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止住哭泣說,可是我並不愛他。
不愛?不愛你為什麼還要和他結婚?
俺爹。他給俺爹焊了一條船。
一條船?
就剛才我們在河邊兒看到的那隻船。
一條船能頂多錢呢?
六、七萬吧。
就為這條船你準備和他過一輩子?
不,我決不!你看看俺姑,她現在就躺在這裏,她死了,她就是為了給俺那個二叔換個媳婦才把自己埋在這裏的。我知道她在這裏等一個人,你知道她讓人把她埋在這裏幹什麼?她就是為了等一個人,等那個人能有一天來看她。姑,現在那個人來了,姑,你醒醒,你看看誰來了?他來看你來了。姑,這回你可以合上你的眼睛了,姑--浪子聽到她的聲音又哽咽起來,他感到他的眼睛也模糊了。小草,你看,我來看你來了,我來了……浪子看著她的肩膀在一下一下地抖動,她真有難處,小草,我不能看著她不管是不是?我得幫幫她你說是不是小草,我要使她幸福呀小草,無論如果我也不能讓她嫁給那個田偉林呀小草……
浪子說,別哭,說說你眼下怎麼辦吧?
她哽咽著說,我會離開這裏,我會到很遠很的地方去,我讓他一輩子找不著我,我讓俺爹也一輩子見不著我,可現在我沒辦法呀,浪子,你知道我心裏有多苦嗎?你知道我心裏有多矛盾吧?有時候我就想一頭紮到河裏,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你看看俺姑,她死了,她死了。我走,結了婚我就走,我走得遠遠的,永遠也不進這個家。
那樣你就安心了嗎?
我守著那個老頭子過一輩子他們就安心了?我告訴你,我會出去掙錢,我會掙很多很多的錢,他的錢我會一分不少地還給他。
如果那樣,浪子停頓了一下說,你還不如取消明天的婚禮了。
取消明天的婚禮?
對呀。你放心,那隻船我會幫你買下來。到時候你就可以安心的出去掙你的錢了,如果你想到劇組裏來,那你就來,如果你不樂意,我可以給你找工作,你就是想出國我也能給你辦到。
出國?你能幫著我出國?
是呀?你想到羅馬尼亞還是南斯拉夫?我在那裏設的有分公司,這很容易。
你真是這樣想的?
浪子感覺到了她的聲音裏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激動,他說,那還會有錯?
你為什麼要這樣?
浪子說,那你說呢?你說我為什麼要這樣?你心裏不明白嗎?你為什麼要領我要這裏來,你為什麼讓我叫你小草?你這麼聰明的姑娘還不知道我這是為什麼嗎?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我……盡管在黑暗裏浪子仍然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他走過去,伸出手拉住她,浪子感覺到她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她猛地一下撲在了他的懷裏,緊緊地摟住他。她喃喃地說,姑,姑,你沒有白愛一場呀姑……浪子也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他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撫摩著她,我是不是在做夢呀?不是,我不是在做夢。這是什麼聲音呢?這是河道裏傳來的機器聲,那些撈沙子的船。你看這河邊的風多麼的涼快呀,這一晃就二十多年了小草,你看這天上的星多麼亮呀,可是星星哪裏去了?天上沒有星星,小草,我這不是做夢,小草,今天是個陰天呀小草,你聽聽河裏那些船上的機器聲。船,一條船。田偉林,讓你小子的船見鬼去吧!那些機器聲,是誰在河對岸喊叫?他在喊什麼?好像有人在叫我?真的好像,在叫我。誰在叫我呢?是田偉林嗎?不會,他怎麼會叫我呢?是丁南嗎?可能是丁南。老喬小白他們都不在,這裏隻有丁南了。那是一個男人在喊叫,他在叫什麼呢?一點都聽不清,這些討厭的機器聲。是誰在叫呢?是丁南,一定是丁南在叫我,我日你二哥,你叫什麼叫,你以為我喜歡你是不是?說不好我就真的炒你的魷魚,丁南,你小子,你叫什麼叫?
丁南到處尋找浪子和多年前的老朋友
浪子,你他媽的跑哪兒去了?你是不是又拉著田偉林找僻靜地方比酒量去了?你們兩個真不夠意思,把老朋友丟在這兒就不管了?你們兩個喝那悶酒啥熊意思?不會吧,你們兩個也不能一見麵就去比酒量呀?這能還是二十年前?可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他們到船上去了嗎?你看那些撈沙子的船,都擠在河心裏那一塊兒,怎麼,就那裏有沙子?你聽這機器聲,一個勁的響,不分個,有多少條呢?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亂糟糟的,橫七子豎八的,真不好數,怕是有十幾條哩。那麼多的馬燈,把河麵都照亮了,多有意思,《風車》裏要是有河裏的戲就有意思了,你看這畫麵多棒!浪子,你小子跑哪兒去了?你來看看這河道裏的馬燈。一盞馬燈一條船嗎?不敢說,那條船上就兩盞呢。馬燈,他媽的,這馬燈。咣當咣當,那輛馬車。《雨中的墓園》。晃晃蕩蕩的馬燈。方舟,你小子在哪?我們來到你的家門口了也不過來看看,他媽的我們這一幫子人都是在為你忙呀!《風車》。那群人真的死於傷寒嗎,老田?聽說你現在我們場部那兒開了醫院了?我見了浪子給他說,讓他們明天先去潁河鎮,我得先過河去看看老田,老田,你這個老右派!我自己去嗎?讓小嵐跟我一塊兒去吧。可是,浪子這貨怕是又不高興了。他不高興我就不去了?隻要小嵐要去,他會攔得住?小嵐,你醒了嗎?你現在醒了嗎?你千萬可別有什麼事兒。我得回去再看看小嵐,再去看看她,說不定浪子那小子現在也在那兒呢。
在夜色裏,丁南沿著岸上的那條小路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朝河道裏觀望,扳網呢?一點都看不清河裏的扳網了。現在誰在那裏守扳網呢,應該點盞馬燈才是。一點都看不清,說不定那裏連人都沒有。那個王一欣跑哪兒去了?她明天就要和田偉林結婚了,田偉林,你他媽的跑哪兒去了?明明知道我來了就不來見見我嗎?或許他現在正在渠首裏等我呢。丁南慢慢地接近渠首,河道裏那些撈沙子的船離他越來越遠,最後他回到了渠首的院子裏,他看到那幾個加工骨粉的工人仍在繼續勞動著,他在一個正在往車上裝骨頭的工人麵前停住,他說,唉,見到你們老板了嗎?
