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在夜裏(3 / 3)

放火?那為什麼那樣幹?

聽他們說是怕那些人的傷寒傳染,怕影響工程的進度,聽說當時的省委書記要到工地去視察。

丁南說,是那個公社書記讓燒的嗎?

這我也說不準,傳說是這樣。後來那個公社書記在文革的時候就被造反派給打死了。那個揭發他的通訊員也死了,聽說是喝酒喝死的,臨死的時候他臉色發青,你想臉色怎麼會發青呢?以我的經驗那是中毒而死。

丁南說,中毒?

對,中毒。老田說,肯定是中毒。你想想,他當時也肯定參與了燒文廟的事兒,如果是那樣,他會有多少仇人?他還能不中毒?

丁南說,是誰下的毒呢?

老田說,不知道,這是一個謎。

丁南說,那個放火的人呢?

你說那個夥夫嗎?不知道,自從那場大火過後,那個人就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丁南想,全都被大火燒死了,這和那個駝背老人說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她說當時老田就在池塘工地上呀?不知道方舟在《風車》裏是怎樣描寫的。他們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說,他們完全沉溺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們已經走進了村子,村道裏的泥水使丁南清醒過來,他看到老田在一所院子前停了下來,他推開大門對丁南說,進來吧。丁南跟著他走進了院子,來到一所房子前,在黑暗裏丁南隻能看到那所房子黑色的影子。老田說,你在這裏等著,說著他走到那所房子的門前,在黑暗裏丁南聽到了門軸的嘰扭聲,他聽到屋裏傳來了悉悉卒卒的聲音,片刻,叭--地一聲,屋裏的燈亮了。丁南看到燈光從窗子裏鑽出來照亮了院子,老田手裏拿著一把鐵鍁出現在門口,他站在那裏遲疑了一下,還是來到了丁南的麵前。他把手中的鐵鍁遞給丁南,他用腳在地上點了點說,在這兒挖吧。

丁南說,就在這兒挖?

對。在這個院子裏你隨便在哪個地方都能挖出你要找的東西。

東西?找什麼東西?他看到老田把手中的那個紅色的瓶子舉起來在他的麵前晃了晃說,就這東西。

丁南說,這是什麼?

胞衣,胎兒的胞衣。你不是要給你的同事治病嗎?我這院子裏到處埋的都是胞衣,全部都是我在八年前埋下的。現在我開始動用這些中藥,這是一種藥你知道嗎?在我把那些胞衣埋下去的時候我加了甘草升麻等等十幾樣中藥,現在那些胎兒的胞衣都已經化成了澄澈如冰的水汁,這種藥能治各種發寒熱不止,狂言亂語。這正對你同事的病症.挖吧,你挖吧,在這個院子裏你隨便在哪個地方都能挖到這種藥。

丁南在老田的注視下開始在雨水中往地下挖掘,他一邊挖一邊想,這老家夥說的是真的嗎?他就像神仙一樣。黑衣老者?頭戴一頂鬥笠,沿著河道走過來了。

丁南沒挖幾下果然在地下挖到了一個瓶子,他從地上拿起瓶子在燈光裏果然看到了裏麵的水澄澈如冰,丁南拿著那個瓶子,他感到有一股冰涼的氣體從那個瓶子裏滲透出來,他感到了徹骨的冰涼。

老田說,你去吧,拿著這藥趕快過河去,回過就讓病人喝掉,會立刻見效。

丁南說,那你呢?

