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曆史遺跡(2 / 3)

“就是,就是。”路德維希搭腔道。他的手指在一把平放著的紅色小琴上彈撥了幾下。

“我可不是這麼容易就會累趴下的。”考林斯說。

“我早該想到你不會輕易趴下的。”海拉說罷,立刻把頭轉向窗外,一隻鳥尖叫一聲從窗戶下麵的灌木叢裏飛了出來,慢悠悠地撲扇著翅膀掠過陽台飛進了山穀。“你可以先躺一會兒,回頭我再派車來接你,在酒店樓下碰頭。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可以跟司機君特說。”

那個司機邁著笨拙的舞步,麵帶瘋人院裏常見的那種燦爛笑容,提著行李走進屋來。房間裏黑乎乎的,形狀不規則,牆邊立著幾根四方的木柱,屋裏擺著三張床和一個長沙發。一道雙開門通向陽台,不過門後是一個窗戶,窗台就夾在門和窗的中間,所以門窗都是打不開的。洗手池的兩旁有兩個方壁台,上麵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哦,隻有一盒火柴。

考林斯隨著路德維希走到大廳另一頭的門邊。隔著窗子看去,那個女人顯得膚色更黑了些。

“維班小姐人真不錯,你說呢,醫生?我們經常看見她陪外國客人來這裏。總是那麼可愛迷人。進來吧,我把鑰匙給你。這裏提供免費早餐的。”

他們走進了一個擺了太多家具的大房間。俯瞰城市的窗戶邊上站著一個金色頭發的男孩,用手指在玻璃上他哈出的熱氣裏塗寫。他轉過身來,一臉沉悶無聊的神情。

“你又在窗子上寫書啦?過來跟這位醫生握握手。”路德維希說著,走向一個壁櫃。

那個男孩走到考林斯跟前,冷不丁地露出了笑臉,搖晃著臀部,他的頭發像是漂白了似的;他看上去還不到十六歲。他伸出胳膊來握手,有些撒嬌似的聳著肩膀;考林斯明白這個男孩自己是不會主動把手縮回去的了。

“你叫什麼名字?”考林斯問道,一邊把那隻手放下。

“我叫尤金。你的手很冷吧?”

“我叫尤金,醫生。”路德維希在一旁提醒道。

“我叫尤金,醫生。”

他身後玻璃窗上的熱氣漸漸散去,寫在上麵的字消逝了,隨風飄進了遠處的山巒。尤金開始擺出一副優雅的姿勢在屋裏踱起步來,眼睛仍舊看著考林斯。他似乎並沒有看到他臉上的那些傷疤。考林斯點了點頭,扭頭向窗外望去。

“走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路德維希頭也沒抬說道,目光在那些盒子和文件堆裏搜尋著什麼。

尤金轉身走回到窗邊。他拿著一支鉛筆在窗台下麵一個架子上放著的一排書的背後來回晃動著,顯然是想讓人覺得他正在忙碌。他的眼睛不停地瞅著考林斯。考林斯抑製住了笑容;他不知道自己是要給他一個微笑呢,還是要用笑容來阻止他的目光。男孩有些臉紅了。

“壁櫃的鑰匙在哪,尤金?”

“我不知道。”尤金朝考林斯笑了笑。

“哦,這孩子可真是太逗了,”路德維希說。“不用說,又藏到壁櫃裏麵去了。”

“是啊。”尤金哈哈大笑。

考林斯動作優雅地快步上前去幫路德維希抬起壁櫃把它轉過來,就在這時他發現了這個房間裏麵還有一個房間,有幾扇玻璃窗,還有台階和一道房門;房間裏有個女子躺在床上,考林斯隻看得見枕頭上她的白發。這個女子正望著窗外,可是她的身子躺得很平,根本看不見窗外的城市景色。床邊放著一張鋪了台布的小桌子,桌子上擺著鮮花和幾個桔子。

“哈!”路德維希手裏高高舉著鑰匙走到房門邊——那神情像個偉大的批評家,判案的法官;他拉開房門欠下身體。“請您跟我過來好嗎?”