那個工人停住手中的活,他擦了下頭上的汗說,他好像剛才還在這兒。
噢,你沒有看見他上哪兒去了?
那個工人搖了搖頭說,沒有,我隻顧幹活哩,沒有看見他上哪兒去了。
丁南不再理他,他朝東邊的那排房子走過去,他來到那兩間亮著燈的新房前停住了,他伸手敲了敲門。丁南聽到化妝師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誰呀?
丁南說,我。
丁南嗎?
是的,是我。
化妝師說,你有事嗎?
丁南說,我才從河邊回來,路過這兒,過來看看。
噢。化妝師說,我們都睡下了,你看?
睡下了?他想,又沒有男人陪你,慌什麼慌?丁南說,睡下就算了,別起來了。丁南說完又說,我是想看看浪子在這兒沒有。
化妝師在屋裏說,怎麼,你還沒有見到他?
丁南說,沒有。這時丁南聽到有一個腳步聲從他的身後響過來,他轉回身,在燈光裏他看到了那個滿臉開著菊花的男人。他對丁南說,你回來了?
丁南說,你們老板呢?
那個男人說,怎麼,到現在你還沒有見到他?
丁南說,沒有,他現在在哪兒?
他好像剛才還在這兒,不知道他這會兒又上哪兒去了。哎,這樣吧,你先到渠首下麵去休息,等他回來了我就領他去看你好不好?
丁南說,為什麼要到渠首裏去休息?
那裏陰涼。陰涼的很。我們的工人都住在下麵。
丁南說,噢。我們還有一個人?
也安排在下麵了,床都給你們鋪好了,還有你的包,就在你的床上放著。要不要我領你過去?
你去忙吧。丁南一邊說著一邊朝渠首那兒走去,好呀你田偉林,你就把我安排在渠首裏?他媽的那裏麵就像一個墳墓似的,見了麵看我掂不掂你的耳朵!丁南沿著那個長長的狹窄的通道再次來到了那個渠首的底部,那些喝喜酒的人早已都離去了,但那裏仍舊亮著燈,丁南看到那個去公路邊接他的小夥子正在一個大盆前洗刷,一些洗好的餐具擺滿了他身邊的空地。他看到丁南走下來就忙站起來,他說,你回來了?
丁南朝他點了點頭,他朝寬大而空洞的空間裏看一眼,那些剛才喝酒用的桌凳都已經抬到了一邊的牆下,在另一邊的牆壁下丁南看到擺放著一溜木床,剛才喝酒的時候我怎麼沒有看到這些木床?他看到有幾個人已經在靠外邊的木床上躺下了,丁南認出了是那幾個吹嗩呐的民間藝人,但他沒有看到浪子,也沒有看到田偉林。這倆熊人,到底跑哪兒去了?
這時那個小青年說,你休息吧,你看,那是你的床。丁南也看到了那個靠裏麵的上麵放著他的包的木床。那個小青年說,床上的東西都是新的,那是我們老板特意安排的。
丁南說,你們老板呢?他在哪?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去哪兒啦。
噢。丁南就靠著那排床往裏走,他看到那幾個疲倦的民間藝人都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一個長著滿臉胡子的漢子的嘴正在一張一合地打鼾。他媽的,怎麼就像打雷的一樣,這樣的熊地方能睡覺?