老田說,我還得回去,院裏還有幾個孕婦在等著我。

丁南說,明天我會和浪子一塊兒來看你。可是老田這個時候正在專心致誌地往土裏埋那個紅瓶子,他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丁南在說什麼。丁南站在那裏,他看著老田在細雨中封上泥土,然後走進那所房子,這才來到大門外。這時院子裏的光亮突然消失了,他想,他把燈拉滅了。

丁南沿著村道往前走,村道裏仍舊全是泥濘。在黑暗裏他看不清那些泥濘的深淺,他隻聽到腳下發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響,丁南突然聽到有一聲音在叫他,他停下來。誰,他朝黑暗裏問道,是老田嗎?但除了雨水的聲音他什麼都沒有聽到,他哆嗦了一下,突然感覺到有一個巨大的黑影朝他撲過來,他連連後退,他的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啪嘰一下跌倒在泥水裏。在黑暗裏他感覺到那個黑影朝他伸出一隻大手,他尖叫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拚命地往前跑。泥水在他的腳下四處飛濺。他跑出了村子,穿過了大堤,最後來到了河道裏。在河道裏他看到了對岸那些撈沙的船,在蒙蒙的細雨之中,那些船仿佛夢境一樣離他十分遙遠。

這是什麼在響?是雨水聲?是雨水擊打樹葉的聲音嗎?我這是在哪兒?是誰在翻動書頁?丁南慢慢地睜開眼睛,他看到自己躺在一個長長的組合沙發上,身上蓋著一個毛巾被。他看到白靜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正在看那本《風車》。白靜聽到聲音放下手中的書,她微笑著看著丁南說,醒了。

丁南從沙發上坐起來,他一時沒有弄清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他看到牆上滿是大紅的喜字。那些大紅的喜字使他突然明白過來,他想,哦,這是田偉林的新房。夏嵐呢?她好了嗎?夜間的經曆在他的腦海裏紛紛閃過,他看到靠裏麵的床上空空的沒有一個人。他說,夏嵐呢?

白靜說,她和化妝師一塊兒出去了。

丁南說,出去了?她好了?

嗯。燒退了,夜間醒來的時候她還吃了兩個蛋糕,精神也很正常。

丁南說,浪子呢?浪子回來了嗎?

白靜說,沒有,我們一直在等他,所以也沒叫醒你。

這個家夥,跑哪兒去了?丁南轉回身來,通過門洞,他看到院子裏的一切都沐浴在雨水裏,這雨,什麼時候才有個完?他回身走到沙發前重新坐了下來。他看到白靜朝他揚了揚手中的《風車》說,能談談你對《風車》的看法嗎?

丁南說,我還沒有看完。

白靜說,還沒有看完?你看到哪兒啦?

丁南說,沒剩多少,就最後兩頁了吧。

白靜走過來,她把《風車》遞給丁南說,你應該看完,看完咱們再說。

丁南伸手接過了《風車》,他看著白靜說,好吧。他在沙發上重新躺下來,翻到最後兩頁。

《風車》(續)

曆史對現實生活的警示

理論家對這天夜裏所發生的事兒一無所知。從棚屋外邊走過的"當當"的腳步聲和熙熙攘攘的說話聲也沒能夠把他們從專注裏驚醒過來。十幾口鐵鍋平穩地支起一個圓,圓的中央是一堆由劈柴和刨花燃起的火。劈柴和刨花是理論家和姑娘從做風車的工棚裏弄來的。姑娘不停地往火堆裏加些柴禾,火光在這間棚屋裏時明時暗,姑娘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黃。由於棚屋裏的溫度一直很平穩,鐵鍋裏的水才都沒有結冰。水慢慢地從鍋底的小洞裏滲出去,在理論家挖好的小溝裏集結,慢慢地流向棚外。那些水在流向棚外的過程中由於氣溫下降的緣故,又慢慢地變成了晶明的固體,理論家對這些同樣一無所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在伏案而書,他在一些條狀的白紙上寫了一段又一段有關無產階級精辟的理論,而後把這些紙條貼滿了每一口鐵鍋的周圍。他一遍一遍地對著鐵鍋裏的黃豆們朗讀著紙條上的理論,他的唾液不時地擊起鐵鍋裏的水蕩起一些微弱的波紋,他的話語不時地穿過水麵像紅外線一樣滲到黃豆們的中間,黃豆們在這溫和的環境裏慢慢地舒展自己的身子。理論家一遍又一遍地在鐵鍋的周圍向黃豆們朗讀紙條上的理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最後他感到有些疲勞,他對在火邊坐著的姑娘說:"你來接著我讀吧。"

