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對時間非常緊張,她常常會在文字中喟歎,“已經多少年了?”或者說,“已經來不及了。”等等。但她卻總在延宕。
萌萌曾經有一段對“初始經驗”的提法很感興趣,自己也專門撰文予以討論。其實討論做甚,按照初始感受去寫就是。她總是自己給自己別勁。
翻看她寫在1993年8月17日“致友人”的書信,她抑製不住地寫到自己:
“我能說我是一個謎麼?”
“我能夠說的也許隻是很少有一個女人這樣集中地經曆過我經曆的一切。或者換一個角度,我能夠說,也許隻是很少有一個女人能有機會這樣多方麵地體驗過人生。”她對自己的概括是:“把虛榮和高貴,矯飾和誠懇,混雜和單純,脆弱和堅強集於一身。幸虧我愛純潔和真誠。”
萌萌留下了很多的劄記、片斷,在她生前,並不想就這麼隨便打發了。她曾經有一本隨想錄樣式的書出版,題為《升騰與墜落》。那些格言、警句式的文字,讀來也挺好。但後來萌萌想寫更有縝密思考的結構感更強的長文,她想把這些劄記和片斷框架在一些重要的選題中,她一直在為完整性做準備,在為某一天對問題的融會貫通做準備。可是,哪一天能把問題想清楚,並且呼之欲出的給以完美的合乎自己理想的文字呈現呢?於是萌萌總在記片斷,筆記本一撂一撂擱在那裏。
她甚至意識到她的力不從心,她可能有些事情完不成,是未竟和遺憾,如果這樣,她好像比較坦然,說,“固然希望自己的每一種經曆都能成為財富,也即她視之為生命的文字、聲音。但如果不能,如果自己沒有能力完成怎麼辦,那麼她說她希望能用自己的經曆變成作品。這不一定發表和出版,隻需要在她的朋友的目光中得到印證。哪怕這目光轉身就會過去。本來意義上的人的目光總會過去的,誰也不能成為上帝,但這對於我已足夠了”。
在上述引語中,我注意到幾個穴點,借用萌萌式的話說,有一些斷裂處隱匿的聲音。比如她提到自己的理想,說這不過是任性的極端自我表現罷了。她這一代老三屆,經曆過紅衛兵時代的知識分子,其理想是始終不渝的追求。但在萌萌,理想是任性的,她愛純潔和真誠,“我脆弱地愛幹淨,甚至這樣選擇詞句的表達。”她有特殊的經曆:她父親作為受“胡風案”牽連的遭遇,她也經曆父母離異,從小與妹妹淒苦無靠的歲月。在湖北鄖陽山區插隊多年,繁重的農活落下了頸椎的致命疾病。以及後來因政治問題的監視受審。但她卻說,“過去的幾個階段的經曆中,我都並沒有真的麵對過混雜著汙穢的泥土。”
終日讓自己陷入問題的萌萌,將自己逼向犄角。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子裏,絕不輕易跑出去,經曆嚴格的精神訓練過程。那時我與萌萌談到過這個問題,大凡思想與語言的訓練,要有這樣的逼擠,讓自己從紛繁擾攘的外部世界,轉向敏感內在的精神世界,必須停止行走。很孤寂、很憋悶,卻絕不放自己出去,就這樣,一天天熬著,為的是聆聽神諭,聆聽上帝的箴言。上世紀90年代,我們帶著古典主義情懷,學習為思想而思想,為藝術而藝術。我們誦吟著語言是存在的詩意棲居,我們渴望二度命名。這是多麼虔誠的時期。應該說,這是在為學習思想所做的前期精神訓練,為的是今後能夠在現實,在公共空間想清一些事,並且讓表達接近準確。
萌萌曾經為湖北早逝的一個文友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大概是說命運閃過刀的刃口。卻沒想到,她後來也用刀刃般的東西割舍自己,劃過皮膚,劃過身體的細胞,直接刺向肺部和大腦。
我在為萌萌寫這些文字的幾天裏,情緒非常不穩定,我變得易感、傷心、虛無,對生命、對語言。我自從認識萌萌,她就成為對我影響很深的一個人,這裏麵有欽佩,有楷模,有質疑。心情相當複雜。但她讓我找到一個認知的角度。可愛的無私的萌萌累了、飄走了。她成為作品,留在熱愛她的文字的人們的注視中。我再一次想到,環繞萌萌的大致說來有服裝、問題、朋友以及藥物。前三項都是她所喜歡和熱愛的,隻有後一項是她厭惡、反對,到後來卻是依賴。作為風景和作為著作,她留下了驕傲與榮譽,在生命的有效期已是光彩奪目。
記得阿維羅伊說過這樣一句話:“人在此世的生活不能沒有政治的技藝,而在彼世的生活方才少不了沉思的德性。”萌萌的早早遠去,是為了到彼世去過更從容的沉思的德性生活麼?我的窗外沒有風景萌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