丁南來到床前,他看到床上的單子和毛巾被果然都是新的,這使他的心情稍微地好了一些。他在床上躺下來,可是那個小青年的刷洗聲和那個民間藝人的鼾聲不時的傳過來,他媽的,這熊地方,怎樣睡?白靜她們那地方不錯,還有空調。她們都到新房裏去睡了,她們三個都成了新娘了。嘩嘩嘩,呼呼呼,他媽的這個地方怎樣睡?都是你他媽的浪子?你跑哪兒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都是你想些餿主意,到潁河鎮多好?在這兒停一夜,停一夜幹什麼?老子連飯都沒有吃好。明天走水路,走水路幹什麼?《風車》裏又沒有河道裏的戲,走水路幹什麼?我都看了一半了還沒有見到有河道裏的戲,你說下麵還會有嗎?《風車》。嘩嘩嘩,呼呼呼,像刮風一樣?刮風。《風車》。最後那架風車做成了嗎?我幹脆看《風車》吧,反正是睡不著,接著看《風車》吧,《風車》。
《風車》(續):
丁南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地下室裏讀
多年前發生的荒唐而真實的故事
傍晚的時候,右派分子蘇醒過來。公社社員們已經開始收工,他們把抬土用的條筐和鐵鍁都遺棄在工地上。一天的勞動已經使池塘顯示出它的形影。但一天的強度勞動也使人們筋疲力盡,他們不在高聲喧嘩,個個疲憊不堪暮氣沉沉,腳步輕飄地往居住區去。右派分子想,到了開飯的時候了,他的腦海裏呈現出公社食堂裏堆放在簸籮裏的蒸饃和大桶大桶的炒菜,他似乎已經聞到了那飯菜的香氣,他因此而感到了饑餓。他想,應該趕快到那兒去。他吃力地站起來,他感到自己的頭有些暈。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才開始隨著人們越過被挖得坑窪不平的土地往回走。在池塘的邊緣,他遇到了正在那裏指手劃腳的隊長和理論家。
理論家說:"你站住。"
右派分子停住了腳步。
理論家說:"你幹什麼去?"
右派分子說:"吃飯。"
理論家說:"飯是給勞動者準備的,你在地上躺了大半天,沒有挖一鍁土,咋能好意思去公社食堂裏同勞動者一起端起飯碗?"
"那我怎麼辦?我一個人留在這裏繼續挖土?"
隊長說:"留下來看管工具吧。"
理論家說:"如果你閑得發慌,也可以把工地上的骨頭都收集起來,弄到一邊去。"
右派分子遲疑了一會兒就拾起一根筐繩拖著條筐走進工地。最後,整個老大的工地就剩下他一個人。他一個人拖著條筐像一個幽靈在工地上走來走去,他把那些滿地扔著的顱骨胸骨骶骨都拾起來,而後拖運到工地的邊緣去。隨著月光的出現他的收撿工作就越加困難。他知道對付那些大的骨塊眼睛還可以,可是對付那些腕骨指骨掌骨跗骨趾骨就不那麼容易了。他必需蹲下來用手在黃土裏翻找,而後伸到月光裏去仔細地辨認,他像在手術台上一樣工作得一絲不苟。最後,在工地的某一處,他見到了地主婆和那具已經被寒冷封住氣味的屍體。他說:"你為啥這個樣子躺著?你總這樣來錘煉自己的筋骨嗎?"
可是他沒有聽到地主婆的回聲,他摸地主婆的鼻孔,他感覺不到呼吸。他幫著她把四肢上的繩子解開,然後仔細地摸著她的手脖,她的脈搏還在微弱地跳動。右派分子說:"你不要這樣來嚇我,你以為你不呼吸就能嚇住我了?你要知道我是醫生,活者和死者對我來說都一樣,我最看重的是人的本身。"說著,他就在地主婆的身邊坐下來,他想和這個女人作一些交談,可他一時又找不到交談的話題。他抬起頭,就看到了月亮。右派分子說:"你看月亮多麼明亮,小時候俺母親就給我講過月亮裏麵住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名字叫嫦娥,在她的身邊還有一隻玉兔,這你知道嗎?月亮裏麵還有一個叫吳剛的男人,他終日在用一把斧頭砍那棵桂花樹。咚--咚--你聽到那聲音了嗎?……"
可是那個女人不願意回答他。右派分子自言自語地說了很多,最後他感到十分疲勞,他就不再說話。他一直坐在那裏,看著月光無聲無息地在他的麵前走來走去。後來他再次感到了饑餓,他就去撿了些還沒有來得及爛掉的紅薯有滋有味地吃著。吃飽之後,他拖著一筐骨頭往公社社員的居住區走去。他要把這些骨頭一筐筐地拖回去,這是他在一瞬間所產生的念頭。他想:這些都是公社的財產。(這是一場夜戲,一場隻有我一個人的戲。內心的獨白,這需要好好地把握一下,是嗎浪子?你小子現在在幹什麼?你可要小心呀。你到現在還不回來,你見到了田偉林了嗎?這小子跑到哪裏去了?管他呢,反正沒有我的事兒,我還是看我的書吧,我要看看那群人到底是怎樣死的。)
在空地上,公社末來的廣場裏,那棵用來做風車的大楸樹已經像大炮一樣一頭著地一頭伸向空中被一根樹樁支了起來,那幾個漢子在木匠的帶領下晝夜不停地拉著大鋸:"嚓--嚓--"那聲音一刻不停地從空地上傳來,鼓舞著沉睡的人們如同拉風箱似地打呼嚕。白色的鋸末隨著"嚓--嚓--"的聲音在大樹下積成一堆,那棵大楸樹漸漸地被發燙的大鋸鋸開,將成為一塊塊平坦的木板。這是用木料做風車的第一道工序,這道工序需要十天才能完成。在那"嚓--嚓--"的聲音響到第四天的夜間,隊長和理論家再次來到這裏視察工作。他們在開始寒冷起來的夜間袖手而行,十五的月亮變得沒有一絲溫意。他們一邊走一邊捂著凍得發疼的耳朵,在空地的邊緣他們看到了創造者們的身影。拉鋸人的身影被月光襯托得十分清晰。在他們身影的邊緣似乎有一種絨絨的銀光,這使理論家很受感動。理論家說:"應該嘉獎他們。"
木匠對他們的到來沒有一點察覺。他兩腿支開,右腿往前弓著,腰微微地向前探著,伸開雙手抓住鋸把一晃一晃地動。鋸齒不再鋒利,鋸齒走過木槽的聲音變得如同一根繩子從木頭上拉過的聲音。
隊長說:"像這樣的進度還得幾天?"
