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在夜裏(2 / 3)

丁南站在靠近船尾艙的船舷邊,朝河麵上望去,可是在黑暗裏他看不到對麵的河岸,他的視線裏隻有在夜風中波動的水。

下來吧。這時小河已經下到小船上去了,他朝丁南說,快點吧。

丁南說,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叫。

有人在喊叫?在哪兒?我怎麼沒聽見?

丁南說,你聽,好像離這兒十分遙遠。

小河說,我怎麼沒聽見?

你再仔細聽聽,又好像就在這附近。丁南想,是不是從船艙裏發出來的?丁南說,是不是船艙裏有人?你把電燈遞給我。丁南彎下腰從小河的手裏接過電燈,他往船尾那兒照著。在燈光裏他看到船艙的蓋子已經被人關上了,而且上麵還加了一把鎖。

小河說,有人嗎?

丁南說,好像沒有,船艙都被人鎖上了。

可能是你聽錯了嗎,是不是水浪擊打船幫的聲音?要不就是那些撈沙子的人在喊叫?

或許是。可是我怎麼老覺得有人在喊救命?那聲音就在附近,好像就是從那船艙裏發出來的。

那咋會呢?船艙都鎖上了,咋會有人?有人也悶死了。肯定是你聽錯了。快下來吧,你不是還要趕著去叫醫生嗎?

丁南就不再說什麼,他也下到那隻小船上去,他想,可能是水浪撞擊船幫的聲音吧,我怎麼聽到船幫咚咚的響呢?是水浪嗎?或許是。誰半夜裏沒事兒跑來踢船幫?丁南看著那個小青年解開纜繩,拿起船槳把小船劃出去。片刻,那隻小船就離開了那隻大船,朝河對岸劃過去。這時丁南又一次聽到有人在喊叫,可是喊叫的人在哪兒呢?他想,是個男人在喊嗎?不像,有點像個女人,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嗎?那個微弱的聲音離丁南越來越遠,仿佛慢慢地沉到了水底,什麼都聽不見了,隻有水浪的嘩嘩聲,水浪擊打船幫的聲音也慢慢地變輕了,那隻大船離他也越來越遠,慢慢地他就看不清那條船的身影了,那條船慢慢地和黑色的岸融為一體。這夜風一吹還有些涼啦。你看,你把河水打了我一身。老田。我要去請老田。右派分子。小嵐,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毛巾。白靜,你往她頭上搭毛巾了嗎?老田就是這樣往我的頭上搭毛巾的。是嗎浪子?你還記得那一次嗎?咱們打賭。冰天雪地。那天夜裏咱們全農場裏的人都跟著我跑到河邊看我下河洗澡。他媽的冰天雪地呀。你看,好像就在這一片,正對著田埠口。那天晚上回去我就發燒了是吧?老田給我用的就是這個法兒。一條溫毛巾。你也是。那次你發燒也是用的這個法。那天夜裏我們知青給村裏人打完架,你忘了,浪子?那天你還挨了一棍,天明的時候你就發了燒?我沒有辦法,就學著老田弄一條毛巾搭在你的額頭上。我們都是跟老田學的。老田,你個老右派,你還沒有死呀,你個老家夥可真能活呀。前麵是什麼?柳叢,是柳叢。滿坡岸的柳叢,我們已經到了。丁南看著那個小青年放下手中的船槳,從船尾走到船頭。丁南手中的電燈光一直跟著他,他在燈光的照耀下伸手拎起掛在船頭上的鐵錨,跳下岸去,鐵錨後麵的鐵鏈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響,那聲音在黑暗裏特別刺耳。小河把鐵錨紮進土裏的時候,丁南也跳到了岸上。小河從丁南的手裏接過電燈說,走吧?