姑娘沒動。姑娘坐在火堆旁,頭架在雙手上,她的發辮懶懶地垂著。理論家走過去扳了一下姑娘的肩膀,姑娘就倒了下來,他忙用腳依住了姑娘的背,姑娘睡著了。他遲疑了一會兒把姑娘抱起來,姑娘呼出的氣體打在他的臉上,他的渾身立刻被一股熱流燒得顫抖不止,許多天前那個充滿月光的夜晚在來居住區路上所產生的渴望又一次從他的腦海裏冒出來,他又一次想起了無產者接班人的問題,他想,現在無產者傳宗接代的問題已是燃眉之急。他把姑娘放在刨花上,他哆嗦著手一件一件地解開姑娘的衣裳……(白靜,寫的多好呀,你是不是想讓我看到這個細節?你看理論家,這個滿嘴馬列的人,他媽的,他連扒掉姑娘的褲子也有堂堂皇皇的理論,無產者傳宗接代的問題,他媽的!)

第二天淩晨,在那些尋找白狗屎的社員們陸續回到了各自的棚屋之後,隊長泠不丁的想起他還要到磨坊裏去。他整了整衣帽再次走進黑暗裏,寒冷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臉上,但這並沒有能改變他去磨坊的信念。走到磨坊的時候他沒有聽到石磨的轉動聲,這沒有出乎他的意料。磨坊每天都是三班倒,可是當夜班的女人們總是這樣投機取巧。他輕輕地推開木門,他看到三盤石磨都死在那裏,馬燈被擰得很小放在靠裏的石磨上。他輕輕地往裏走,他看到三五一十五個當班的婦女都和衣順頭躺在地鋪上,她們的身上總共橫蓋著三條被子,她們像十幾隻溫順的山羊對危險混沌不知。隊長把燈光擰亮些,他一手提著馬燈一邊彎腰去察看每一個女人的臉,每看一張臉他的心就揪一下,最後他把馬燈放回到原處,接著他又在她們的身邊蹲下來,他先跪下一隻腿,在第一個女人的臉前探下頭去親她的嘴。那女人在沉睡中扭了一下臉哼了一聲把身子側到一邊去。他停了一下又去親第二個女人的臉。在第三個女人麵前他望著那張因患麻疹而殘留了滿臉小坑的臉猶豫了一會兒,(麻婆嗎?)但最後他還是把頭探下去。他這樣一直親到最後一個女人才停下來。之後,他在地鋪上坐下來,雙目凝視著那張朦朧的臉,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摩。女人在睡夢裏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女人的手使他得到了鼓舞,他身上的熱血湧動起來,他輕輕地掀開被子,女人的襖襟敞開著,一件淺紅色的褂子被奶子頂得高高的,那兩個奶子仿佛兩個暄騰騰冒著熱氣的饅頭。處於饑餓之中的隊長渾身哆嗦了一下,雙手就像捕兩隻小兔似地把女人的奶子捉住了。正在睡夢裏的女人被落在胸口上冰涼的東西所驚醒,她驚叫一聲坐起來,她在惺忪之中看到一個男人。隊長好似沒有聽到她的叫聲,他專注地捉住那兩隻奶子。女人的驚叫聲喚醒了其它女人,她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那個被捉了奶子的女人終於清醒過來,她高聲地叫著:"哪個七孫,敢欺負你老娘!"她叫著朝男人抓過去,一邊抓一邊招呼那群女人:"來呀,快來呀,打這個七孫!"那群女人在弄明白什麼事之後就一擁而上,她們在地鋪上擠來擠去,朝那個男人的身上頭上亂捶亂打,最後把那個男人壓倒在地上。一個女人說:"來,扒掉他的棉褲!"她們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個男人的棉褲扒掉了。(扒,扒掉他的褲子,看看他的小雞紮翅膀沒有。麻婆,你們這些媳婦頭子!)一個女人說:"來,按住,把俺龜孫的*毛都擇下來,看他改不改!"於是有人提來馬燈,把一根硬硬的生殖器和一袋黑黑的蛋皮都照得清清楚楚,女人們就更加憤怒了,她們叫道:"擇,給俺龜孫擇淨!"接著,那叢黑色的雜草就被一根一根地擇下來,每擇一根躺在下麵的那個男人就嚎叫一聲,最後那裏變成了一片荒蕪的土地。一個女人說:"放開他,看看是哪個鱉兒!"