木匠疲勞得已經睜不開眼睛。他聽到隊長的聲音就停下手中的鋸,一停下來那位站在斜樹身上的漢子就像一個肉布袋似地掉了下來,他掉在地上時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響。這聲音使他們吃了一驚,隊長走過去摸摸他說:"他睡著了。"
理論家說:"可是這不能停下來呀,這是我們實現機械化的關鍵。"
木匠緊緊地閉著眼睛,可他的思維仍在活動,他聽了理論家的話就說:"不能停下來!"他又開始拉鋸,那把鋸被他自己拉過來推進去,可是卻沒有一絲鋸末飄下來,他就像一個機器人那樣不停地機械地晃動著身子。
理論家說:"他這樣沒有一點進展。"
隊長說:"那咋辦?"
"其餘的人呢?"
"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這些逃兵!我決不放過他們!"
理論家說:"那些逃兵明天再處置吧,我們應該盡快地去選幾個意誌堅強的同誌來這裏支援他們。"
"那他呢?"隊長指了一下木匠說:"讓他去睡覺?"
"不!"理論家說:"這種鼓舞我們前進的聲音不能停下來,我們趕快去選人吧!"說完,他們並排朝居住區走去。他們來到第一所社員們休息的棚屋裏,棚屋裏到處都響著粗壯的呼吸聲。哪些是意誌堅強的同誌呢?理論家想。他在地鋪邊上蹲下來,可是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看不清那個人的麵孔。隊長從門口取下馬燈走過來,他們一同看到那是吃肉拉肚子者。理論家說:"不行,他不行!一泡浠屎都頂不住,他不能被選去幹那神聖的工作。"
這個時候有一個說夢話者在夢中自言自語地敘說著什麼,理論家突然有了主意。他說:"我們就在說夢話者中間來尋找這樣的同誌吧。常言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於是他們就走到那個做夢者的跟前。理論家對夢者說:"選你去做艱苦的工作你去不去?"
夢者說:"我的……"
理論家說:"這個人不行,私心太重。"接著,他們又來到第二個說夢話者的身邊。理論家對夢者說:"選你去做艱苦的工作你去不去?"
第二個夢者說:"來……來……"
理論家說:"他算一個。"隊長就把那個人拉起來,那個人的身材又瘦又小。隊長命令他說:"穿上你的衣服!"
接著他們又來到第三個說夢話者的身邊。理論家對夢者說:"你去不去?"
第三個夢者說:"我日……"(有意思。真他媽的!)
理論家說:"他也算一個吧。"隊長把那個人叫起來,那個人竟是個瘸子。隊長看了理論家一眼,說:"就這吧。我領著他們去!"隊長把馬燈交給理論家就領著兩個說夢話者出了棚屋。在那空地的邊緣,他們看到木匠仍在獨自一個人立在那兒拉著空鋸。隊長說:"你們把他的活接下來。"
瘸子對木匠說:"哎,下來!"木匠對他的話理也不理,瘸子伸手拉住木匠的衣服,木匠就朝瘸子倒過來,瘸子扶不住木匠沉重的身體,兩個人就一起直杠杠地摔倒在地上。隊長走過去扶木匠,木匠的身體仿佛僵硬了一般,胳膊腿都不打彎,怎麼也扶不起來。隊長說:"把他抬到住處去。"
瘸子和瘦子一人抬著木匠的頭一人抬著木匠的腳,木匠的身子仿佛一截木樁懸在空中,木匠的右腿仍朝前弓著,兩隻胳膊向灰白的天空伸著。瘸子不平衡的走動使木匠弓起的腿和伸向天空的手一擺一擺的。(好戲,絕了!)
隨著池塘的掘深,工程的進越來越緩慢。盡管工地的某一處已經挖出了泉水,但這並沒有再度掀起人們的熱情。由於缺少防寒工具,凍瘡普遍地出現在社員們的臉上和手上,人們都不願意到稀泥裏去,寒冷使得社員們的士氣消沉。這嚴重影響了工程的進展。在出現泉水的地方,工程的進度幾乎等於零。這使隊長和理論家都非常焦急。
理論家說:"現在最關鍵的是在他們中間缺乏對共產主義的信念。"
隊長說:"那這就是你的失職了。"
理論家說:"要從你的身上找原因。因為你沒有及時地給我提供理論教室!"在這個問題上,隊長和理論家之間發生了分歧。隊長為此非常生氣。隊長說:"現在給你找一間教室,咋樣?讓同誌們停下手中的活,都去上課?"
理論家說:"看來現在隻有這樣。不過現在我準備把教室改成培育室,我要培養出一種理論種子來,讓我們的社員一吃就幹勁猛增。"
隊長激動地搓著雙手說:"這消息真讓人高興,那你都需要什麼呢?"
