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曆史遺跡(1 / 3)

第二章 曆史遺跡

他身體僵直地走上斜坡的車道,看了一眼那幢房子。司機俯身靠在車門旁,雙臂交叉趴在車頂;坐在車裏的那個朝鮮人在讀一份中文報紙。那個女人跟寄宿房的管家一起站在車旁。他們都沒說話。考林斯感到脖子周圍一陣空空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圍了一圈豎起的皮毛衣領一樣真切;他的兩腿仍然感到長時間坐在小汽車裏帶來的酸麻。那幢房子坐落在一個爬滿了冰凍攀緣植物的高山坡上,看上去顯得異常高大——這座建築的構造十分怪異,層層疊疊的露台、走廊和陽台,一道道石階通向另外一些露台,還有地道、壁龕、噴泉;有幾道門用磚頭堵上了,另外又有幾道新開的門;再往上看,是幾座高低不同的塔樓和屋頂花園,滿眼都是磚頭、石頭、木頭、石板、砂岩……整幢房子壓根兒不像是建造的,倒像是一棵自己長起來的大樹。考林斯看了一眼這座高大的建築,驀然感到一陣像演員怯場似的緊張,因為他要轉過身來了。

他摘下帽子,轉過身來。刺眼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頓時皺起了眉頭,顯出一副看上去像是疑惑的神情,其實他隻是在暗自思忖:我又回來了。隨即,他抬眼朝那幢房子麵對著的地方望去。

房子對麵是一片深不可測的空曠。遠處是一個綠色樹叢,樹叢深處有一些小別墅,其中有一所空蕩蕩的特別顯眼,可以看出隻有這所別墅曾經有人居住過;沿著別墅有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很遠的一座鐵橋,易北河就從那座橋下開闊的草地之間流過。在易北河另一邊的峽穀中殘留著這座城鎮的全部遺跡:一眼望不到頭的斷垣殘壁,籠罩在仿佛被撕成一條條綢帶似的白霧中——讓他想起一位新娘一眼看見她的戀人就把麵紗撕成了碎片。隔著白霧往東南方向望去,斷垣殘壁漸漸消逝,青山綿延,遠遠伸向捷克的波西米亞。考林斯一動不動;天氣暖和。遠處,一條白蛇從一家工廠的煙囪裏爬了上來,周圍是越來越黑暗的原野。他抬頭望去,但沒有去望天空,而是去尋找城市上空的某樣東西,沒有找到,滿眼隻有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空曠。河上飄來的涼風吹拂到他的臉上——就在這時,他聽到了綠蔭叢中的輕語……他還沒來得及聽明白是什麼,那輕語聲就消逝了。

(綠蔭叢中的輕語有時也會變成咆哮,大廳裏一個男子低沉的嗓音:“……量一下圓周……”,“……旋轉炮塔,是誰……”,在高牆似的夜幕中回蕩起伏;有時又是一個在他腦袋裏揮之不去的女人的聲音在說:“……真的嗎?我知道了……”或者:“這些個畜生……”,還有從一片虛無中傳來的罵聲,笑聲,輕輕的說話聲,大喊大叫聲,要不就是飄浮在沉沉靜寂中的隻言片語;這些都是十分真切的人聲,屬於那些他不認識也從沒見過的人,可是這些聲音總會喚起一幅圖景:一個女人叉著雙手站在廚房裏,一個男孩看著街上的人在打架;一個城鎮;這幅圖景總會在晚上他就快要睡著的那一刻浮現,偶爾也會是在白天;通常是在學校裏,在課堂上,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本來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來自那個城鎮的不管什麼都沒有意義。)

他從眼角瞥見海拉和那個寄宿房的管家向他走來,兩個突然闖進了他的生活的身影。海拉披著一頭柔軟的金黃色長發,雙腿扭出輕快的小調。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黃色的項鏈,項鏈上懸掛著一顆乳牙。

“瞧,我們的客人是在想心事吧?路德維希先生有好消息告訴你。”

路德維希走上前來。他頭發花白,身材矮胖,身穿一件水手衫,抽著一支歪曲的煙鬥——如果說他管理的這幢房子是一艘穿越峽穀航行的船,那麼他就是這艘船的船長。他腳蹬一雙拖鞋前後搖晃著走來,雙手插在褲兜裏向前伸著。

“是的,醫生,這裏可是曆史遺跡啊。1813年,偉大的拿破侖大帝指揮的最後一場勝仗就是在這座山上發動的。你跟他走的路線完全一樣,沿著花園從那邊過來。北邊是貝爾納多特元帥的軍隊,布呂歇爾將軍站在西裏西亞,就從那邊”——他用手裏的煙鬥指了指波西米亞,又指了指海港方向,接著揮手掃向整個峽穀——“施瓦爾岑堡元帥率領他的奧地利軍隊一路殺來。就在這裏,就在你的腳下,他們被剁成了肉漿,攪成了土豆色拉。然後是萊比錫會戰,滑鐵盧大戰,那就是波拿巴王朝的末日。”

他說出最後這句話的時候,仿佛是要把它從記憶中抹去;說罷,他朝峽穀中早已不複存在的城市點了點頭。

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倒不是因為他對這個故事抱有懷疑——考林斯側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位女子,隻見她正咬著嘴唇衝他微笑。她能明白他的心思嗎?明白就是調情。(而身在地球另一邊的她,是個妓女,什麼話也聽不見,就會張開雙腿四仰八叉地躺下。)海拉把目光挪開了,但這個舉動有著另外一個世界裏的意味,一個沒有路德維希的世界;目光挪開產生的效果適得其反,考林斯覺察到了自己身體的騷動。他咽了一下口水。他的情欲洶湧翻騰,變成了一隻冷酷而又馴服的野獸,隨後他心想,當然,當然啦,我想要她嘛。

路德維希的煙鬥開始發出咕咕的響聲;他看了看煙鬥裏麵,往裏麵吹了幾口氣,又用手指頭伸進去摳了一陣,然後在牆邊的石頭上敲了幾下,留下了黑黑的一小堆灰渣。

“你是個浪漫的人嗎,醫生?”