丁南說,走。丁南一邊走一邊四處尋看著,怎麼一點都看不到當年的影子了?那個時候這裏全是光禿禿的河岸,哪有什麼柳叢呀。我們春天往河水裏插柳條捕魚時用的柳條都是從村裏的柳樹上折的是不是田偉林?那個時候都是你撅著個屁股爬到樹上去是不是田偉林?你小舅子現在大了,我來到你這裏你可以不看我了,這人一有錢臉就會變嗎?這回我算是真服了。現在你不是在勞改場裏從輪窯裏往外出磚的時候了,那個時候你一天從輪窯裏從外出多少磚頭?一萬塊呀,一萬塊磚就是一百車呀,長長的一溜五十丁子呀我的老天爺,那是幹啥?那是吃人肉!真他媽的是活吃人肉呀田偉林!你見天被折磨得就不像個孩子形,連頭皮裏汗毛眼裏都是被燒焦的灰塵呀田偉林,你那手還算手嗎?硬的就像那石頭就像那鐵皮,那是人幹的活嗎?可你一幹就是三年,我的天呀,你怎麼會受得了?你是怎麼忍受的?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像我這樣的有十個也死光了,他媽的那哪是人幹的活,那叫活剝人皮。沒想到你竟活下來了,現在你還活得人模狗樣的了,活得連我都可以不看了你他媽的田偉林,你小舅子別忘了我這可是來到你的家門口了!這是誰家的狗在叫?過了大堤就是田埠口了。這是誰家的狗在叫,田狗家的狗嗎?浪子,你再露一手吧,用魚鉤把那狗釣過來,煮一鍋香噴噴的狗肉吧。大堤。這條長長的大堤,大堤腳下就是田埠口了,站在大堤上就能看到我們的農場了。

丁南和小河來到大堤上,他們眼前黑濃濃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村子在黑暗裏如同一片林海。狗叫聲就是從那片林海裏傳出來的。

小河說,到農場去有兩條路,村裏一條,近些。村外一條,遠些。我們走哪?

丁南說,當然走近的。

可是村子裏有泥,你知道剛下過雨。

有泥就有泥吧,我想走村子裏看一看。他們一邊說一邊走下大堤,丁南說,一晃就二十多年了,我在這兒的時候你還小吧?

你說啥?你到我們村來過?

你不知道?噢,怨不得。或許那個時候還沒有你。我告訴你,我當年就在你們這裏插隊。

小河似乎有些激動,就在北邊的農場嗎?我說你們和我們老板咋這麼熟,原來你們在農場裏待過,俺爹活著的時候常常說起你們。

丁南說,你爹?你爹是誰?

說大名你不一定知道,你們在這兒的時候他是俺村的支書。

支書?你爹是田狗?

是呀,這是俺爹的小名。

哎呀,田狗的兒子,真他媽的!又出了一個新首長,姓連,名字叫個連日來。丁南說,你爹他還好嗎?

我爹他死了。

死了?什麼時候死的?他還沒有多大年齡了?

十年前就死了,腦溢血。那天他在田偉林家喝酒,可能是喝的多了,沒有走到家就一頭栽到路上死了。

噢--丁南不再言語,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泥濘往前走,田狗已經死了,都死了十年了。哎,這人!他死在田偉林的酒裏,田偉林,這下你滿意了吧?二十年前他送你進了勞改場,十年後你送他進了閻王殿。這人!我真不知道像你們這樣兩個人是怎樣坐到一個酒桌上去的?真是不可思議。田狗,那是你嗎?你搖搖晃晃地在前麵走著,路上滿是泥水,就像現在我和你兒子的腳下一樣,到處都是泥水,不同的隻是你的頭頂上有一輪驕陽,那太陽照著你,照得你眼花繚亂,你一頭就栽倒了是嗎?就栽倒在村中這個小十字街上了嗎?就栽倒在那棵大桐樹邊上了嗎?這村道上怎麼沒有人呢?下點小雨就下著你們了?那個時候村道兩邊睡的都是人,一家一家就像放倒的穀個子。男人呢?胳膊彎裏夾條席子就下地看莊稼去了。人呢?他媽的下點小雨就下著你們了,一家一家地大門還關這麼緊,這是誰家的狗?誰家的狗在叫?丁南停了下來,他看了小河一眼。小河說,走呀,它不敢咬你。