隊長從地上爬起來,女人們都愣了。她們看著隊長艱難地提上褲子,腿一叉拉叉拉地往外走,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隊長回到住所,一頭鑽進被窩裏,他感到兩腿之間的那塊肉處於麻木狀態。他把手伸過去在那裏撫摩,那塊肉幾乎沒有了感覺。一陣淒傷不由得襲上心頭,他喃喃地叫道:"完了,我這輩子算完了!"他想坐起來,仔細察看一下那塊肌肉,可是有一件硬硬的東西格痛了他的胳膊。他側著身子將那件東西從棉襖裏掏出來,原來是那個陶人。他支起身子把馬燈移到身邊,那陶人就在馬燈下放射出燦爛的紅光,他一遍又一遍地去撫摩那陶人高高的乳,撫摩那陶人的陰部,他漸漸地感到兩腿之中火辣辣地脹得難受。他把手伸進去,那根東西堅硬如鐵地聳立在那裏,發出一陣陣疼痛。他始終感到有一股東西要流出來。在接近天亮的這段時間裏,那股要流出來的東西都在殘酷地折磨著他,他始終想讓那根東西軟下來,可是他一次次的努力都歸於失敗。在天亮的時候,他再也難以忍受這種折磨,他站起身來往外走。由於兩腿之間的東西堅硬地挺著,在走路的時候他不得不把腰彎下去,以免產生更強烈的疼痛。他在寒風凜冽的早晨行走著,他的腰深深地探著,他穿過一所又一所沉睡的棚屋,最後來到了公社的食堂裏。公社的食堂裏到處都蒸騰著水汽,可是他沒有看到一個人,由於夜間的疲勞,夥夫們在這個早晨裏都處在昏睡之中。幾口大鐵鍋裏仍舊滾沸著用茄子根和辣椒熬成的用來治療凍瘡的藥水,隊長在鍋灶前看到了那個幫廚的女人。那個女人半臥在灶前的柴禾上睡著了。他蹲下來望著女人的臉,女人的臉被灶堂裏的餘火映得一片灰紅。他遲疑了一會兒開始解女人的褲帶,在他脫她的棉褲的時候那個女人醒了。那個女人怔怔地躺在那裏看著他在她的身上勞作,那男人死死地摟住她在她的身上晃動。(這母女倆被這兩個混蛋包產到戶了。)突然那個男人手足搐搦,牙關緊閉,一下子從她的身上翻倒下去。她躺在那裏不知何故,她朝叫了一聲:"哎。"可是她沒有聽到回聲。她坐起來,她看到那個男人的臉被淡弱下來的火映得一片灰紫。她推推他,他沒有動,她看到他的雙手死死地捉住襠裏的東西,腰像煮熟的蝦米一樣弓在一起。她用手去擋他的鼻子,那裏已經沒有了一點呼吸。她怔了半天才愣過神來,她鬼一樣地叫著竄出食堂,一路嚎叫著在居住區的土路上奔跑。那天早晨,幾個被屎尿憋得難受的漢子出來方便的時候,都看到了那個女人提著棉褲在居住區的土路上奔跑的情景,她紛亂的頭發被寒風吹起來仿佛一團黑煙。

理論家被女人的嚎叫聲所驚醒,他披上棉襖開門探出頭來,但在居住區的土道上他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寒冷的風爭先恐後地擠進他的衣服裏,他哆嗦了一下關上了門。他轉過身發現那堆火早已熄滅,那十幾口鐵鍋裏的黃豆已被冰封住,他不由得驚慌起來,他不知道他培育的這些理論種子是否因此而受到傷害。他轉身拍拍仍在熟睡的姑娘的臉。他說:"醒醒,醒醒。"

姑娘被他搖醒了,她惺忪著眼睛順著理論家的手看到了一口口鐵鍋裏都上了凍。理論家說:"這咋辦?這咋辦?"

