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一章
我是新廣州人。參加工作那年,我的戶籍遷到廣州。我不會說粵語,每次出門逛菜市場、商場,有人招呼我,先是用粵語,我聽得懂,但講不出來,他就改口說國語了。我認為自己一直處在這座城市的邊緣,即使擁有名義上的身份,也沒有辦法打進去。內心深處,我亦懷疑自己的態度。好事者見了我,一開口就問,哪裏人呀?湖南人。從來不回答,我是廣州人。我沒有辦法做廣東菜,本該學一點,但終歸用不上。到了做菜的時候,腦子好像轉不過彎來。唯一的安慰之處,我接受了粵菜的口味。客觀的說法,因為我的情人,我把口味也改了。接著我的胃也發生變化,它拒絕辣的東西,飲食習慣隨之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就是這樣,在特定的方麵,他在我身上打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有不少新廣州人。我有許多同學到廣州來謀求生活,有大學同學,高中同學,初中同學。小學同學有沒有,我搞不清楚。也許有吧,但我記不起誰是我的小學同學了。這些事情,時代過於久遠,記憶也隨之變得模糊。
我較少與同學聯係。
我時常感歎,人生是一場夢,我醒得太早了。所有可觀的東西,對我毫無吸引力。我隻是一塊頑石,冷冷清清看著這個世界。人間繽紛的故事,演了幾千年,也不過那幾個套路,人們從來不嫌厭倦,這真是令人稱奇!
那一天,我的高中語文老師來了,這導致了一場同學聚會。聯絡人打電話給我,他說:“嗨,老同學,原來你藏在這裏啊!你怎麼悶不吭聲藏在這裏!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廣州!”他在言談中帶著一連串的驚歎號,炸得我緩不過勁兒來。我不記得那天聚會來了多少人,大概有十幾個吧。同學們喜歡往廣東跑,大概這裏是經濟大省的緣故,地域上也與我們那裏相近。
我們聊了許多事情。大家知無不言,氣氛非常好,很真誠。我們談到同學們高中畢業後的去向,誰讀了什麼大學,誰去了什麼地方工作,誰已經結婚生子。我們還談到誰混得最好。他們把各個混得好的同學搜羅一遍,一個個列舉起來。誰在北京,開公司掙了不少錢。誰在老家,已經官列何階。誰出國留學去了。哪個女同學嫁給了香港的大老板,不過聽說,那個大老板有些老,已經年過花甲。
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一直到淩晨兩點多,聚會才落下帷幕。交談之中,我了解到在這裏的同學境況。他們來到廣東之後,混得皆不錯,一半以上的同學已經自創公司。我那時想,他們跟我不一樣,能適應這個時代的發展。他們抓住了黃金機會,個人事業發展得很好。我發現自己已經落伍了,跟不上時代的步伐。更要緊的是,我似乎也沒有動力,認為需要竭盡全力發展錢途。我是這個時代的異類,不知道誰說了這句話,它深深震動了我。許久之後,我仍不能停止回味這句話,琢磨其間的深刻含義。我知道,自己被拋棄了。被時代所拋棄,也被班級所拋棄。我為此而感到萬分悲戚。
聚會之後,我再次隱藏起來。
我曾經跟一個年輕的母親隨性聊天。那天她牽著女兒的小手在小區內散步,不知怎的就聊上了,我們談了一個半小時。她好像很無聊的樣子,願意跟一個陌生人分享她的情感。她告訴我,她的老公常去東莞,帶客人去那裏玩。許多客人喜歡去那裏,尤其是台灣客人。內地來的客人也去那裏,所以她的老公經常往東莞跑。有些客人,一來南方就非去那裏不可,其他地方都不去。想要做成生意,就得滿足這些客人的要求,她的老公隻能帶他們去東莞玩。我問她,為什麼這些客人喜歡去東莞。她有些驚訝,為什麼我問她人人皆知的事情。從那時起,我才知道東莞有一個特別的含義,是一種隱語,輕易不要使用。
