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後記(2 / 3)

頃刻,大家都沉默下來。那是理解友情和感動的片斷。咖啡涼了。

沒承想,在時隔兩年以後,萌萌卻拖著病身來到廣州。此時,她消瘦乏力,但她依舊遺憾怎麼沒有把她自己漂亮的戒指帶來,衣服也帶少了。她對肖帆大哥說應該把汽車從海南托運過來,她的病好了,可以開車與廣州的朋友到野外兜風。她是太迷戀在世了,在世的美服、首飾、問題及朋友。但病魔已伸出利爪,不以人的意誌,要將她從在世攫走。

誰都不願接受的現實終於到來。

2006年8月12日,誌林給我打來電話,萌萌辭世了。她的朋友趕來,我們為她守欞三天。萌萌靜靜躺在百合、白玫瑰、紫丁香的鮮花叢中。送別的儀式,奏的不是哀樂,而是一遍又一遍播放著她在病榻上背誦的自己的詩句。她的照片兩旁是她自己的詩:“餓了,有石縫中生長出的綠色和紅色的果實;渴了,有大地夜哭的晶瑩的淚珠。”朋友們為她送別,趙越勝從海外發來唁電,他說他原本是太疼惜萌萌了,他說打倒黑格爾,解放萌萌,是想讓萌萌過本該屬於她的明亮歡快的生活。我送了花籃,挽聯寫的是“被問題追逼的萌萌,你累了,你睡吧”。

我不知該怎麼去敘說萌萌離去的缺失,今後,很難有像她這樣純粹、執拗於問題;而問題又在純粹和執拗中變成了她的病理學特征,同時變成她矛盾和孤獨,希望和依峙的背景。

這將是一個傳奇和造化女人時代的終結。萌萌作為一個女性,無論是美麗、仁慈還是智慧,都代表著難以企及的高度。在她之後,還可能有這樣的人出現嗎?

這幾天我在書架上又翻到由萌萌主編的《啟示與理性》叢書。第六輯出版時,萌萌已生了重病,但她一直惦記著這本題為《“古今之爭”背後的“諸神之爭”》的書。2006年3月,我出差江蘇,也真是巧了,正好女友在陪我逛南京有名的先鋒書店,剛上二樓階梯,手機響了,接到肖帆大哥打來的電話,他說想讓我看看書店能否多購幾本這本書。我馬上找到三聯專櫃,書是2006年1月出版的,可惜我隻買到兩本,畢竟是有人想去閱讀這些挑戰智力的書籍的。我就著書店昏暗的燈光看萌萌寫的“編者前言”,萌萌寫那則寓言,那是關於“尾隨和潰逃”的軍隊。她主編的這輯文章,要討論的是,我們中國思想界的現狀是尾隨的還是潰逃的?這兩種情形看起來都不太妙。如果像馬克思時期的德國那樣是“意誌已備,能力尚缺”,至少占一頭的優勢,如果意誌和能力都不具備呢?萌萌的前言寫得機警、入題,並且表達得非常平實、易懂,不大像她以往歐式的語句那種拗口,這讓人非常受益。她提的質疑很中肯又很尖銳。走出書店,走在端肅寧正的具有民國風情的南京的街頭,已是午夜,兩旁的梧桐,在3月的春天,雖沒有蓊蓊鬱鬱的繁茂,卻也不像北方塬上那虯枝倔強的剪影有團狀的光暈。風吹著,婆婆娑娑。樓宇窗口的燈光不那麼絢目,卻於隱綽中,散發著東方微妙浪漫的情調。我又一次想到剛才讀到的萌萌書中寫的幾段話,她一般給人的印象是執著於西學研究的,可現在她分明已在結合中國的現實在想問題了。西學的普遍性及規律學說誠然可貴,尋找中國的特殊性經驗,打通中西文化及思想橫亙的壁壘,是亟待要做的事。萌萌僅僅幾句話,都因帶有原創性讓人得到啟發。

我回到廣州以後,安靜下來,認真閱讀了她收在這第六輯書中的文章,題目是《複活曆史灰燼的活火》。這裏麵,她借助二戰中自殺的德國思想家本雅明,討論看似微弱的彌賽亞力量,也即救贖的力量如何在灰燼中複活。她討論的是本雅明《論曆史的概念》一書,這書寫後不久的1940年,本雅明就自殺了,此書可看作他的絕筆。書中涉及進步、勞動、財富等等。萌萌很會找問題的入徑口。一經她提及,本雅明這個“格外焦急的人”,他的語言及存在方式,一下子引起了人們的極大興趣。漢娜·阿倫特對這個焦急的人有獨到評價,說這焦急卻是“奇特的敏銳,能見出曆盡滄桑化為珍珠與珊瑚的鮮活的眼眉與骨肉”。本雅明會不會知道我們今天在讀他?他是知道的,因為他定義了“神秘的索引卡”,那正是:今天吹拂著我們的風難道不也曾經吹拂過從前的人?今天傳入我們耳朵的聲音不也是已經沉寂的聲音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