姑娘說:"生火,快生火。"理論家和姑娘手忙腳亂地把火生起來。火一點點地旺盛起來,理論家感到了溫暖,他說:"加柴,往裏麵加柴!"姑娘把身邊垛著的劈柴一塊一塊地抱過去支架在火堆上,劈柴在火裏劈劈叭叭在裂叫著,理論家用手摁著鍋裏的冰塊,冰塊在一點點地融化。理論家高興地叫道:"在加柴,火越大越好!"姑娘不停地往火裏加著柴,被架起的柴越來越高,火越來越大,猛烈的火竄出老高呼呼地叫著去舔棚頂,棚頂上的木棍秫秸箔很快都被烤糊了,而下麵的火越來越大,最後棚頂再也頂不了火的誘惑,就熱烈地和火擁抱,接著是頂上的麥秸。火像一把鋼刀很快就把棚頂給戳穿了。風從外邊竄過來助著火勢發出呼呼的聲響,這怪異的聲音喚起了姑娘的注意,姑娘在一時間裏沒有弄清這聲音從何而來,直到頂上帶火的柴草落下來砸在她的身上時她才驚叫起來:"火,失火了!"

那個時候理論家正在專心致誌地看著鍋裏黃豆的變化。鍋裏的冰塊被火映得一片金黃,鍋裏的黃豆在這金黃裏慢慢地舒展著身子,他思索著現在應該不應該開始對黃豆朗讀那些精辟的無產階級理論,就這時他的手被姑娘抓住了,他聽到姑娘在向他喊:"失火了!"他被姑娘拉著奔出門外。他們來到居住區的土道上,清冷的空氣一下子使他的頭腦清醒了。他看到熊熊的大火衝天而起,在呼呼的寒風中像一個巨大的浪頭在他的眼前擺來擺去,那火很快就殃及了第二所棚屋,那火的浪頭勢不可擋地向前滾去。理論家被這陣勢嚇壞了,他的腿一軟就癱倒在地。

那所放滿棺材的棚屋著起來的時候,右派分子正在熟睡。他走進了一片秋天的夢境,在他的周圍到處是一片金黃。成熟的果實在他的四周發出丁丁當當的撞擊聲,太陽在他的頭頂上越來越毒辣,隻曬得他大汗淋漓,最後他被劈劈叭叭的聲響所震驚,但那些聲音似乎離他十分遙遠。他睜開眼睛,他看到在棺材的上方跳躍著火苗,他站起來看到他的四周到處都是火,那些骨架在他的周圍跳動著,他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感到有一雙手緊緊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極力地想擺脫那隻手。在這之前,他始終沒弄明白自己是在現實裏還是在夢境裏,他想,是個惡夢吧。他想擺脫這個漫長的惡夢,可是他失敗了。他的手慢慢地垂下來,身子慢慢地倒下來靠在已經著火的棺壁上。在最後的時刻裏,他仿佛聽到有許多人的呼吸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他死了。他也被燒死了?文廟。熊熊的大火。傷寒病。右派分子也死了?是的,這是小說,方舟讓右派分子死掉了,他隱去了更多的被大火燒死的人,現在誰還知道那些人呢?沒有多少人知道了。再過五十年呢?)

