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卻發現殺了誰也沒用,嬴趙端起酒樽走出營帳,晚風拂麵,寒冷如刀,畢竟嬴秦……嬴秦啊,這個傲視天下的雄主,振長策,禦宇內,那站在雪亮的萬千白刃堆積而成的高山上的黑衣人,早就想要置他於死地了。要恨隻能恨他自己不該輸,嬴趙邁步向前,夜色已深,萬籟俱消,一切似乎都已陷入了沉眠之中。今夜月色尤其明亮,此處近邯/鄲,地勢平坦開闊,遠處地平線上,幽綠的磷火爍爍,有人在幽咽地哀哀哭喚。風沙撲麵,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很遠了,他笑一笑,徐徐傾斜手中的饕餮羊角紋的青銅樽,清冽芳辣的酒液從刻著獸紋的包金樽口不斷流瀉而出,一股股,一滴滴融入腳下的土地,還灑了幾滴在他的手上,觸♪感微涼。

酹酒以祭,祭的是誰呢?嬴趙仰頭,隻見天宇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紅,廣袤無邊,空淨得連一顆星子,一絲煙雲也沒有。此地晝夜溫差很大,晚風刮過,寒冷刺骨,遙遠的天極處,亮銀的閃電痙攣地抖動了幾下,明日定是要下雨了。他回首,曠野靜極,一點細微的動靜都能傳出很遠,嬴趙慢慢地環顧這整個岑靜蕭殺的寰宇,這樽烈酒,大概祭的是這混沌的天地間,所有因戰而死的亡魂吧。

也包括……也包括李牧。雖然他死在華麗腐朽的朝堂之上,但他比那些化為枯骨的冤魂還要悲屈啊,嬴趙苦笑起來,奮袂回身往帳內走。他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其實嬴秦跟他不過是在以刀劍和矢羽,不斷地於對方的生命中刻下不可磨滅的痕跡罷了。他們一直在互相磨耗,耗到最後,終是他先耗盡了,那個原本就稱霸中原的人卻愈發強大起來,強大得要成為這四海八荒間唯一的王,睥睨這整個天下。

不甘心,不甘心地拚盡全力掙紮反擊了這麼久,還是自己親手斷送了唯一的希望,這下子,嬴秦怕是真的要遂願了。不,嬴秦是一定要遂願了,最後一位良將也被困死在如同迷局般散發著腐爛氣息的綺靡朽華的趙宮內,這個國,焉有不亡之理?

“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 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搥,其臣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你聽我方才那一曲,亂了幾個音?”

嬴趙整整衫袖,在荒涼的萬裏沙場上趨步行走著,李牧那日於殿內的一言一行猶在眼前,好一位忠臣,和整個江山社稷一起死於人手的忠臣,他微笑,衣袂於寒冷透骨的朔風中翻飛,一直向北,一直向北,夜色沉沉,籠罩著曠野蒼茫。

“別彈了,殿下,別彈了。”

“亂了,全亂了。”

營帳的燈火已在前方出現,緋色的燭光帶著些許煞氣,讓他想到了適才原野上的磷火,他快步走過去,兩邊守門兵士打起厚重的毛氈簾子,他們呼出的白霧散盡在凜冽的空氣裏,氈簾上,略略暗沉的色彩繪出兩獸相搏的紋樣。

“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

則國之滅亡無日矣。

則國之滅亡無日矣!

他幾步徑直行入自己帳內,裏裏外外的兵士躬身給他行禮之聲他充耳不聞,他隻是走到那張置琴的幾案邊,霍地放下手中空著的青銅爵,腰佩的利劍驟然出鞘,虹光噌然一閃,他舉劍猝地將那張青色的琴砍為兩半,桐木斷裂,哢嚓作響。

則國之滅亡,無日矣…………

☆、【十三】

趙王遷八年,秦圍邯鄲。

終是,終是到了再也承載不住的這一日。這最後的,傾頹覆亡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