理論家說:"給我一個幫手就足夠了。"
隊長說:"好吧,那你趕快行動吧!"理論家就到姊妹隊去挑選了一個姑娘。他和這姑娘十多天前見過麵,那是理論家和右派分子趕著太平車前往居住區的路上。理論家說:"找沒找到你的父親?"(她真的就是那個駝背老人嗎?)
姑娘說:"沒有。"
"他沒有在這裏?"
"沒有。不過我們不打算再離開這裏。"
"跟我一起去幹一項重要的工作,高興嗎?"
姑娘笑了一下,姑娘嘴角邊的笑靨裏斟滿了香甜的美酒。(這一點夏嵐很像,她也有一對動人的笑靨。)理論家很滿意,他朝隊長說:"就她吧!"說完他就領著姑娘離開工地朝居住區走去。冬日的陽光照著他們的背影,理論家藍色的棉襖和姑娘深紅色的方巾在隊長的眼睛裏一點點地褪去顏色,最後變成一種灰白他才轉回身。他對身邊的社員說:"挖,繼續挖!"
自從開工以後,勞動者在工地上從來沒有坐下來休息過,因為那樣對工程的進展不利。社員們每天太陽沒出來就來到工地,一直幹到送早飯的來到。吃過早飯到午飯這段時間裏,工地的領導者和組織者也沒有給社員們留出任何休息的時間。在勞動的過程中,如有屙滑屎者將會得到籮麵戰的報應,於是,社員們不停地勞動,但動作逐漸變得遲緩,就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他們已經默默地學會用這種方法恢複和調節自身的體力。在沒有領導者和組織者的地方,社員們就把條筐反扣過來,把泥土裝在筐底上。這種新發明迅速地被勞動者推廣開來,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和夜間加班的時候,這種新發明默默無聲地流行在勞動者中間。但隊長始終沒有看到這種新發明,他看到的是越來越多的因勞動而損壞了的條筐,破爛不堪的條筐堆積在工地的邊緣,這使他得到安慰。他和其它領導者不斷地穿行在工地上,處理一些意外發生的事。這天接近傍晚的時刻,在工地的某一處,勞動者從土裏挖出一件樣子古怪的陶罐和一些銅錢。勞動者掙搶著那些銅錢,沒有人理睬那個裝滿泥土的陶罐。等到隊長趕到這裏的時候那裏隻剩下那隻陶罐了。那陶罐呈黑色,上麵布著簡單的魚紋。隊長用手挖挖,陶罐裏的土很結實。有人說:"摔,摔!"隊長把陶罐搬起來,這時紅色的霞光布滿了西邊的天空,他看到陶罐的邊緣也絨絨地映放著一種紫光。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朝地上摜去。陶罐破了,陶罐的殘骸四處飛濺,陶罐的黃土裏出現一個陶人,那陶人被滿天紅霞映照得閃閃發光。隊長蹲下去把陶人拾起來,那是一個深紅色的陶人,那是一個赤裸著身子的女性,女性的乳女性的臀女性的陰部都真實而誇張地出現在隊長的眼前,他似乎感到那陶人灼灼地有些燙手。眾人一起驚叫著:"陶人,陶人……"
隊長看了他們一眼,那幾個舞手者都靜下來,隊長說:"這是集體的財產!"他把陶人小心翼翼地裝到兜裏去,然後他說:"幹吧,接著幹!"他穿過一片勞動者來到池塘工地的邊緣,他爬上高高的土堆,整個工地就展現在他的麵前,他看到整個工地都被天上的紅光所籠罩,這種迷離的景象使他感到茫然。他轉過身,他看到西邊的居住區被夕陽燒得一塌糊塗,分不出形體來,隻有公社食堂裏冒出的炊煙像一條紫紅色的帶子晃浮在半空。不知怎地他想起了理論家,在他的感覺裏理論家仿佛已經離開他很長的時間了。
在集體的糧倉裏,理論家麵對雜亂無章地堆放著的糧食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應該選擇哪一種糧食來當作他的實驗對象。他拿起一個玉米棒子湊到光亮裏仔細地觀看,從棚牆的縫隙裏穿過來的陽光照在玉米上,一排排牙齒般的玉米發出金子般的光澤。這光使他猶豫不決,他把玉米扔回去,又來到一個大穴子邊,伸手掬起一捧小米。黃色的小米從他的手縫裏流淌下來,發出沙沙的聲響。等小米淌完了,他用雙手把米坑撫平了,無數的小米平靜地躺在穴子裏仿佛一片暮色之中的沙灘。最後理論家的目光落在了牆角裏堆著的一片還沒有來得及脫粒的秫秫穗,紅色的秫秫穗如一帶起伏不定的山嶺靜靜地臥在那裏,理論家仿佛感覺到了一陣陣彪悍的山風從那些峽峪裏滾過來吹蕩著他的心。他走過去彎腰拿一穗沉甸甸的秫秫在手上,而後轉回身對姑娘說:"就選這種吧。"
姑娘咯咯地笑了:"用秫秫?用秫秫咋發?俺爹都是用黃豆和綠豆……. "理論家起初很不高興,但慢慢地他被姑娘的笑聲征服了,他把秫秫穗扔在地上說:"你爹用黃豆和綠豆?"