丁南說,你把燈熄滅。小河手中的燈就滅掉了,黑暗立刻像泥濘一下子鋪滿了他們的四周。他們的腳步聲消失了,連那隻擠在門洞裏汪叫的狗也被黑暗嚇得不敢出聲了。他們麵前的村子仿佛一下子沉入了水底,世界靜得隻有他們兩個的喘息聲。丁南說,路邊那棵大桐樹呢?

大桐樹?哪棵大桐樹?

這路邊有一棵大桐樹你不知道,那桐樹粗得兩個人都摟不下。

哦,知道知道,俺爹死那一年出倒給俺爹做棺材了。

做棺材了?哦,田狗,那棵大桐樹給你做了棺材了,田狗呀田狗,你就是到陰間裏去田偉林也沒放過你。他們重新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泥水在他們的腳下四處飛濺,那條狗又在他們的身後叫起來,那狗叫的聲音離他們越來越遠,村莊兩邊的房子在燈光裏不停地晃動,丁南看到村子裏的土牆草房現在都變成瓦房了,連個土院牆都沒有了,全是一道青一道紅的磚院牆。他想,隻是這土道還沒有變,這土道上到處還都是泥。黃泛區。怎麼路上都是泥呢?泥也是黃水湯子泥,這就是當年的黃河水衝來的嗎?他想,你看,我這一身衣服可弄好了,就像那迷彩服。路邊的那口老水井還有嗎?不會有了,現在家家都吃壓水井,誰還吃這井裏的水?田偉林,你老娘投的就是這口井吧?是的,就是這口井。那一年我剛來,我們從農場裏跑來看,你媽就躺在井邊的黃土地上,身上蓋著一條破單子。那個牲口屋還在嗎?怕是早就扒掉了。手淫。你小子也是,那東西在你自己褲襠裏長著,哪個地方不能自摸偏偏到草屋裏去幹?看看人家浪子。天黑下來哪兒不能去?就是白天也到處都是地方。河道。玉米地。棉花地。蘆葦叢。丁南這樣想著腰下的家夥就硬了。夏嵐。白靜。化妝師。他想,他媽的,哪個男人沒有幹過這種事兒他還算個男人?老子也幹過。閑的無聊,沒有女人,身子像有火一樣燒著你,不幹那事你幹什麼?勞改犯也是人是不是田偉林?看看那些進過監獄當過勞改犯的人誰沒幹過那事兒?人家外國心理學家還十分推崇手淫呢,說這樣能減少社會上的犯罪率,哈哈。這腳下還這麼多的泥水,快出村子了吧?是的,快了。誰家住在村子的最北邊?記不得了。田偉林,肯定不是你家。你小子那幾年是不是運氣不佳?自己躺在草堆裏幹自己的事兒還讓田狗看見,他把你小子綁在了村中的那棵大桐樹上,結果你媽氣得投了井。你小子結果用那棵大桐樹把田狗給埋了是不是?這就是你小子夢寐以求的事兒是不是?你小子每天在窯場裏出磚的時候就想著這個事是不是?我說你怎麼能活下來了,你是想報仇呀!那遠處是什麼?是農場裏的燈光嗎?丁南不由得停了下來,他指了一下遠處的燈光說,那是不是農場?

