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但不是激動
上班,做愛,睡覺,吃飯,一個平凡男人就是這樣過著日子——可是誰會想到,有一天,他這個十分普通的名字會在世界各地創造奇跡?九月的一天早上,馬裏蘭州巴爾的摩的諾曼·考林斯在早餐桌上發現了邀請他出席國際會議的公函。他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從花園走進了房子,陽光斜照在台布上……兩個月後,在大西洋上空顫抖的飛機裏,殷勤的空中小姐恭敬地稱呼他的名字(“是,考林斯先生,”“不,考林斯先生”);在她們母親般的嗬護下,那個早晨的情景繼續縈繞在他的腦海。飛機已進入歐洲的海域。和十三年前一樣,他望著飛機下麵徐徐掠過的海麵;一支船隊仿佛凝固了似的躺在一動不動的波濤上。他皺起眉頭,看了看窗外,思緒茫然:天空中怎麼隻有他們這一架飛機,他也不是在嘈雜的玻璃炮塔裏耳邊狂風呼嘯?他不知道自己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麼,直到飛機從空中降落,他站在西柏林騰伯爾霍夫機場的跑道上望著眼前的停機坪時,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他今年三十三歲,不算很年輕了,頭發已經有點灰白,體格肥胖,神情疲憊。他頭戴一頂黑色小帽。耀眼的陽光照在他肥大的臉上,扭成一團的眼睛四周擠出了深深的皺折。他的眉毛垂得很低,上麵亂糟糟地點綴著幾塊青紫的死皮,緊挨著眉毛下麵直到眼角布滿傷痕;鼻子下邊還有一道傷疤延伸到兩邊的嘴角,使得上嘴唇根本沒有嘴唇的樣子,隻不過是一片白肉遮住了牙齒。此刻他就迎著太陽翹起了這片白肉。到處是旗幟,梯台,音樂……可是他所知道的隻是那些飛機庫和一排排的飛機;跑道上的知更鳥眯起一隻眼睛瞅著機場指揮塔,停在探照燈上的麻雀唧唧喳喳叫個不停。這些也是停機坪——燈火閃爍,一片空曠和喧鬧,周圍的人有的在睡覺,有的在嬉鬧,有的在交媾;小樹林裏,汽車上,無所不在。和平,和平!鐵絲網後麵站著一群身影飄忽的修女,對著一架正在起飛的星座式運輸機唱起了讚美詩,她們的歌聲隨著轟鳴的飛機馬達聲漸漸遠去。陽光穿過狹窄的裂縫射出藍色的光斑,考林斯凝神向遠處望去,薄薄的外褲瘋狂地拍打著他的雙腿。隻有這片土地依舊如故:停機坪周圍的土地,幹枯的雜草翹首指向天空,等待著從空中墜落的飛機——隱藏在層層山巒背後的荒地,把惡神的詛咒送入天空。不過眼前已經沒有多少空地,隻有殘留的城市遺跡。他轉過身來時,看見一個女子向他走來,腦袋裏頓時閃過一個奇異的感覺;就在此刻,擴音器裏從四麵八方傳來了他的名字。
在巴爾的摩,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郵戳上是斯大林大道的圖案。會議要開五天,出席的會有英國人、法國人、捷克人、羅馬尼亞人、巴西人、朝鮮人、越南人……這一切的幕後又是什麼人呢?他把信裏的內容大概地跟妻子說了說,隨手把讀了一半的邀請信放下了。他拿在手裏的這張紙非同小可,足以毀掉他的營生,讓朋友們對他敬而遠之,甚至把他送進監獄。可天下之大,他的名字究竟是從哪兒傳出去的呢?是從什麼人的嘴巴,從哪個官方機構、政府當局、備忘錄或檔案部門傳出去的呢?他用手指摸摸鼻子旁邊的那道傷疤;抬起又厚又白沒有睫毛的眼皮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從他的嘴角還能看出曾經有過的那絲略顯剛毅的神情。花園裏飄來清新的草香。他住的平房門前是一條典型的美國大街,街上有很多欄杆和電話線,連接著整個髒亂的城市。他又看了一眼手裏的信。當他看清楚會議將在哪個城市召開時,他的心怦怦亂跳(但不是激動),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去。他用不著對妻子解釋原委,她不是什麼都明白嗎?她不是這也明白那也明白,無論什麼都能如此這般說得頭頭是道的嗎?看看她的眼睛四周一圈一圈耷拉著的眼皮,她那深陷的雙頰,還有亂糟糟堆在床頭的那些瓶子、壇子什麼的,無處不透露著她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