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三章
那次離家後,三年之間我沒有回家看望父母。哥哥死的時候,我也沒有趕回家與他告別。關於哥哥死前的情形,我了解得不多。我聽二姐說,我走之後,他一心求死,每天大量飲酒,所以死得很快。他死前的幾個月,父親沒有在床上睡覺,一直陪伴在哥哥身旁。每天夜裏,父親蜷縮在狹小的火盆裏。那種火盆,可以坐著取暖,但躺下來睡覺,會很不舒服,根本睡不著。對於這一點,父親心甘情願,他認為自己對兒子負有一種情感上的義務。他希望守在哥哥身邊,兩個人一起麵對死亡來臨前的痛苦。
一個父親,麵對快要死去的兒子,他內心的悲痛,難以想象。每天夜裏,聽著哥哥痛苦的呻吟,他內心的淒苦,該如何描繪?村裏的郎中,來得越來越頻繁,他來給哥哥抽腹水。哥哥的腹部,脹得仿佛一隻皮球。死亡的氣息,彌漫在我們那個破舊的屋子裏。我的父親,在那樣的時刻,每天、每小時、每分、每秒,都守候在哥哥的身旁。我一直在想,假如父親懂得如何用文字表達自己,他該留下什麼樣的文字。那樣的文字,我能不能一路讀下去。他該有多少情感、多少感慨、多少思考,在整整十個春夏秋冬裏,慢慢擬就;在哥哥死前的最後半年裏,積攢成一股感情與思想的洪流;在哥哥死去的時候,那洪流成為一場災難,將他整個兒淹沒;然後,洪水慢慢退去,一切都歸於平靜。
哥哥死掉的那個晚上發生過什麼,我毫無所知。哥哥死後的第二天,家裏人就悄悄將他下葬。在無聲無息之中,哥哥被埋進家後的山坡。從此,他就可以日夜凝望我們的家了。他在那樣一個山坡裏長眠,可以看到家鄉的日出日落,他不會感到孤獨。母親還會時常去看望他,為他哭泣,但她終於不用為他憂慮了。她操勞了一輩子,如今可以歇一口氣了。所有的心痛、擔憂、責罵、愛,都被哥哥帶走,隻剩下母親對他的懷念,我們全家人對他的懷念。哥哥終於達成他的心願,他死了,不再成為全家人的累贅、負擔,可以在山坡上永遠地安息了。
哥哥走的那一天,我沒有回家,父母沒有通知我。為什麼他們沒有通知我,我無從知道。這可能是哥哥的意思,父母隻好照辦。哥哥可能覺得,他已經把所有的負擔轉給我,所以就不想因為自己的死,再麻煩妹妹跑一趟家了。二姐和大姐及時趕回家中,與哥哥告別。關於哥哥死前曾經說過什麼話,家裏人沒有告訴我。他死之後,很少有人向我提及這一切。哥哥死了,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他所住過的房間,我沒有進去過。他所用過的東西,我都不敢去碰。哥哥的墳頭,我也從來沒有去看過一眼。有些事情,我無力去做。隻要一有那樣的念頭,我就要慟倒在地。在我心中,我無法與哥哥真正告別。就像離開家鄉的那一天,我無力應答哥哥的叫喚。好像隻要我一應答,我們之間就達成了某種默契,哥哥就要離我而去了。這樣的叫喚,叫我如何應答?我寧願永遠不要應答他,我的哥哥,也就不會離去。他的妹妹還沒有應答他,他怎麼可以就此離去?
哥哥的英年早逝,從一出生就已經注定。他的必死,不是因為他缺乏謀生的技能。如果憑著他的各種技藝,他完全有能力生存下去。刷牆,開小型的餐館,哪怕賣苦力,他都是可以做到的。他不是沒有那樣的才幹,這些都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不是因為他才幹的缺失,或者能力的不足,而是他在意誌力上的徹底喪失和人格的無法獨立。
哥哥的羞恥心,我想它太重了,他過於敏感、脆弱。他原本可以不那麼早死,可以死皮賴臉地活下來。他可以依靠父母而活,等父母死了,他也可以依靠姐妹活著。如果姐妹厭煩了他,不願意再負擔他,他可以依靠社會而活。他可以殺人啊,放火啊,搶劫啊,詐騙啊。如果他隻是想活下去的話,手段就多得數不清了。這樣活著的人,我們隨處可見,談不上什麼稀奇。哥哥死得這麼早,非死不可,自殺了無數次,就是因為他心中還有太多的愛。他愛父母,尤其是母親。他也愛妹妹,不希望自己成為妹妹一生的負擔。他知道妹妹一直在照顧他,給他娶親、治病,湊錢給他做生意。如果他繼續活下去,妹妹還會照顧他的一生。如果他沒有離婚,妹妹會照顧他的小家庭。他明了這一切,所以必須自殺,把妹妹的苦難結束掉,把父母的悲戚結束掉,他隨之獲得心靈上的安寧。
現實好像確實如此,自從哥哥死後,父母算是徹底解放了。他們沒有因為悲痛而死掉,他們還要繼續活下去。父親的健康狀況有所好轉,母親也不再總是哭哭啼啼。他們的臉上有時會露出笑容,生活讓他們必須忘掉悲痛,從容麵對哥哥的死亡。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從這場死亡之中重生。他們的靈魂,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一個了。父親成為生命的思考者,我的母親,也變得從未有過的豁達和寬容。世間所展露的一切,對於他們,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們餘下來的生命,就是要從容而過。
我不知道,母親如何看待自己曾經懷有的那段感情。在她年輕的歲月裏,她對於自己所愛的人,是那麼不顧一切地愛,哥哥因此被摧毀;她對於自己所恨的人,又是那麼不顧一切的恨,我的兩個姐姐,一生皆帶著無法愈合的創傷。隻有我,也許擁有強大的生命力,在父親的指引下,能夠逃脫母親那場情感的災禍。
哥哥死後,每逢清明,家裏人去山坡上看他。他們把他的墓地重新修整,添上幾新土,再放幾掛鞭炮,灑下一杯清酒。他的朋友們也會在這個時節,相邀上去跟他說幾句話。他擁有許多真心情誼,我不懷疑這一點。然而,他現在很少被我們提及了,家裏人避免提及他。他成為心靈的一道舊傷,我們不願再去觸及,隻想在心裏默默懷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