是的。那就是老田的醫院。小河說,這一出村路就好走了,全是沙地。

對,全是沙地。咱們快走吧。是呀,全是沙土地了。黃泛區。蔣介石。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毛澤東。右派分子。田狗。曆史。哎,一遭又遭。這人,就是那夢。那個熊人說的真哲學,現實在哪?現實就存在於一瞬之間。剛才我們走過村子那段泥濘路的過程就已經是往事了,那就得靠回憶了!這給我二十年前走這條路的時候還有什麼差別呢?沒有,已經沒有差別了,二十年前的事兒和剛才的事都成了我的記憶了。他媽的,那個熊人說的真哲學,白靜,這話深刻吧?可惜這話不是我想出來的,我哪有那麼深刻的思想?要是那樣我也成了老子了,我也成了孔子了,我也成了莊子了。我那是拿別人的東西唬你哩,你不是作家嗎?也讓我給唬住了是不是?你別說方舟這個家夥還中哩,這家夥的小說管看。《雨中的墓園》。《風車》。你看這段路多好走,全是沙土地,連一點泥都沒有。這路邊上種的都是什麼莊稼?花生?紅薯?大豆?芝麻?肯定不是玉米,也不是高糧,看不清。是花生吧?是花生。這沙土地最適應種花生。花生成熟的時候這地頭上躺的都是護秋的人。老田,講個笑話吧?有個老貧農當了村支書,他在會上講話,說,我不會講話,是個大老粗……老田,你不要講了,老一套,粗不粗婦聯主任知道!講新的!好,給你們講個新的。有一個男人,名叫夏首佰,五十歲上喪妻。有一個寡婦,名叫何麗錦,經人介紹,兩人結婚。婚禮上主婚人說……老田,不要講了,我們知道,新娘何麗錦(合裏緊),新郎夏首佰(下手掰)!然後我們就一起高聲朗讀:

新娘子新郎官一對新人

舊鋼筒老火塞多膏機油

最後我們一起跳起來朗讀那對婚聯的橫批:常來常往!

是不是老田?下麵就是你的拿手好戲了,脫,都把褲子脫下來,看看誰的沒硬?誰的沒硬他就不是個男人呀。乘乘,個個都像六0炮一樣支起來了!融融的月光呀,多好的月亮,老田,這就是你的拿手好戲,你個老右派分子,不打你右派打誰右派呢!看那燈光,越來越近了,農場,我的農場!丁南又回來了。有人在說話,是老田嗎?沒想到這裏的房子都還保存下來了,老田,這都是你的功勞嗎?我還真得給你個老雜毛端兩杯呢!頭一排房子是什麼?夥房。對,夥房。還有幾間是會議室。圖書室。他媽的還有圖書室。第二排呢?第三排呢?全是我們男生的住室。現在這房子幹什麼用?燈光,每間屋子裏都有燈光。丁南在那第二排房子前停住了,他說,老田在哪裏?

不知道,小河說,或許在後麵吧。

在後麵?這房子裏怎麼都亮著燈?

這裏是病房。他在後麵住。

噢--咱到後麵去找他。丁南知道後院是當年的場部。丁南跟著小河沿著甬道往後院走,丁南看到路的兩邊生長著一些高大的泡桐樹,他想這些都是我們當年栽下的桐樹嗎?這時丁南看到從對麵匆匆忙忙地走過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的臉浸泡在夜色裏。小河上前攔住了他。小河說,運生,田醫生在哪?

