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來的時候,為好動都沒有動,但稻草窸窣作響,聲音顯然是為好弄出來的。他仍然活著,並且沒有睡過去。牢房的門在我的身後哐啷一聲關上了,房子裏為之一暗。我放下鋪蓋卷兒,就奔稻草過去了。待我坐在稻草上,上身往牆上一靠,心裏麵就踏實了。
我仔細地打量起為好來,發現他雖然躺著,頭也沒有抬,眼睛卻一直在盯著我看。那雙眼睛圓乎乎的,都不像是為好的眼睛了。我不禁想起了閨女、邵娜、繼芳、正月子和銀針。在我此生的某個時刻,他們都曾用這樣圓乎乎的眼睛看過我,看得我心酸不已。真是沒有想到呀,此時此地我又碰上了這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眼神。也許是為好被關了兩天,兩腮深陷下去,那雙眼睛才變圓的吧?我記得以前他的眼睛可是三角形的。
我不禁問道:“哥,他們沒打你吧?”
為好終於動了動,用胳膊肘支起腦袋:“打倒是沒有打,就是餓得慌。”他說。
我慌忙拿過鋪蓋卷兒,手忙腳亂地打開。被子的夾層裏繼芳藏了一條雲片糕。我取出雲片糕,掰了一截給為好。後者接過,拚命地往嘴巴裏麵塞。大概是為了咽得順暢些,為好坐了起來,也背靠著牆壁。這樣我們就坐成了一排。
“別急,別急,”我說,“雲片糕有的是,可惜沒有水。”
為好突然停了下來。我以為他噎住了,於是站起來去找水。牢房裏除了尿桶裏有小半桶的尿,根本就沒有水。甚至連盛水的器皿都沒有。
我到處找水的時候,為好那邊悄無聲息。突然,他就像剛醒過來似的問:“你,你咋會在這裏?”
我回答:“哥,我來陪陪你。”
“你不回南京了?”
“我不回南京了。”
聽聞此言,為好扔下雲片糕,手腳並用地向我爬了過來:“兄弟啊……”看樣子他很激動。
我趕緊彎下腰去,把為好又拖回到了牆邊上。自己也靠著牆坐了下來。“哥,別這樣。”我說,“過兩天咱們一起回家,回老莊子上去!”
為好嚎啕大哭:“羅、羅曉飛,我對不住你啊……”
我糾正他說:“我不是羅曉飛,我是為國,範為國,你的親兄弟!”
這麼說的時候,我不禁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這話是我早就想對為好說而一直沒有說的,就像我虧欠他的。這麼多年了,我也想一吐為快呀。既然不能理直氣壯地宣稱“我是羅曉飛”,那就讓我高喊“我是範為國”吧。既然,我欠自己的不能還上,那就還上我欠別人的吧。
這麼想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欠別人還真多呀。我欠為好的,欠繼芳的,欠禮九的,欠福爺爺的,欠老莊子上所有的父老鄉親。我還欠為國(那個死了的為國)的,欠我孩子們(正月子和銀針)的,欠二閨女、三閨女,甚至也欠大閨女的。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
為好不斷地叫喚著,“為國,為國啊……”叫得我熱血沸騰、豁然開朗,仿佛牢房的頂上開了天窗,越來越亮,四周的牆壁轟然倒塌。我仿佛置身於半空之中,身下的爛稻草也變成了白雲朵朵。我就坐在那白雲之上,隨風飄浮,摟著我的兄長為好。他像個孩子似的在我的懷裏哭成了一個淚人兒。這麼多年了,我們兄弟倆從來沒有這麼親近過,真是不應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