真正把改善人類前途的關鍵掌握在手裏了”;連阿道爾諾也說,“除了絕望能拯救我們外就毫無希望了”。
在揭示人的存在的有限性、虛無性、荒誕性方麵,許多存在哲學家有著十分天才的表述,如克爾凱郭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卡夫卡、海德格爾、加繆、薩特等人的著作。在他們中間,體驗失敗的方式很不相同,或者表示忍從,或者表示無奈,或者到上帝那裏尋找撫慰,或者敵視愚眾而一味高蹈,自然也有從觀念到實踐堅持作不懈的鬥爭者。情況表明,絕大多數的智者都在絕望麵前裹足不前了。絕望是整個人格的一種表現。人要成為堅強不是容易的事情,誰也無法超出自身的存在。
存在主義者的終點,卻成了魯迅的起點。他有一個寓言劇《過客》,通過對白,集中表達了對於絕望與虛無的富於個人特色的選擇。
劇中,過客如此描述所處的境遇:“回到那裏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麵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於是拒絕,棄去,尋找出路,可是前去的地方竟是墳——真是無可逃於天地之間!存在注定是作一個“過客”,既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到哪裏去,隻能不息地艱難地走在“似路非路”的路上。
路,是哲學家魯迅經常使用的幾個重要的意象—概念之一。
卡夫卡隻有天堂,沒有道路;魯迅則隻有道路,沒有天堂。卡夫卡說:“我們謂之路者,乃躊躇而已”;魯迅則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可以代表根源,方向,界限,但更多的文本是用來象征過程的,內涵了環境與行為的現實性。既然走成了過客的惟一選擇,路便從此纏繞他終生,一如纏繞拉奧孔的大毒蛇。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所寫的被罰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的境遇與此頗為相似。西西弗斯尚有下坡時候的鬆弛,而過客走在沒有坡度的布滿瓦礫和荊棘的道路之上,是毫無間歇的餘裕的。自然,沒有間歇是自討的苦,因為沒有神的降罰,不像西西弗斯,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奧地利作家。生於布拉格猶太中產階級家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審判》、《城堡》、《美國》,短篇小說《變形記》、《在流放地》、《地洞》等。他的小說多描寫社會的異化現象,人的孤獨、焦慮、不安全感和挫敗感,預示一種極權主義。作為魯迅的同時代人,作品中那種陰冷的、恐怖的、帶有神秘氣息的表現主義,與魯迅的《狂人日記》及《野草》中一些篇章有相似之處。
老是有一塊大石頭壓著他。石頭是一種實存,而召喚過客前行的聲音卻是虛幻之物,其實是自己內心的聲音;也就是說,他的走純然出於“內心的自主”。何況,西西弗斯還有諸神的讚賞與片刻的歡愉,正如他的影子唐璜、演員和征服者一樣;過客從記得的時候起,就隻是一個人,承擔著全部的重負。過客說:“我隻得走。……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我不願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麵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因此,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裏呢?可是我也不願意喝無論誰的血。我隻得喝些水,來補充我的血。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並不感到什麼不足……”渴望苦難,奔赴苦難,原出於絕望的驅使,出於存在的沉思性焦慮,出於自贖的責任,如薩特在《詞語》中所說的“深層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