那個男人側過身子朝他來的方向指了一下說,他在婦產科。那個男人說完上前一把抓住了小河,他說,是你呀,來來來,幫幫我的忙。

小河說,我還得找人呢。

那個男人說,找誰?不就是找老田嗎?他就在後麵,你先過來幫幫我。說完拉著他就走。小河說,你看你,我真的有事兒,我們還有一個人呢。

叫他先去,他還能不認識田醫生?那個男人一邊拉著小河往前走一邊回頭朝丁南說,你先去,他就在後麵給我媳婦接生。他倉促的腳步聲把路麵打得叭叭地作響。丁南站在那裏看著那個男人拉著小河拐向前麵的一排房子才回過頭來。他獨自走過一排房子,他想,我自己去找吧,在這裏我還能找不到老田?這時丁南聽到從遠處傳來了嘩嘩的聲響,風嗎?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嗎?不是,是雨,雨來了,真的是雨來了,我得趕緊找著老田,夏嵐,我這就要找到老田了。那雨霎時間就光顧了這裏,那聲音也陡然而至。雨水從天空中飄落下來,打在他的身上。丁南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抬起頭來,他看到頭頂上的樹葉都在風雨中舞動,他突然有一種被卷入深潭的感覺。隨後他看到了那排房子,有燈光從門窗裏擠出來把那些從空中滑過的雨水照得十分明亮,在嘩嘩的雨聲裏丁南聽到有一個女人的哼叫聲從房子裏傳出來,那哼叫聲像燈光一樣從門洞裏和窗子裏溢出來,就像雨水一樣布滿了整個潮濕的空間。老田一定在那裏。這個老田!你把我們的場部改做婦產科了。這時丁南看到一個禿頂老人手提一嘟嚕血淋淋的東西出現在門洞裏,他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地上,一直落到丁南的腳下。

老田!丁南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他要尋找的人。他似乎有些激動,他幾步就竄到了他的麵前,他想伸手拉住老田,但他手中那嘟嚕正在滴血的東西使丁南止住了就要伸出去的手。丁南說,老田,你還認識我嗎?

老田站在那裏沒有動,他也沒有吭聲。由於他的臉背著光,這使丁南沒能看清老田的麵孔,但他感覺到了他注視他的目光,他還沒有認出來我是誰。丁南說,老田,是我呀!

老田說,知道是你,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乖乖,這個老右派!他非凡的記憶和平靜讓丁南感到意外,丁南隔著不停地從他們麵前劃過的明亮的雨絲想努力地看清他的麵目,但他失望了。他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愣愣地站在那裏。

老田說,有事?

丁南從呆愣裏醒悟過來,有事。

噢,你來吧。老田一邊說著一邊走進雨水裏,他沿著那排房子往東走。丁南跟在他的後麵,看著他有些肥胖的身子在前麵一晃一晃地走動,這個老家夥還這麼好的記性。丁南說,你真的認出我是誰了?

老田說,我還能認不出來你是誰?說話間他們來到了一個門前,老田伸出另一隻手推開門,強烈的燈光從屋裏奔出來唰--一下跌倒在雨水裏。丁南跟著老田走進屋裏,他看到他隨手把手中的東西丟在一個白色的瓷盤裏。老田順手操起一把刀去收拾那嘟嚕血淋淋的東西。他割下來一塊就往桌子上的高溫瓶裏裝一塊。丁南看到在他身邊的桌子上放著一些透明的高溫瓶子,老田隻顧忙自己手中的活,連頭也不抬一抬,就好像丁南不存在似的。這老家夥,怕是認錯人了吧?要不,他怎麼能這樣冷落我?丁南說,哎,你真的認出我是誰了嗎?

老田這才停下手來,他在燈光裏看著丁南說,你眉毛裏有一顆紅痣。

丁南不由得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他暗暗地吃了一驚,厲害,在夜色裏他還能看清我眉毛裏的這顆紅痣!丁南看著這個拿刀子雙手沾滿鮮血的老頭突然有一種陌生感,他的目光,他光滑的頭顱都使他感到不可思議。這是他嗎?魚頭上有火呀。這手是提著魚網下河的手嗎?這手是在棺材上排放骨骼的手嗎?《風車》。白狗屎。傷寒病。是你嗎,老田?丁南看到他手中的刀子又在那白色的瓷盤裏劃來劃去,他的另一隻手在不停地往那隻高溫瓶裏裝著被切割成碎片的東西。他一邊忙活著一邊說道,這東西不能放長,我必須先把它處理掉。這時他突然停住了手中的刀,用他明亮的眼睛看著丁南說,你有什麼事兒?

丁南說,我來請你。

老田說,誰有病了?

丁南說,我的一個同事。她發高燒,都燒糊塗了。

老田說,胡言亂語嗎?

丁南說,是的,胡言亂語。

從啥時候開始?