"是的。"姑娘說:"還得用盆,盆底上還得有眼子。"
"盆底上有眼子?"
"沒有眼子咋淋水?水一遍遍地換,還得溫水,屋子裏還得暖和。"
"你做過這種工作?"
"以前俺爹就是生豆芽賣的,綠豆芽,黃豆芽。"
理論家很興奮,他從剛才的沉思裏走出來,他說:"那就用黃豆,用黃豆。"他們一同走到盛黃豆的穴子邊灌了大半袋子,用一根棍抬著往外走。理論家走在姑娘的後麵,一手扶著糧袋不讓包打拽,姑娘的條絨褲子在走動時發出嘰妞嘰妞的摩擦聲,這聲音引起了理論家的極大興趣。他想看看姑娘的腿,可是糧袋擋住了他的視線,結果他隻看到了姑娘的屁股。姑娘的屁股很豐滿,把藍色的條絨褲子繃得一道明一道暗,那些明暗交替的被肌肉繃得圓圓的布麵仿佛一把刷子刷著他的心,他的心一揪一揪地激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忘記了他在幹什麼。
夜很深的時候,隊長才從公社的食堂裏出來,他要到磨坊裏去催促在那裏工作的社員往食堂裏送麵粉。夜色如一盤灰黑色的水把他浸泡在裏麵,使他一時看不清腳下的路。他在土道上停立了一會兒,從食堂裏帶出來的溫氣迅速消失,冬夜的風使他感到了寒冷。他把棉帽的耳朵放下來係在下巴上,袖著雙手摸索著朝前走。土路兩邊的棚屋都黑鬼鬼地臥著,仿佛許多隻黑色的龐大的麵目不清的狗。這期間他路過了一間鐵匠用的棚屋,棚屋裏的爐火還沒有熄滅,爐火把正在作業的鐵匠們的臉映得半邊紅半邊黑,鐵匠們正在趕修白天工地上用壞的工具,叮叮當當的錘子聲不時地從棚屋裏傳出來畏畏縮縮地在夜間行走,但很快就消失了。接著他路過了一間編條筐的作坊,作坊裏很靜,他透過門縫看到一個篾匠正在油燈下捉虱子。他直起腰來咳嗽一聲,棚屋裏的燈光呼地一下消失了。他想那家夥肯定聽出來是他的聲音了,他不由得板起麵孔,把袖著的手抽出來交到背後去,他威嚴地走了十幾步又感到寒風在咬他的手,就又不得不把手收回到胸前袖起來。他這樣走了一陣,遠遠地聽到一種刺耳的聲音,這使他感到難受,他心裏因此而憋足了火氣,他在那間發出聲音的棚屋前停下來,一腳踢開了門。那難聽的聲音消失了,兩顆擠在燈光裏的黑色頭顱抬起來,他意外地看到了理論家和姑娘。
突來的門響使專心致誌的理論家停住了手中的活兒。起初他以為是風推開了門,接著才看清在他們的身邊立著一個人,他沒有看清那人的臉,他命令道;"把門關上。"說著手中的鋼銼又在一口翻扣過來的鍋底上銼動著。"哧啦--""哧啦--"那刺耳的聲音又重新響起來。隊長蹙了蹙眉頭在他們的身邊蹲下來,隊長說:"銼鍋幹啥?"
理論家停住手,他抬頭看到了隊長,他說:"是你呀。"說完他把銼把豎起來對著銼平了的鍋底隻輕輕一擊,鍋底上就出現一個小洞。他抬頭朝隊長笑了笑說:"又一個。"他對掌燈的姑娘說:"齊了吧?"姑娘說:"齊了。"理論家站起來把鍋翻過來拎到一邊,隊長透過昏黃的燈光看到了滿屋子裏堆放著的鐵鍋,有十幾口被提出來擺在走道裏。理論家拍拍手上的鐵末子朝隊長說:"怎樣,用這鍋行嗎?我們找遍了整個居住區也沒有找到一個瓦盆,後來我才決定用這鐵鍋。"
"用這鐵鍋培育種子?"
"是的。我決定用這些鐵鍋在這所棚屋裏培育種子。"說著他問姑娘:"下一步咋辦?"
姑娘把手裏的燈放在一塊臨時搭起來的木板上說:"把種子倒進鍋裏去。"
隊長看著他們把大半袋子黃豆分別倒進了十幾口鐵鍋裏。理論家說:"我們還要往這些鐵鍋裏加上水。"
隊長說:"加水?天這麼冷能中?"
理論家說:"我們還要在中間燃起一堆火來增加溫度。"
"這不是生豆芽嗎?"
理論家說:"咋是生豆芽?在生長過程中,我們還要對這些種子進行各種理論教育,還得一遍遍地講述無產階級的理論,讓共產主義的思想深化到種子的肌體裏去,融化到種子的骨子裏去!"