這天早晨燃起的大火無情地吞噬著居住區的棚屋,人們驚恐地從各個棚屋裏逃出來,像無頭的風亂作一團。他們一會兒哄叫著湧向這邊,一會兒又哄叫著湧向那邊。在風車的工棚前,眾人看到了癱木匠。癱木匠一邊朝外邊爬一邊向人們喊叫:"風車,風車……"他一邊叫一邊用手指著工棚。擠在眾人裏的理論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向嚇傻了的人們高叫著:"快,快去扛風車!"人們在他的帶動下,湧進去把風車的風葉和其它沒有完工的部件抬出來,在最後一片風葉抬出來時,大火就撲了過來。那場無情的大火一直著到傍晚,人們對這場大火束手策。在附近,人們找不到一點可以用來滅火的水,水在不遠處的池塘裏還沒有挖出來。這場大火幾乎燒毀了居住區裏所有的棚屋。居住區裏到處散發著灰白的焦煙氣息。

傍晚的時候黨委書記趕到了這裏,他望著一片焦黑的殘跡久久地立在那裏。最後他拍了拍完好無損的風車的某個部件對理論家說:"把風車運到工地上去吧。"

社員們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在理論家的帶動下默默地扛起風車的每一個部件,浩浩蕩蕩地往工地而去,他們仿佛一支送葬的隊伍。(送葬?給誰送葬?給那段生命送葬?給那段曆史送葬?)夕陽在西邊弄出一帶紫紅色的霞光鋪天蓋地而來,那光改變了每一個人臉上的顏色。理論家停住腳步回過身來,他看到那霞光把眼前的一切都弄得迷迷茫茫。(完了。《風車》就這樣完了?浪子為什麼要來拍這樣一部電視劇呢?這小子怎樣想的?如果事先能看看劇本接不接這個角色我還真得好好地想一想呢。不知道白靜是怎樣把《雨中的墓園》裏的故事寫進《風車》裏的。她想表現什麼?死亡的不可預示性?讓我們對現在看到的曆史產生懷疑?去你的吧,浪子,這不是我們的事兒,你想著拍了電視能賺錢就對了!什麼曆史?曆史其實是某些人的眼睛,是某些人的好惡而已!曆史是個屁,無產階級的屁,資產階級的屁,美國的屁,日本的屁,意大利的屁,太平洋的屁,你想放它他就響,你不想放它他就不響!是不是,浪子,夠哲學的吧?哼哼!)

丁南把手中的《風車》放下來,正站在門邊看雨的白靜轉回身來,她看著丁南說,看完了?

丁南說,看完了。他從沙發上站起來,他看著白靜說,你能一句話說清她嗎?

一句話?白靜搖了搖頭說,不能。說完她又看著門外綿綿的細雨說,就像這雨,你能說得清楚嗎?她不緊不慢,可她卻把一切都滲透了,就連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情緒也都被這細雨給淋濕了。

是呀,丁南看著在空中飄落的雨這樣想。透過門洞他看到了那堆被雨水淋得幹幹淨淨的骨頭,白色的骨頭,一些動物的骨頭,這和右派分子在池塘裏揀起的人的骨頭有什麼差別呢?沒什麼差別。丁南看到一些陌生人在雨水裏匆匆走過,他聽到有一些雜亂的聲音不時地從院子裏的某一處傳過來,這些人都在忙什麼呢?

白靜說,你在想什麼?

丁南對她笑了一下說,沒有想什麼。

白靜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你在想什麼?丁南說,不知道。

白靜說,你說怪不怪,我突然想起了扳網。

丁南說,扳網?

白靜說,對,扳網。我現在很想去河邊看看,你有興趣嗎?

好吧。丁南看到白靜走到桌邊拿起那把花雨傘,同時他也看到了那個放在桌子上的高溫瓶子,澄澈如冰的液體。胎兒的胞衣。夏嵐,你喝下那裏麵的水就好了嗎?老田,你真神。丁南看到白靜朝他走過來,她說,我們走吧?

丁南說,好吧,我們走。他想,但願你別像小嵐一樣掉進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