挨黑,我和她一塊去河裏扳魚,她一下子掉進河水裏去了,或許是嚇著了。

扳魚?老田再次停下手中的活,他望著丁南說,人在哪?

在河南,渠首那兒。丁南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異樣的光芒,他說,渠首你還記得嗎?

噢。不過我不能去,現在我這兒有六個孕婦要生產,她們都在等著我。丁南聽到他的聲音像外邊的雨水一樣在他的耳邊沙沙作響。這樣吧,老田說著放下手中的刀子,這時那個透明的高溫瓶子已經裝滿了那種紅色的東西,那個白色的瓶子現在已經變成紅色。老田一邊合上白色的橡皮蓋子一邊往牆角裏指了指對丁南說,你拿著那把雨傘。

丁南果然在他指的地方看到了一把黑雨傘。他走過去把雨傘拿在手裏,他看到老田拿起那個紅色的瓶子已經走到了門口,他就跟過去,老田順手拉滅了燈。他們重新置身於黑暗之中,雨水的聲音又重新回到了他們的思想裏。丁南在黑暗裏撐開雨傘,他跟著老田穿過院子裏的那片燈光,那個女人的哼叫聲已經消失,雨的聲音使得黑夜更加寂靜。在他們穿過前麵那幾排房子的時候,丁南同樣沒有看到一個人。小河呢?他跑哪兒去了?他們來到農場的大門口時,丁南停住了腳。丁南說,我們到哪兒去?

到村裏去。我過不了河,隻有給你往村裏跑一趟了。

丁南說,跟我一塊兒來的還有一個人。

老田說,誰?他在哪兒?

田狗的兒子。我們來的時候他被一個男人拉去幫忙了。

不理他,咱走。老田邊走邊說,你自己還過不了河?雨水擊打著他們頭頂上的雨傘,在嘭嘭的雨聲裏丁南仍能分辨出他的腳步在沙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丁南和他並排走在沙土路上,他聽到路兩邊田野裏的莊稼在風雨中發出延綿不斷的像水浪一樣的波動聲,丁南想,那是風。《風車》。老田,你就是《風車》裏麵的右派分子嗎?田狗就是《風車》裏麵的隊長嗎?丁南說,老田,聽說田狗死了?

老田說,是的,田狗死了。很多人都死了,田林亮、老別雞、田貨、大牙、瘦猴、記臉,都死了。還有麻婆,麻婆你知道嗎?就那個老婆子,長了一臉麻子,小時出天花落下的,我給你說過,好說笑話,她還在地裏和一群媳婦頭子鬧著要扒你的褲子,你忘了?

沒忘。我怎麼會忘了呢?丁南說,老田,你去挖過池塘嗎?

池塘?你說的是五八年那會兒?挖過,好多人都挖過,那個時候正是冬天,天冷,冰天雪地的,可工地上卻人山人海。

好多人都得了傷寒是嗎?

是呀,好多人都得了傷寒。起初人們的手腳都得了凍瘡,最後就得了傷寒,連當時的縣委書記都驚動了。書記來到工地,可能是怕那些人影響工程的進度,或者是怕他們的傷寒傳染,他們就讓所有得了傷寒的人全都集中到工地北邊二裏地的文廟裏。那文廟是明代的建築,全是木質結構。挖池塘的時候那裏就成了工地的指揮部。本來那天我也在那裏護理病人,你知道雖然我是個右派,但我還是個醫生。趕巧那天公社書記的老娘病了,我就離開了那裏。誰知就在那天夜裏文廟失火了,廟裏所有的病人……

全都燒死了?

老田並沒有回答丁南的問話,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三十二口子呀……,老田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當時沒有人知道那火是怎樣著起來的,也沒有人知道為啥那些人竟沒有一個人逃出來。後來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有一個當年跟著公社書記幹通訊員的人道出了事實的真相,那火原來是人指使一個夥夫幹的,那個夥夫先把大門鎖上,然後就放火燒了文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