隊長弄不懂這些橢圓的黃豆怎樣才能聽懂人類的話,並能接受人類的思想。他跟著理論家和姑娘來到門外,隊長站在那裏,看著理論家和姑娘走進黑暗裏,這使他感到茫然。他呆呆地立在那裏半天才醒悟過來。他搓了搓凍得冰涼的雙手,喃喃地說:"天真冷。"他不知道那個時候西伯利亞的寒流已經開始侵襲這個地區。他跺一下凍得發麻的腳轉身向前走,在這天黑夜裏,隊長和理論家背道而馳。他行走在冰冷的土地上,用桐油油過的棉鞋在凍地上發出"當當"的聲響。在那段時間裏,他一度忘記了自己是要到磨坊裏去,忘記了那裏還有一群年青的婦女。他孤獨地走在冬天的黑夜裏,仿佛一個夢遊者。最後他聽到了有水擊在地上的聲音,他停住腳步,他看到一個棚屋的木門微微地張開著,一個漢子披著棉襖哆哆嗦嗦地站在那裏撒尿,棚屋裏的燈光映托著撒尿者的身影。隊長說:"誰,媽那個×,又尿在門口上!"
撒尿者在一瞬間就消失了。隊長兩步跨到門邊,誰知腳下一滑,身子就朝前趴過去,他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還沒有來得及上凍的熱尿塗滿了他棉襖的前襟,手上也濕漉漉的,一股膻尿氣撲鼻而來。他掙紮著站了兩下,可是身下眾多的尿所結成的冰破壞了他的這種企圖,他的身子一直滑到土道中央才停下來,這使他更加惱火。他叫罵著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進棚屋,他罵道:"媽那個×,誰尿的?出來!"
當權者沒有聽到回聲,他看到整個棚屋裏都被昏黃的馬燈光所彌漫,他沒有看清那些人的麵孔,他支著腰氣洶洶地喘著氣,棚頂上掛著的馬燈所投下的陰影牢牢地罩住了他。這個時候他聽到手指滑過皮膚的聲音從各個角落裏響起來,好像一陣秋風吹過一片成熟的豆地,豆角裏的豆子和焦黃的葉子不停地撞擊著,他仿佛看到一條蛇爬過一片焦葉,這聲音越來越清晰使他感到恐懼。他不由得蹲下來,捉住他身下漢子的頭發說:"誰尿的?"
那漢了的雙手裸露在被子外邊,不停地互相犁過皮膚,他失聲地叫道:"癢,癢死我啦!"隊長探了一下身子抓住裏麵的一個漢子的頭發說:"誰尿的?"那個漢子的雙手也不停地在臉上撫摩,他也叫道:"癢,癢死我了--"隊長丟掉那漢子,彎著腰沿著炕沿去尋找撒尿者,然而他看到每一個人都被凍瘡折磨得痛苦不堪。他手上的凍瘡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棚屋裏的熱氣開始慢慢地浸入他的手腳,他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裏開始有許多小蟲在爬動。開始他隻是感到有些麻木,到後來那些小蟲子就開始劇烈地活動起來,在他的肌肉裏鑽過來鑽過去奇癢難忍,他也忍不住用雙手互相撫摩,可是到處又都碰不得,一碰那癢就變成了疼痛,他也像眾人一樣"唏唏"地叫著:"癢,癢死我了--"他在走道上不停地躁動著,他身下的黑影在燈光裏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最後他無力地在地鋪上坐下來。一個漢子蹬著他的屁股說:"這得想辦法呀。"
"想啥辦法?"
"不想辦法誰還睡得著?"
漢子的話使隊長突然感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社員們夜裏休息不好明天誰還有勁去幹活?沒有精神幹活就能直接影響工程的進度。是得想個辦法。用什麼辦法才能止住這癢呢?這時候他猛然間想起右派分子來,他蹭地一下站起來說:"我去找他!"
漢子說:"誰?"
隊長說:"醫生。"隊長重新來到寒冷的冬夜裏,可是他走了兩步立住了,他不知道往何處去,他不知道右派分子居住在哪個棚子裏,這使他感到迷惘。但最後他還是決定一個棚屋一個棚屋的去尋找,這其間他經過了做風車的工棚。由於天氣的寒冷,做風車的工作由露天移到棚屋裏來了,在那裏隊長見到了那個因勞作過度而癱瘓的木匠。癱木匠坐在兩扇做好的巨大的風葉後麵,他的身下鋪滿了白花花的刨花,一條藍色的被子緊緊地圍住他的身子。隊長說:"你應該躺下去,為什麼老這樣坐著?"
木匠說:"我不能躺下去。"他的神色很淒傷:"我現在不能走動了,我不能再站起來去做風車了。"
"你不要傷心,不是還有我們嗎?"
木匠說:"我成了廢人了,我再也不能幹活了……"木匠說著傷心地哭泣起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最後他說:"隊長,可我不能閑著,我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一個好辦法,我現在正在給集體抱小雞。"
"抱小雞?"木匠的話使隊長感到驚奇:"咋抱小雞?"