她跟我說,她老公有五家公司,每天忙得不行。她呢,在家裏帶帶孩子,跟朋友打打麻將。沒事幹就買房賣房,搗騰來搗騰去。她說自己對裝修房子有不少見解。她先後買過七八套房子,皆由自己裝修,目前正在裝修一套複式樓。她又提到自己圈內的朋友,她說,與她們相比,自己非常幸運。她老公不打她,也沒有把野孩子帶回家。她知道他在外麵有不少女人,他經常很晚才回家,但這算不上什麼。至少我有房子,有孩子守著,不用去工廠上班,我已經很滿足了。她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停去數手背上的皺紋。她的眼神看上去虛無空洞,缺少光彩,可以窺見內心深處的寂寞和百無聊賴。後來好多天,我還是忍不住一再想起她那空洞的眼神,我的心中莫名升起一種悲涼之感。我也會同時想起祥林嫂的眼神,想起她不厭其煩地向別人談及她的兒子。我覺得那是自然的聯想,說不上道理在何處。
關於人生,我已經無力再做進一步的思考了。我會想到海子,想到他的才華,他的絕望的死。對於他的死,我沒有特別的語言。我隻是覺得,死亡對於他,是一種真正的解脫。這不是一個對詩人頂禮膜拜的年代。這個年代,與徐誌摩的年代,與李白的年代,完全不同。海子生活在這個年代,還死抱著詩歌不放,是多麼不合時宜。他的死,是他麵對這種不合時宜的最終選擇。要麼妥協,屈服於現實,要麼死抱著詩不放,走向絕望和死亡。死亡也是一種詩歌,死亡沒有什麼了不起。死亡對於一個詩人而言,是最美的絕唱。沒有哪一首詩歌,會比死亡來得更加絕美,更加合適一個詩人的歸宿。
我一直這樣理解詩歌和死亡之間的關係,我覺得死亡與詩歌連為一體,難以分割。但我從未希望成為一個詩人,從我知道自己會寫詩開始,就拒絕成為一個詩人。對於我,詩不是我生命的全部。相比詩歌,我更希望擁有一份愛情,然後在黑夜裏思念我的愛人。如果說我生命裏也有絕唱,那一定是我的愛情,而不是我的詩。我的詩,隻是生命中的一種點綴,還沒有達到那樣的程度,可以讓我為它死去。為此我感到慶幸,因為我不必為詩而死,我的家人,也因此獲得了某種拯救。
但我的確喜歡文字。詩歌、散文、小說,任何一種文學方式。海子喜歡的每一本書我都喜歡,我在孤夜裏與他們相逢、對話,他們是我靈魂的依伴。後來我慢慢明了,相較於與朋友們的交往,我更願意在黑夜裏讀那些文字。這個世界因為有文字的存在,有靈魂傾訴而成的作品存在,我感到不那麼孤單,感到欣慰。
我已經無力自拔了,我看著自己的心,正在遠離塵世。身處人群之中,我常常感到寂寞,感到無話可說,然後隻好什麼也不說。我對於自己想說的話,也常常找不到合意的詞語來表達。我也知道,我所體會到的東西,所感受到的東西,也沒有辦法用語言來表達。我感到語言的無力,有一種無助感。我想,這種無助感,便是孤獨的起源。個人在人群之中所體驗到的寂寞感,便是孤獨的真意。
我越來越不喜歡說話,隻能借助於書本活著。我的思想,我的其他感官,每天都在勤奮地工作,但我的語言表達,常常限入停歇狀態。對此,我怡然自得。
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發生在我離職前不久。那時我整個人正處在混沌之中,完全看不清楚未來,不知道生命將走向何處。大概在那個時段,我接到老板的一個通知,我的人生因之轉折。老板告訴我,我的上司,她準備離職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異常驚訝。她是老板的情人,我沒有想到她會離開公司。我相信她真心愛他,她看老板的眼神,透露了這個秘密。在她的眼裏,這個男人也值得她愛。他身上所擁有的果斷、才幹和意誌力,十分罕見。一萬裏之內,也難挑出一個來。對於這種了不起的才華,誰都會賞識。如果是一個女人,也可能愛上他。不僅是他的才華,還有他的奮鬥曆程,聽起來像是一部戲,頗有周折。如果願意相信,也可以把他的人生當作傳奇,好好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