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這話的時候夜色正濃,鳥鳴也帶著倦意。才下過雨,呼呼的涼風從帳外淌進來,蓬布翻飛,明淨的空氣中還殘留著些醉人的冷意。昏暗的帳內隻點上一支光線閃爍搖晃著的短燭,四麵帷幔上人影憧憧,燈火幽弱,仿佛隨時會熄滅似地。
“告訴我的大功臣,此番事成之後,他要價多少都可以。”
那時嬴秦一身烏漆戎裝未褪,懶懶地抱著手,坐在青銅幾後,如此吩咐侍臣道。他特意把“功臣”這兩個字念得非常重,絳色唇角上挑,勾起一絲嘲諷。侍臣諾諾答應,便雙手捧著那沉甸甸金燦燦的朱漆烏木案謹慎地躬身退下去。帳中頓時隻剩下嬴秦一個人,他依舊一動不動地坐粗麻墊子上,身形埋沒在黑暗裏。抬頭仰望時帳外的滿月之光照亮了他麵龐的輪廓,半晌,嬴秦方才冷哼一聲,低下首去。
趙國的地圖在他麵前的幾案上攤開,月華在泛黃的絲帛上隱隱流動。昏暗中嬴秦盯著著那個筆法工勁的篆書趙字許久,直到眼睛都有些發酸了,才隨意舉起手邊用來寫公文的一硯濃墨,朝著那絲帛的地圖緩緩傾注了下去,似乎絲毫不害怕濺髒了衣服。
水音汩汩,濃墨立刻模糊了其上標畫的疆域城闕,一片黑色靜靜地擴散開來,淹沒了篆書的趙字。哐啷,嬴秦扔下石硯,在慘白的月華下無聲地微笑起來。
嬴趙,連他最後的希望都將被斬斷,然後呢?然後看憑他獨自還能撐得到幾時?
侍臣受命去趙不過兩月,嬴秦就收到了,趙王從前線緊急召回李牧的消息。
趙王遷七年,秦使王翦攻趙,趙使李牧、司馬尚禦之。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
縱使百般辯解也是無用。
可憐武安君李牧,風塵仆仆地從番吾一路趕回邯/鄲來,隻歇了一晚就被招進趙宮,連趙王的麵都沒能見上一見,就收到了將自己被剝奪軍權、賜死的命令。
那會兒天氣苦寒,正是午後,天光冥冥。嬴趙獨身站在鋪滿厚重青色地毯的、昏暗華麗的大殿內,暗紅簾幕飄拂,四周燭火光線閃爍。他舉目望向殿外的白石雕就的回廊,金漆鎦遍的宮宇,其上蒼穹廣闊陰慘,烏雲浮動,似乎隨時要壓下來,將這一切碾碎。他看著趙王的寵臣郭開,一身暗紋的青衣曲裾,站在殿外,隔著十幾步的距離,一道高高的烏木門檻,向自己高聲述說著趙王的旨意,他的聲音尖細,一遍遍重複著,趙王說李牧要謀反————給他安的罪名居然是謀反,好不荒唐,就連嬴趙也忍不住手握冰涼的劍柄,笑了起來。
但是君王相信他要反,他當然就是要反,不禁君王相信,嬴趙也必須相信。誰能保?誰能留?保了留了又有何用?嬴趙靜默地聽完郭開的話,一揮青袖,招過侍立一旁的韓倉來。
“你也知道了,武安君謀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居然還殘著一絲笑意,這個聲音當初是如何地讚揚感激過李牧呀,然而如今卻————
“由你傳達旨意,剝奪軍權,將其…………賜死。”
消息一出,趙宮皆驚。
韓倉忙不迭一路小跑去傳令,李牧聽畢,不可置信地抬頭,他跪在大殿的漢白玉道前,雙眼直直望向那座屹立百年的宮闕。他費盡唇舌,千方百計辯解自己是無辜的,韓倉卻一口咬死是趙王的命令,不敢違抗,他非死不可,而且,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