他在前麵領路,穿過迷宮似的一道道樓梯、經過一個又一個壁龕和內牆上的弓形窗戶,還上上下下地走了數不清的石階;考林斯尾隨其後,手裏緊握著手提包。

“沒錯,來自美國的考林斯醫生,”他一邊登上樓梯一邊說道,聽不出是在對什麼人說,喉嚨裏發出一陣輕輕的咕嚕聲。接著又說道:“請問您是來出席哪個會議的?我們東德可見不著很多美國人的。”

“牙齒。”考林斯說。路德維希轉過頭來。考林斯用手指敲敲自己的牙齒。“吃飯用的家什。”

“哦,原來是牙醫。挺棒的職業。隻要牙齒好,吃什麼都香啊。”他繼續走著,一邊點著頭。“牙科大會……”他嘟囔了一句,搖搖頭。“您可是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國家啊,醫生。”他把頭轉向一邊,過了會兒才又重新看著前麵。他突然換了一種口氣大聲問道:“您聽說這裏發生的火災了嗎?”

“火災?”考林斯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脖子。“你是說火災?”

“路易森霍夫酒店——就在那邊,”他朝粉刷得潔白的牆壁指了指,“離這裏不遠。城裏最高檔的酒店。上星期莫名其妙地燒掉了。警察什麼都不知道。真的。”

“有傷亡嗎?”

路德維希用難以置信的口氣尖聲嚷了起來。

“瑪麗婭·福斯特。人體模特兒。一個最美麗的東德女人。”

“有什麼可疑的事情嗎?”

“沒有,”路德維希唱歌似的大聲答道。“完全沒有。”

考林斯默不作聲,踏著彎彎曲曲的石頭樓梯一步步往上走去。空氣很沉悶,耳邊響起一片嗡嗡的嘈雜聲。他走到一個小窗邊停下,透過窗框可以看到那滿目瘡痍的城市。窗台上的塵土裏躺著一大堆已經死了的和快要死去的蒼蠅,那些還在苟延殘喘的都仰天躺著在作垂死掙紮,它們不時地冷不丁飛快轉起圈子,快得幾乎看不清,把那些已經死去的蒼蠅攪得屍橫遍野。他低頭看著這幅景象,整個臉都皺了起來。

“這些東西你是沒辦法對付的。”路德維希在樓上——不,是在外麵——大聲喊道;他站在屋頂上,頭頂紫色的天空,俯身對著樓梯口說著。“每年都一樣。外麵風大,它們就躲到屋子裏來了。結果還能怎樣呢?大規模死亡——德累斯頓傳統。”

考林斯把臉拉得老長,好像是剛從水裏鑽出來似的。幾秒鍾後,他走到了鋅皮屋頂上站在路德維希的身邊了,四周是煙囪和天線,還有通風管道,一個空蕩蕩的世界。時近黃昏,從波西米亞方向升起紫色的晚霞,整個山穀煙霧彌漫。隔開幾米處有一個房間,他就要住在這個房間裏。房間的四麵都是窗戶,有一個鐵樓梯通向屋頂的瞭望台。

“我是不是太喜歡說大話了,”路德維希大聲嚷道。“你們美國可沒有這樣的東西!”他指著下麵一個沙礫鋪成的帶煙囪的屋頂小花園。“克拉索夫斯基就是在那兒上吊的。”

“你認識他麼?”

“誰會認識一個瘋子啊?”路德維希張開雙臂說道。他把考林斯的旅行包放到屋裏,屋裏有一張床,一張白色桌子和一把椅子。他開始用一條毛巾驅趕蒼蠅。

這個房間可一點都不像是房間:那張床好像是在蒼穹的包圍之中。考林斯站在玻璃窗邊,點燃一支香煙,眺望著仿佛是生長在山穀中的燈火。一眨眼的功夫,彌漫在山穀的霧靄驀然變成了一條燈火織成的花毯。“……不是,因為我……”(:一個小姑娘)。他感到心裏一陣發冷,這種置身於異國他鄉的感覺第一次在他心裏蘇醒,就像一隻動物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陌生的環境之中。我一定是累了,他在心裏說,伸出一隻手扶住冰冷的玻璃窗,朝樓下望了一眼,隻見那輛汽車載著海拉和那個朝鮮人開出了大門,沿著通向河流的林蔭道緩緩駛去。他坐到窗台上,沒有回頭去看一眼山穀,隻是把頭頂的帽子推到後腦上,抽起了煙。