木匠伸手從被子裏取出一個雞蛋在隊長的眼前晃了晃說:"就這樣,用我的體溫來抱。"隊長走過去掀開木匠的被子,在燈光裏隊長看到在木匠的大腿根下擺著十幾個白色的雞蛋。癱子的精神使隊長大受感動,他就像父親撫摩兒子一樣地用手撫摩了一下木匠的臉頰,木匠因此而得到了鼓勵。(好!淋漓盡致。)隊長在木匠的身邊待了一會兒,就走出了做風車的工棚。最後他來到了那間裝滿了棺材的的棚屋裏。棚屋裏出現的情景使得他毛骨悚然,在那些棺材上他看到了一架架森森的白骨,那些骨頭就像先前存放在這裏的死屍,那些死屍在炎熱的夏季裏一點點地融化,最終把這些骨架遺留在這裏。起初他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個惡夢,可是當他看到在角落裏的一幅棺材前忙活著的右派分子時才明白過來這不是夢。他小心地越過堆在地上的一堆骨頭,來到右派分子的身邊。右派分子的臉被不遠處的馬燈照得一片灰黃。他沒有發現隊長的到來,他正在凝神專注地組合一架骨骼,他的胸前擺放著十幾根股骨,他一根一根地試,但那些股骨不是長就是短,最後他不得不停下來,他歎口氣說:"你們不要吵好不好?"
隊長說:"誰在吵?"
右派分子頭也不扭地嘮叨著:"你說誰在吵?你在吵!你們這麼多人擠在一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窮人呀富人呀當官的呀老百姓呀……我哪能分得清你們誰是誰?他說我把女人的頭安到了他的脖子上,你說我把窮人的胳膊安在了你身上,可我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是老天爺!你們就這樣遷就些吧,總比你們這樣老擠在一堆強呀……"(乖乖,都寫到骨子裏去了!)
隊長拉了一下右派分子的棉襖。右派分子說:"你拉什麼拉?拉也不行!好好地躺著睡去吧!"
隊長的腿哆嗦了一下,他拍了拍右派分子的肩膀。右派分子轉回身,他看到了隊長,一看到隊長他手中的骨頭就脫落下去,砸痛了他的腳。他唏唏地叫著,彎下腰去安慰他的腳。
隊長說:"你在跟誰說話?"
右派分子說:"跟你呀。"右派分子胡亂地指了一下說:"你聽他們說的多熱鬧。"他的頭在隊長的麵前晃來晃去,他不敢抬頭看隊長一眼。他的動作使隊長清醒了,在一瞬間他就恢複了原氣。他一把捉住了右派分子的耳朵,他像拉一頭驢扯著右派分子的耳朵把他拉到棚屋的外邊。隊長在前麵走,右派分子彎著腰雙手護著耳朵噓噓地叫著小碎步跟在後麵,就這樣他們一塊兒來到居住著社員們的第一個棚屋裏隊長才鬆開了他的手,隊長抬起手在燈光裏看到手指上有兩片榆錢大小深紅色的血疤。由於用力過狠,隊長把右派分子耳朵上的凍瘡疤夾掉了,隊長感到很惡心,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對右派分子說:"凍瘡,有什麼法治這凍瘡?"
在這個黑夜裏,右派分子的思維始終沒有從那些骨骼裏走出來,剛才當他轉身看到隊長時見到的就是一架骨骼,使他感到驚奇的是這架骨頭怎麼站起來了?接著那架骨頭就把他領到這臭哄哄的棚屋裏來了。在棚屋裏他同樣看到了許多活動著的骨頭架子。後來他聽到一個聲音說:"凍瘡,都是凍瘡,你有什麼辦法治這些凍瘡?"
右派分子在地鋪上坐下來,開始在記憶裏搜尋有關治療凍瘡的方子。在很短的時間裏他幾乎是機械地背出了兩個治療的單方:"凍瘡?沒有破頭的用茄子根加紅辣椒燒水洗。破了頭的凍瘡用白狗屎……"
"白狗屎?"
"對,白狗屎。"
"啥樣的是白狗屎,白狗屙的屎嗎?"
"不是。隻要是狗屎上落了霜的都是白狗屎,而後在火上燒,再趕成麵子就成了。"
住在這間棚屋裏的所有民工都聽到了這個治療凍瘡的單方。民工們呼叫著穿起衣服,他們湧出棚屋,尋些幹柴蘸些油物當火把,到居住區的各個角落裏去尋找白狗屎。這個單方很快傳遍了整個居住區,許多社員都在尋找這種中藥。這個冬夜裏,在居住區和周圍的田野裏,到處都是明亮的火把和馬燈,到處晃動著社員們尋找白狗屎的身影。(他媽的,白狗屎。白狗屎能治凍瘡嗎老田?你這老家夥出的什麼餿主意?呼呼呼--你聽聽,這貨就像一頭豬,夥計,你這鼾打得可以上吉尼斯大全了你!我看你的嗩呐也吹不出這樣高的水平。田偉林,你小舅子真會選人才呀。你為什麼不下來看我?你還沒有回來嗎?我可是在一直等著你了,我的眼睛都等澀了,我都想睡覺了。現在什麼時候了?怕有十點多了吧?浪子,你也該回來了呀?你上哪兒去了?你小子別讓誰打了悶棍呀?呼呼呼--你聽聽你這鼾打的,還有回音了,這麼大的渠首,他媽的你看上麵扯滿了絲網,真他媽的像一個墓穴。像墓穴嗎老田?老田,明天我就能見到你了,你還跟我一塊兒過河來看這渠首嗎?那些老粗老粗的水管子都弄哪兒去了老田?那個時候這裏到處都是又粗又長的水管子,可是現在一個都沒有了。那些通向河裏去的洞子都堵上了嗎?堵上了,不然一長大水這裏就會灌滿水,渾濁的水,水就從那些洞裏灌進來,到處都是渾濁的水,黃黃的水,水,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水……渾濁的水……黃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