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仍然走在我們前麵(1 / 2)

魯迅仍然走在我們前麵

21世紀的第一個年頭,正值魯迅誕辰120周年;時間的完整性,恰好給曆來喜歡做紀念的古國人民以一個隆重紀念的契機。65年前,一麵繡有“民族魂”字樣的旗幡,覆蓋了魯迅的軀體,從此,他被稱作“民族英雄”和“文化旗手”而受到公開的頌揚;與此同時,必然地受到別一種勢力的貶損與攻擊。

魯迅在景雲裏寓所中。(1933年攝)

關於紀念,魯迅一方麵抱虛無的態度,在他的遺囑裏,即清楚地寫道:“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但是,另一方麵,並不曾抹殺紀念的意義,看《墳》的後記可以知道。事實上,對於許多革命的先驅者和故去的朋友,他都留下了不少紀念的文字,從中發掘各各生存的價值,他們對於活著的人們的貢獻。他特別看重的,始終是死者的精神。至於對魯迅個人的紀念,也當本著同樣的態度,才不致使之淪為無聊的即興表演。如果不能彰顯一個人的精神特質,不能在他的精神與不斷展開的時代之間找到新的契合點,也就是說,如果他的精神不能轉化成為民主化、現代化的資源,那麼紀念將變得多餘,而他的生命的意義,也將隨同生命一起走向終結。

有一類曆史人物,當他們的事業和聲名建立起來以後,一直處於平穩的狀態,作家藝術家尤其如此。還有一類,大抵是政治家和思想家,生前便受到質疑,挑戰,圍攻,甚至因此致死,蓋棺猶未論定,與世沉浮,大起大落,始終毀譽不一。魯迅屬於這一類。這類人物處在社會的劇變時期,而且,他們作為或一階段、階層、集團的代表,積極介入現實鬥爭,致使他們的名字,最後成為不同的價值觀念的象征性符號。當我們重新講說他們的時候,其實意味著在理想的衝突中進行抉擇,意味著在另一度時空裏,表明與他們一致或相異的立場,意味著與他們同行或者訣別。曆史是一種綿延。無論有人如何自命超脫,隻要重新講說他們,便無從回避現時代氣流的衝擊。

21世紀是嶄新的世紀,但是畢竟沾帶了舊世紀的泥汙和血跡。此時,魯迅——一個充分西方化的東方人——向我們走來。由於紀念日的提示,我們得以集中緬想他,凝視他,沉思他的生命,以及文本中的一切。

紀念魯迅,要求我們繼承他的精神遺產中的最基本的東西。在他那裏,革命精神是最突出,最感人的。這種精神,在文化人中間尤其罕見,難怪時人稱他為“白象”。然而,無論是當年鼓吹革命的“才子加流氓”式人物,還是今天“告別革命”的超級學者,都把革命描繪得十分可怕。魯迅卻認為,“革命並不是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他有“大革命”與“小革命”之說,大革命是指無法避免使用暴力的鬥爭,小革命指的是漸進的改革或改良,兩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他主張盡力減少不必要的犧牲,但當人民起而鬥爭時,他是讚成的,擁護的,決不會因為產生“汙穢和血”,轉而維護舊秩序。他指出,革命不會“止於至善”,改革是天天進行的。他是天生的改革派,整個一生,都在致力於社會的改進。他一再指出,中國人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要反抗他,撲滅他!”生存是第一位的,但是他又特別指出,所謂“生存”並不是苟活。他痛恨苟活,強調沒有發展的生存不是我們所需要的生存,所以說:“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展起見,應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幹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生半死的苟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到死路上去!”

社會改革是通盤的改革,以人民為主體的改革。魯迅十分關注作為曆史主體的人民的命運,說要看“地底下”,就是看底層階級。他是“民魂”的發揚者,但是,又反對一意地討好大眾,做“大眾的新幫閑”,相反認為改革的主體同樣需要改革。他在有名的《習慣和改革》中指出:“體質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對於極小的一點改革,也無不加以阻撓,表麵上好像恐怕於自己不便,其實是恐怕於自己不利,但所設的口實,卻往往見得極其公正而且堂皇。”針對報章上“反改革”的論調,他痛感國民的保守,說“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所以,他一直致力於“思想革命”,即“國民性”的改造。應當說,這是極富於戰略眼光的。

“放”還是“收”?這是一個帶根本性的問題。魯迅是主張全麵開放的,他說:“‘收起來’卻是管牢監的禁卒哥哥的專門。”又說,“社會不改良,‘收起來’便無用。”所謂改革,並非關起門來改革,換湯不換藥的改革,魯迅就曾經說曆史上王安石變法是半開玩笑式的改革。改革既是現時代的改革,就必然具有不同於過去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現代性”。什麼叫現代性?簡單一點說,現代性就是世界性。現代性需要我們“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這就是魯迅的有名的“拿來主義”。他說:“總之,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麼,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勇猛,有辨識,不自私。”接著,他特別強調說:“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這裏的“自”,即自家的傳統,意思是說,中國的傳統文化本身開不出“現代化”的方子。關於五四,他就明確說是“外鑠”的產物。要建立新觀念,新標準,決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如果改革已經成為國民的需要,那麼,對於改革的人們,首先要求具有一種清醒的現實主義態度,嚴格的批判和自我批判的態度。魯迅指出,一定要有“正視黑暗麵的勇猛和毅力”,何者為世界潮流?何者為中國特色?“倘看不清,就無從改革”。然而事實是:“外國人的知道我們,常比我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而且,在改革途中,我們往往“並非將自己變得合乎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於自己”。為此,魯迅不得不大聲疾呼:“人必須從此有記性,觀四麵而聽八方,將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談全都掃除,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假麵全都撕掉,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總而言之,就是將華夏傳統的所有小巧的玩藝兒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學學槍擊我們的洋鬼子,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