路德維希用鼻孔嗅了一下,放下了毛巾。

考林斯遞給他一盒好彩牌香煙。路德維希側著頭從煙盒裏抽出一支。

“一盒全給你了。”

“哦,這可不行,醫生,我們不是要飯的。”他鄭重其事地搖搖頭。

考林斯感到有些不安。路德維希明明是想要跟別人分享他對統治政權的仇恨;他明明是在尋求同情,卻又像一個(領取救濟金的)窮人一樣出於自尊而拒絕接受施舍。考林斯粗聲歎了口氣,在床上躺了下來,心裏希望他快點走開。路德維希伸手抓住了門把。

“你晚上出去的話要當心點,這個地方有了露水是很滑的。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嗎?”

“不用了,多謝你關照。”

“沒事。你快休息會吧。廁所在二樓。”他鬆開了門把。考林斯看了他一眼,這時他又說道:“我想冒昧問問你,醫生,希望你不要介意。”他動作含糊地指了指他的臉。“那是車禍留下的?”他的臉有些扭曲,手指又彈起了琴。

“那是愛的結局。”考林斯說。

路德維希從鋅皮屋頂上消失了。轉眼夜幕就降了下來,從四麵八方落進了房間。考林斯一手抓著一小瓶法國幹邑白蘭地酒,另一隻手裏拿著瓶蓋,他把酒倒在瓶蓋裏喝著,一邊呆呆望著天花板。他又回到了德累斯頓。他看見自己躺在床上,是在德累斯頓一個塔樓裏……他繼續抽煙,喝酒,望著天花板。一個角落裏的牆已經開始塌陷:一塊裂開的石灰上長出了一團團粉紅色和灰色的苔蘚,看上去十分豔麗。他心想:如果我現在意識到的不是在德累斯頓,那麼我是在哪裏呢?肯定不是在美國,我從來都沒到過美國。他想起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麼一句話(或許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靈魂是騎馬行走的。他十三歲那年第一次到達紐約,足足過了三天,當他在車流不息的大街中央穿馬路時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哪兒;紐約!他的靈魂騎馬隨他而至——也來到了紐約。靈魂不可能裝有馬達。眼下這一刻,他的靈魂正在遠離長島海岸幾百英裏的海麵上航行——乘坐一艘顛簸的帆船前往歐洲;在法國勒阿弗爾的客棧旁邊,拉郵車的馬在不停嘶鳴。要等他回到巴爾的摩很久以後——幾個月之後,他的靈魂才會到達這個城市——德累斯頓;而離開了靈魂的他那時會在巴爾的摩穿著白大褂,嘴上套著塑料口罩,僵直地伸出雙手,俯身站在一個滿嘴金牙的女人身邊,那女人的嘴巴張得大大的,迎著外麵的天空和天空中灰蒙蒙的鉛山。隻有到了這時,他的靈魂才會跟著路德維希登上樓梯,才會看到那些垂死掙紮的蒼蠅。長長幾個月,他將過著沒有靈魂的日子,就像他在戰後熬過了許多年沒有靈魂的歲月一樣。他又喝了口酒,閉上了眼睛,心裏想著:如今地球上到處都是坐著火車、汽車和飛機急匆匆往前趕路的人,他們把自己的靈魂拋在了後麵,他們的世界裏雜亂地充斥著18世紀和那個時代行色匆匆的靈魂,騎馬的,坐三桅帆船的,乘公共馬車的;有些人的靈魂永遠沒能追趕上來。哪兒都有人死去而沒有靈魂,孤獨的靈魂仍在四處奔波;他們換了一匹又一匹的馬,夜裏借宿客棧,白天繼續趕路,奔向墳墓。有的靈魂腐爛了,或者做了盜賊的刀下鬼,或者自己變成了盜賊,頭戴黑帽,帽簷拉下來蓋住眼睛,嘴上蒙著黑布,隨時從林子裏衝出來,殺氣騰騰地撲向荒道上出現的某一個善良的靈魂,一個聖人,一個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