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二章(2 / 3)

二姐說她把店子轉手了。她跟那個男人已經分手。她不想再見到他,不希望他到餐館裏來找她,所以就把店子轉掉了。她說,突然有一天,她對這種躲藏的日子,毫無希望的日子,感到極為厭倦,讓人受不了,對那個男人的模樣也生厭,對他說話的表情,口吻都厭煩了。她說,店子轉手之後,原本想去海南看看,有沒有生意可做。但現在看來,這種想法不太現實,所以還得再回到市裏去。我問她,二姐夫怎麼樣了?他啊?現在好一些了,不賭博了,在市裏幫別人開車,看上去成熟了一些。我說,這樣就好,人在苦難中能夠成長,這個人還有救。二姐長歎一聲,說是啊,以前擔心他從此消沉下去。跟你哥哥一樣,走上絕路。現在他能夠振作起來,我也感到欣慰。女兒跟著他,該餓不著了吧。

說到這裏,二姐笑了一下,臉上露出異樣的光彩。她覺得自己跟姐夫的婚姻相當富有戲劇性。那年二姐才十九歲,媽媽決定把她放人家。媒婆原來打算介紹另外一處人家給二姐,但事不湊巧,那天他們沒有見成。到底是什麼原因沒有見成,始終鬧不清楚。媒婆隻好臨時改變決定,帶著母親和二姐,誤打誤撞,就去了後來的二姐夫家。二姐夫的母親曾經跟媒婆提及要放親的事情,但什麼都沒有論定,隻是因為她家離那戶人家比較近,三個女人進去討杯茶喝。恰好此時姐夫從外麵做農活回來了,全身髒兮兮的,一臉尷尬的笑,又熱情招呼她們進屋坐。事情就從這裏開始了,雙方都感到滿意。沒有多久,他們就成了婚。後來兩個人很多次談及這一次巧遇,認為這是上天指配的婚姻。

不是因為愛已經結束,所以他們分手。他們本是一對恩愛夫妻,但熬不過世道的艱難。貧窮,生意破產,兩地分居,寂寞的心,誰又可以輕易熬過去?他們在艱難之中忘掉昔日之愛,痛苦分手,接踵而來的是什麼呢?那些日子是如何過下去的呢?如果沒有太多的磨難,人會走上輕生的道路?會接近瘋狂?必須依靠藥物,才可以讓自己保持最後的一點理性?過著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我們的父母、學校、社會,整天都在做些什麼?說些什麼?為什麼要欺騙我們,說生活是美好的,幸福近在眼前?為什麼不說破這一切?說破了又能怎麼樣?我們應該抱有必備的心態,知道人生艱難到如此地步。在我們出生的時候,就該訓練出堅強的神經。用各種方法、方式,把自己鍛煉出來。不懼怕一切磨難,什麼都可以麵對,什麼也不在乎。果真如此,哥哥就不會死。他不是一生下來就是那副模樣。他是為他人所蒙蔽、欺騙,讓他誤入歧途。大家都在誤導他,謀殺他,把他往絕路上引。真是可惡啊!可恨啊!人生的謬誤,讓人無法原諒!

哥哥後來查出肝腹水,這是最後置他於死地的病症。本來哥哥得的是酒精肝,如果能夠戒酒,或許還有希望。我說的希望,是對一個依舊留戀生命的人而言。對於他,一個時刻求死的人,已經沒有所謂的希望了。他的肝髒,不是開頭就展現了它的病態。他的這種病,是因為飲酒過多造成的。我的哥哥已經是一個酒鬼,酒精中毒者,離開酒就活不下去的人,他還能有什麼希望呢!所以,剛開始我們還四處打聽藥方,希望可以找到治好這種病的方法。後來看到哥哥無法戒酒,我們也就放棄了努力。

一直到死,哥哥的藥都沒有斷過。我的母親,每個星期會到鎮上給他抓藥。那種藥非常貴。對於我母親來講,每抓一副藥,都會讓她心疼好一陣子。她已經不知道,生活該如何進行下去了。她依舊在哥哥麵前哭。即使到了這時候,她還是會哭。她找不到別的途徑,能讓她的痛苦減輕一點。因此唯一的辦法,隻有哭泣,這加速了哥哥的死亡。

哥哥每隔一段時間,就去醫院抽腹水。每次都是去市裏的醫院,把腹水抽掉,然後再回家裏來。抽腹水就像抽自來水一般,聽起來好像沒有什麼區別。那種場合,那件事情,我從來不去打聽,也不去光顧。我隻是聽哥哥說,“今天要去抽腹水”,或者說,“今天要買糖尿病的藥”。他每天都打針,打胰島素,這個算不上什麼。

哥哥的腎髒不行了。他的臉已經黑透,看上去與黑土的顏色極為相近。我每次看到他的臉,就會想到墓穴。他的目光遊離,頭發也在拚命掉。他整個人,已經死掉一半,半截已經入土了。

