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升騰與墜落(1 / 3)

第四輯升騰與墜落

我著迷於屬於我的問題

到人生的“而立”之年,我才將散漫於喧騰的社會生活的眼光投射到一點上。

我開始思索單純而繁複的生命。

而一切思索仿佛都源於一個遙遠而切近的記憶,源於一個至死不渝的想象。

近十年了,我拚命想記下我在思索中的感覺。那感覺可能走向詩;也可能走向對詩的理解。那是還在走向表達途中的表達。於是我既很少得到獲得了形式的詩;也很少得到能夠凝聚成思想的對詩的理解。隻有無法言說的情緒和一堆雜亂的筆記伴著我。它們是我唯一的財富。

但這是一份多麼沉重的財富。

它們應該屬於遺忘,屬於一次性的、永遠不可能再複返的過往的歲月。

幾個月前,“隨感錄”的第一輯問世了。當這樣一種特殊的表達形式直觀地呈現在我的麵前時,我突然產生了表達的衝動:或許我也能這樣地把自己呈現出來,為著從命定的遺忘和死亡中掙紮出每一點生命的可能。

很長時間,我都在追尋著情緒和表達之間的轉換。這種轉換在有心人那兒,幾乎就是直觀的。但也正因為它的直觀性,它才充滿著難以把握的神秘。

而“隨感錄”所捕捉的,恰好是這樣一種直觀著本質的現象。

它不是詩,因為它不是靠聲音、節奏,靠追逐著意義的隱喻來表達的,雖然它必須有詩思的深度,即它必須與生存的整體性有一種內在的關聯。

它不是文章,因為它還沒來得及在時間中彙成表達之流。但也正因為如此,它才那樣明顯地帶著在縱深方向上湧動的衝擊力。那原本是生存的深層空間中向時間引發、衝動的情緒憑借問題的直呈、湧現。

在這裏,情緒和表達,無疑是借助於一種最樸素的形式完成它的轉換的,即借助於對問題的提出和思索。正是這些問題顯示著切入人生的深度和廣度,或許應反過來說,隻有具有切入人生的深度和廣度的問題,在這裏才成其為問題。

我的問題純然是女人的。

我沒有男人開闊的胸襟和視野,也沒有男人自我意識到的哲學的深沉。嚴格說,我不懂哲學。我能夠說的隻是,我幾乎是著了迷一般地深深地沉入過我的問題。在整體生命的體驗中,我在懂得升騰的同時懂得了墜落,懂得了用泥土連同自己的羽毛一起把自己覆蓋起來。

我以問題的形式對我的“隨感”作了大致的劃分。這些問題也就自然作為小標題放在了每一部分的前麵。它們本身包含著進入的角度。

我用“升騰與墜落”作為“隨感”的總題目,以表達我所感受和理解的人生的縱深維向。

我這樣地呈現一個女人的思索與感覺,是期望得到雙重的理解。女人是男人心中袒露的秘密

1

一個女人,如果在擁有女人天性的同時,又擁有男人的視野和反省能力,她就注定了承受撕裂肌體的痛苦。

2

我生活在悖論中:一方麵是女人驚人的自信;一方麵是女人驚人的不自信。這悖論中複雜、微妙到難以言說的心理,早已成為實體,成為我人生沉重的十字架。

3

許多年來,我沉迷於女人是什麼,能是什麼。

所謂純潔、完整、沉淪、時間、空間、當下、形式、理解、情緒……所有對於我生命攸關的問題,幾乎都和它莫名地攪在一起。

在日常的思索和感覺、乃至每一個心理的閃念、滯留和爆發中,它都忽閃而過。

4

女人多麼容易把愛與不愛變成一個框架,並把它塞滿,把自流的、鬆散的東西都用一個生命攸關的問題來衡量。

5

看日本電影《兆治的酒館》後,很長時間我都在想夜子。

她美麼?真實麼?不管怎麼說,她至少是完整的;完整得令人心碎。

忍不住想問,西方民族也有過這樣的專屬至死嗎?

6

女人更多地保存著人的自然性,是一種直接表現。

7

一方麵是依賴,一方麵是在依賴中完整地傾注和要求。沒有這完整地傾注和要求,依賴就隻是一個純粹的世俗。

但是,我懂,我擔心,完整的傾注和要求,是一半天使,也是一半魔鬼,它可以使男人上天堂,也可以使男人下地獄。

這裏的問題是:女人是度,還是男人是度?