“非常浪漫。”考林斯答道。

路德維希一下子轉過身來,他看見了考林斯的臉,就那麼飛快而突然地看了一眼,隨即指了指塔樓裏那個高得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房間。

“跟我來吧。”

上上下下穿過一道道彎曲的走廊、樓梯和石階,他們走到了房子的後麵。路德維希用深沉的嗓音伴以手舞足蹈的誇張手勢告訴他說,這房子是仿造羅馬別墅建造的,十分逼真,是一個名叫克拉索夫斯基的人特意為自己建造的,隻是為了在完工後的那一天在房子裏自殺,那會兒滿屋子都還是油漆味兒。

“我想他肯定是對這房子感到失望吧。”考林斯說。

他這句話是用德語說的,說得很慢,很合乎語法,但是口音十分渾濁。路德維希沒有理會他開的這個玩笑,或許他從不理會任何笑話;他煞有介事地揮舞手臂,指了指昏暗的大廳裏那扇高高的彩畫玻璃窗——一個半裸女子裹在朵朵白雲和隨風飄舞的睡袍中,高舉一個聖餐杯,畫麵的背景是水波瀲灩,魚躍石間——他說:“神秘的聖女!哦,我的美麗羅馬!”

“路德維希先生,”海拉說話了,“你總不能讓薑安尚醫生一直在車裏等著吧。”

“當然,維班小姐,您說得對,”路德維希說罷,鞠了個躬,一個箭步衝向一道門,嘩啦一把拉開。“小心門檻,我扶您過去吧。”

“不用勞你大駕了。”

她快步走進了屋。路德維希的臉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團肉。難道他就是克拉索夫斯基,考林斯暗自思忖。路德維希費勁地想要關上一個在滴著水的水龍頭。

“我冒昧問一句,蔣介石醫生住在哪兒?”

“薑安尚醫生住在城裏,”海拉沒好氣地說。“等我忙完了再來欣賞你的玩笑吧,這會兒我可沒功夫跟你逗樂。醫生,你的房間在這麼高的地方,我希望你不會介意吧?”

“我反倒很喜歡呢。”考林斯說道,眼睛並沒有看她。

“樓下總是堆滿了東西的,”路德維希說。“有時候一次要開四五個大會。共產主義就是開會多。”

“你認為我們應該少開幾次嗎,路德維希先生?”

海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考林斯心裏暗自發笑;隻見海拉的目光中燃燒著鬥士的火焰。她的臉色嚴峻,這張臉看上去約莫三十四五歲,興許還更年輕些;成熟嫵媚的身體,猶如盛開的水仙花——注定了要凋謝成一個老婦人,安坐在陳年往事的寶座上無所事事,既不會開心也不會嚴厲;她的人生旅程想必不是一帆風順的,陣陣橫風把她刮得四處奔波——她時而來到中國人和美國人降落的機場,時而出現在被摧毀的城市裏召開的大會上,有時還要麵對傲慢無禮而政治立場令人懷疑的寄宿房管家。

她把考林斯叫到窗邊,那裏的一張桌子上堆滿了文件,她在文件堆裏搜尋起來。她遞給考林斯一些傳單和文件。

“這些都是你的往事。你寫信說不願意做講座,那你可以多少講幾句介紹一下美國的治療吧?這會引起與會者的極大興趣。”

打他們在騰伯爾霍夫機場見麵那一刻起,她這才頭一次正眼看著他,而他立刻明白她是在心裏嘀咕,不知道這個眼皮和嘴唇上都縫了針的男人讓她想起了什麼。一隻大猩猩,我的天呐,她想到了一隻大猩猩!她繃緊著臉上的肌肉,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是來學習的,維班小姐。我不了解的東西還多著呢。很多東西我還沒搞懂。我甚至都記不起來了。我很累了。何況我在飛機上也沒睡覺;我從來沒有在飛機上睡覺的習慣。我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這點務必請你諒解。”

考林斯說罷,衝她點了點頭,沒有把臉轉向別處,而是聽任她怔怔地盯著自己的臉納悶——一個小孩,在夏日黃昏的暮色中走到田野盡頭的廢墟中迷路了;弱小的身影抽泣著行走在樹林的陰影中,沿途是一片斷垣殘壁,夜晚的狂風穿過斷牆上的窟窿呼嘯不止,河麵黑浪翻滾,星星照在鵝卵石上……

海拉點了點頭,臉上毫無表情。

“悉聽尊便。我得趕緊送薑安尚醫生回家了。再說,樓下還有做不完的工作在等著我呢。這兒是兩百五十馬克,你興許想要買個紀念品什麼的。”

“我想請你今天或明天來做客。”

“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恐怕我不能這樣做,我們之間不可以經常見麵。”她用嚴厲的語氣說道。見考林斯做了個鬼臉,她的語氣變得更為冷漠。“是的,接下去有一個歡迎宴會,來自萊比錫的卡爾海因茲·魯普雷希特教授將在宴會上致辭歡迎我們的外國嘉賓。你還有足夠的精力出席嗎?你是唯一的美國客人,最好還是要……不過,要是你真的太累了,你當然可以就在這裏吃點東西,早點上床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