我回家休息那段時光,哥哥展現了他對我的愛,最後的愛。近三個月裏,他一直沒有出門,就待在家裏,顯得難得的乖順。他每天給我做飯,變著花樣給我做各種好吃的。我還記得,他給我做了粉絲臘肉、瘦肉蛋花、辣椒炒鴨子、蘑菇燉雞湯、燒魚。每天他去鎮上買菜,從朋友那裏借來摩托車,到十幾裏外的鎮上去買各種菜。他買回來新鮮肉、活魚、青菜、各種調料,有橘葉、香菜、胡椒、花椒、八角。他每天挖空心思給我做吃的。那段時光,他生命裏的最後一段時光,他所做的,就是這些。他做這些,我一直沒有預料,他隻是為我而做。我沒有想到,他很快就要死去。我那時所想的,也許他還有三到五年的壽命,他不會那麼快死。所以,當他以告別的心情給我做菜肴的時候,我沒有體察到哥哥的異常。我每天享受著他的菜肴,十分好吃的菜。我沒有體察,我的哥哥,以這樣的方式,跟我做人生的告別。

哥哥的許多意念,剛開始我毫無體察。在他死後,我才慢慢領悟過來。他對我懷有內疚之心,他的這種心思,比父母還要厲害。他很少跟我說話,在我麵前,他不敢多說一個字。或許他認為,自己是不肖兒子,但我是孝順女兒。原該由他承擔的責任,轉而成為我的負擔。所以他認為,是他害了我,讓我不能嫁人。

我離開家鄉那天,我的哥哥,堅持要開摩托車送我去鎮上。對他的這種行為,沒有一個人可以放心。他那時的身體狀況,很難保證路上不會出問題。我也不放心,不敢坐他開的車。後來他不再堅持了,隻是默默幫我把行李綁在摩托車上,然後叫來他的一個朋友,托他幫忙送我。他幫我綁好所有的行李,然後他叫我的名字。他怯怯叫了一聲我的小名。他已經很久沒有叫我的小名了,他突然叫了我的小名。輕微的聲音,有一點膽怯的樣子。我沒有應答。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不願意應答。他接著又叫了一聲。這一次,他的聲音要響亮一些,以至於周圍的人都聽到他在叫我。他的這一聲叫喚,聽起來能夠令人心碎,令人無法不應答。我依舊沒有應答他,我無力應答他。當我看到他那一副模樣,他那種表情,我無力應答,我如此害怕,我不敢應一聲。應一聲,“哎,哥哥。”我沒有叫他。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所表現出來的冷漠,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周圍那些人都聽到他叫我了,都跟我說,“你哥哥在叫你”,我沒有吭聲。我身邊的那些人,一定認為我討厭我哥哥,我不願意理我哥哥,所以才沒有應答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要表現出冷漠的態度,對哥哥的叫喚不理不睬。那確實是人生的一大遺憾。如果說人生有所遺憾,這一定就是遺憾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哥哥,從此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麵。他死之後,我也沒有去過他的墳頭。我一直都不願意去給他掃墓,給他的墳墓添一新土。有些事情,我無法做到。就像那一天,我不願意回答我的哥哥。就像後來,我從來不去墳頭看我的哥哥。這一切,對於我,都過於艱難了。

有人挑著麻糖從街巷裏走過去。有人騎著電車,從大馬路上馳過,喇叭裏吆喝著回收舊家電。街頭是一家舊家具交易市場,有人拿著家具進來,有人抬著舊家具出去。許多老鄉從山村裏出來,到城裏謀生。他們在城中村租下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買些舊家具回來,買一個舊電視回來,速成一個臨時的家。他們習慣於群居生活,夜晚從屋子裏走出來,到樓下聚在一起打麻將,找人聊天。從這個地方走出去,隻有幾步路,就可以看見一條街道。許多小販在那裏出售衣物、水果、新鮮蔬菜、廉價飾品,還有人算命。小販流動著,今天在這裏營生,明天就換了地方。一群年輕的女子在這裏出現,她們的臉,黎明新開的花枝。從這條街道繼續往前走,大概走過三條街道,又是另一幅景象。高樓大廈林立,酒吧間,西式的咖啡館,高級餐廳、百貨商店、戲劇院,現代都市的霓虹燈,在那裏彙集。那裏的風景與城中村完全不同,在裏麵來來去去的人,從另外一個世界走來。那是與我不同的世界,我好像曾經進去過,但終究進不去。

我從火車站裏走出來,走向城中村的出租小屋。我獨自一個人,孤零零的,在人群之間穿梭。那依舊是一個青灰色的早晨,我的戀人沒有來接我,沒有出現在欄杆之外的那個角落,他變成了一個隱身人。我拖著箱子,穿過重重疊疊的人群,幻想著他會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他身上獨特的氣味,引領著我前行。那是一場夢幻,當夢幻破滅,我感到層層涼意。

我成為一個無處可去的人,獨自蜷縮在恐怖的小屋。我應該坐在地上大哭一場,控訴生活帶給我的一切,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如此冷靜,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決定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我每天買報紙,到網吧查詢招聘信息,又寫了一份簡曆,寄給有招聘計劃的公司。我身上的錢十分有限,必須在錢花光之前找到工作。為此,我盡量節儉,好讓自己可以支撐得久一些。

幾天之後,他找到機會來看我。他下午四點半到我那裏,說五點半之前必須趕回去。他看到我居住的地方,心疼得說不出話來。他說可以拿錢給我,叫我不要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又說我在拿刀戳他的心,我卻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體恤來。我笑話他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城中村的房子不是給人住的嗎?我為什麼不能住在這裏?我現在這樣的狀況,就應該住在這裏,理所當然。我告訴他,一切的困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完全可以接受,生活就是這樣,我習慣了。我的戀人,麵對這樣的坦然,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