8

有這樣的女人,她一旦愛上,她的愛是凝聚起整個生命的。或者換句話說,她的整個的生命時間和生存空間都投注在了她的愛中。愛因封閉而完滿,這幾乎是女人特有的心理時空感覺。不屬於愛的時間是不存在的;不屬於愛的空間是不存在的。心理時間成為生命的唯一的、絕對的尺度,使日常的、沉淪的生活透射著內在的空靈,使瞬間在社會意識的淡化中成為精神性的存在。

這種女人的騷動不安,一方麵是內聚的、被動的,一方麵在“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的迅速更迭的心理閃念中,蘊含著巨大的破壞性。這是女人心中愛和恨、生和死兩極相逢的情結,是女人的、深藏著大自然奧秘的驚心動魄的真實。

9

能看出一個女人的期待是不難的。要理解這期待的內容,並給予正確的評價就難了。

10

人的天性要求豐富,這豐富要不流失或迷亂,那是它趨向單純了。

哲學、詩是如此,人生亦是如此。

喬治·桑、鄧肯等,作為一種類型而有價值;但並不代表著完整。她們充分地表觀過她們的個性,也僅隻是一種這樣的女人的個性而已。

11

對男人的需要應有看到底蘊的能力,有清醒的意識回複到對方的本義並給予對方以應有的尊重。這尊重本身應包含冷雋的力量。

境界應該更高一層。當然這一層已不是原來的意義。即不是、不再是愛的化身的意義。應該咬破愛的繭殼,變成生產的飛蛾飛升出來。

是創造,而不是承受,不管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

12

女人是一種虛無化的力量。

虛無化是對男人文明理性的硬結的消解,愛的泛化卻使女人成為沉淪的現實。

“女人”是“變成的”。當她成為一個普遍的對象時,即變為泛愛的對象或為泛愛而存在時,她便物化了。

13

一個女人應該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獻予”。即對自己的所愛獻予自己的全部。但僅有這一麵還不足以顯示出這一麵的力量和高貴,因為這還不是整體中顯示的部分。還要有另一麵,那就是她必須懂得什麼叫“拒絕”。這個觀念康德曾經說得太好了:拒絕使人的感官人化、升華,而顯現為人作為人的全部美妙。如果獻予是光華的話,那麼拒絕就是深沉的黑暗。它把光華放在這黑暗的底色上,使之有色的豐富和光的厚重。其實更重要的,是使這光華變得真實。

14

單純總是一麵鏡子,人越是豐富,越是要找到一個單純之點。這種豐富才不會變成糜爛。世界上之所以有許多傑出的女人和糜爛連在一起也就是因為她們太豐富而又迷失了支撐人格的單純之點。難怪中國古代要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把才和德對立起來是造成現代女子軟弱的一個傳統根源。

15

對於某些女人來說,青春、紅顏、肉體是一筆“一次性”交付的、永久的定金。從此再用不著付任何代價。因為它們即使不能一勞永逸地拴住一個男人的心,那崇尚文明的社會也是會逼著這個男人做無限期的償還的。

16

人們把中國女人稱為東方女性。

東方女性,是以沉靜溫柔著稱的。這沉靜溫柔,不是性格的外部特征,而是浸透在整個性格中的一種精神氣質。它意味著無條件地自我犧牲,無怨言地消極承受,意味著將自己整個地溶入丈夫之中,不留下一點獨立的個性。這幾乎是屬於舊時代的。但在今天的環境裏,當這種自我犧牲換來的是丈夫的事業時,它也不失為一種美,一種有著悲劇氛圍的美,雖然它算不上是悲劇。這種美,嚴格說是一種善。

17

有這樣一些女人,她們不是力求達到、甚至超過男人的高度,而是千方百計將男人降低到自己的水平。這至少是造成一部分家庭鬧劇的主要原因。好在女人有追求總是一種曆史的進步,哪怕這追求隻限於物質,或隻是庸俗而空泛的平等權利;雖然女人的真正權利和平等地位,不是法律的恩賜,也不是盲目、無知、任性的要求,而是必須用自己的人格、尊嚴和責任能力爭得的結果。

18

真正美的是追求著美的性格整體。無論它有著什麼樣的外部特征,或溫柔沉靜,或熱烈奔放,它總潛藏著一種追求的激情。這激情來源於一個超出性格表層的更深的世界——知識、情感、意誌、想象力相互撞擊同時均衡發展的世界。這激情是深層世界的性格整體的功能表現,它顯現著生命、活力和創造的動力趨向,使女人同男人一樣成為精神和事實上的強者。

19

讀《第二性》。

德·波伏瓦立足於女人的解放而陷入另一種褊狹——因為純粹的女人角度和純粹的男人角度一樣,都沒有跳出社會規定的意識。

女人自然流露的被動性是女人主動性的獨特表現。它在男人的無限默許中成為自然。

女人的獨立取決於女人有獨立的心靈世界和表達方式,唯有有這種獨立,才有與另一個心靈世界和表達方式的互答和融合。否則,一個空洞的獨立將走向另一種反自然。

20

有這樣一種女人,你說不上她哪一點更美,隻覺得整個都是美的。一種韻致浸透著活躍的生命,明朗、流暢,卻充滿使人駐足回首的神秘。

21

我感激卻並不沉醉於那許多投射給我的太陽的光芒,因為那光芒常常隻是為了襯托出我在被動中無力的黑暗。

我寧願在黑暗中行走,在黑暗中想象太陽,想象群星,想象無論來自什麼的光芒。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能說:

我的地平線已不再遙遠,我也是太陽,我即將升起。

或許,無論我說我是太陽,或說我是星星,或幹脆說我是一片純然的黑暗,都隻是為了說,我同你一樣,也是自然人,我有我的自足的歡樂和痛苦。

22

在人類細微情感的瞬息萬變和體驗上,一個天才的男人也是比不上一個敏感的女人的。

23

如果哲學是男人的、詩是女人的話,那麼我隻有從詩返回到情緒的深穀中才可能仰望哲學。其實與其這樣說,毋寧說,感覺是男人的,情緒是女人的,無論是詩或者哲學,都得返回到女人的懷抱中;同樣,無論是詩或者哲學,都期待著男人的攜帶而升騰。

24

作為女人,我在我的沉淪的現實中期待著,我“應該是”的記憶已那麼遙遠。

或許我永遠不知道我是什麼,能是什麼。但我的命運已默許我無限的可能性。我隻祈禱:即使我終歸什麼也不是,也要用這什麼也不是的拒斥顯示於理性的世界。男人和女人糾纏的命運

1

女人常常是男人心中袒露出的秘密。在很大程度上,女人是最好的反思對象。所以弗洛伊德畢三十年的精力仍不敢說解開了這個不可思議的謎。

對女人的任何批判,男人都要落到更大的被批判中去。這裏隻有直接和間接的差別,沒有有無的差別。

2

女人的問題之所以是一個不得不傾注著生命清理、思索的問題,除了因為女人自身以外,更重要的,是因為隻有圍繞著女人的問題,男人才能獲得真正的展開。

3

球形的人被劈成兩半後便留下了一個永恒的難題。即使真的找到另一半,回複到整體也是一個無窮的過程。

4

在純粹的男人角度裏,即使是最獨特的見解,也往往籠罩著社會規定意識的陰影。

在這角度中,女人消失著,成為追求美的抽象的手段;而男人擁有的,永遠隻是愛的單相思。

5

男人和女人有著本體上的差異。

其原始關係既是融合的、又是對抗的。

這種又融合又對抗的關係以主動和被動相契合的直觀形態展示出來。

爾後文化氣質的滲透伸展著這種既融合又對抗的發展形式:在拒斥中吸引,在吸引中又保持著離異的、獨立化的傾向。這種傾向使融合具有內涵。

在這裏,主動和被動不僅形成一種豐富的展開,而且實際上成為一種哲學命題。

6

男人和女人,一個是主動地要,一個是被動地給,這被動地給也是一種需要,這就是男人和女人原始的、在拒斥和吸引中吻合的關係。這是一種赤裸裸的、沒有摻雜任何觀念意識卻孕育著複雜心理差異的關係。

在文明的發展史上,無論男女的兩性關係怎麼變化,隻要不是社會物化了的,就一定深藏著這原始結合形式的種子。文化氣質的滲透,不是它的萎縮,不是背離原始性的單純的社會化趨向的發展,而是一種轉化著的現時曆史的生命時間的注入。

7

在純粹的原始性的肉體關係中,純粹的自然性差異無所謂對抗。在文明條件下,男女的兩性關係被納入一定的社會關係中得到協調。真正的男人和女人的對抗,是原始性滲透著文化氣質的豐富展開,它是肉體和精神在拒斥中的全麵吻合,是純個別性的,隻存在於社會化陰影褪去的臨界線上。

天然地把握這臨界線幾乎是富有靈性的女人獨特的生命表觀。

8

男人的世界是科學、技術、製度乃至文學、藝術等等;是男人一代一代建立起來的理性的王國。

女人的世界就是她所愛的對象。

9

就男人來說,他必須轉化,向超越愛情的事業轉化,因為這事業原本是愛情更開闊的胸懷和視野。但若這事業隻是一種單純的文明現象,它便會淹沒女人,從而窒息愛情。

就女人來說,她的天然氣質是藝術化的。愛本身就是藝術,它排斥任何功利;如果它一旦和功利糾纏在一起,它首先傷害的是它自己。愛的狹隘和愛的泛化一樣,會使愛變成一種功利性的物化的東西。或許正因為愛的狹隘和愛的泛化,女人的藝術的氣質隻是“應該是”的可能,而現實的“是”卻是展現著的沉淪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