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薩克森的早晨
他還記得自己上樓的時候衣服都沒有穿好,外套什麼的在胳膊下夾著就登上了彎彎曲曲的石頭樓梯,像希臘神話裏的牧神大潘似的穿越星星走在屋頂上:他忍不住笑出了聲,心裏感到溫暖,睡意蒙矓地一搖一擺;等他鑽進冰涼的被窩時,厄爾茲山脈的山腳下還是一片昏暗,在躲避著白天的到來。他一動不動地趴在床上睡覺,臉擱在枕頭上,當太陽從它那淩亂不堪、沾著血跡的床上爬了起來,鑽進了這間白色的屋頂小屋時,他不安地翻過了身來仰麵躺著,閉著眼睛咕咕噥噥:“所以準則是毫無意義的。那個來自哥尼斯堡的盲人,通過海拉……我……擱點胡椒吧,因為那會兒……酒吧。”他感到自己幾乎已經找到了一勞永逸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或許還真的是一個辦法呢!他心裏想,我得好好記住,這很重要。等他明白過來這些全是胡思亂想時,他又睡著了。
*
“早上好,醫生!”
君特像跳舞似的踮著腳尖笑哈哈地從屋頂走進了他的小屋,雙手提著擦得油亮的皮鞋。
考林斯眨巴著眼睛坐了起來。
“早上好。現在幾點了?”
“11點,醫生。天氣很好,天空沒有一朵雲,生活在向我們微笑。”
“太好了,”考林斯打了個哈欠。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掠過牆板和大理石洗臉池,噴灑在白色桌子上。“會議什麼時間開始?”
“兩點鍾,醫生。今天早上又有一個招待會。維班小姐說還是讓您睡覺吧。您的早餐在樓下準備好了。”
“謝謝。”
“維班小姐對您可好了。我知道她平時不是這樣的。”
“是嗎?”
“不久前我們在這裏接待了一位法國先生,是個工程師,也喜歡早上睡懶覺。可是每天早上八點半他被維班小姐叫起來到不知哪個臭氣熏天的工廠裏散步了。您好像對她挺有辦法的。”
“對人友好什麼事都能辦成,君特。”
君特不失禮貌地撲哧笑了幾聲,然後問道:“您還需要別的什麼嗎?”
“沒有,謝謝。”
“如果您需要我——我就在外麵洗車。”
“好的。”
“在這片廢墟裏總得沒完沒了地洗車。”
“這我相信。”
君特離開後,他舒坦地伸展了一下四肢。他感覺自己已經完全醒了,神清氣爽;在這間充滿陽光的玻璃屋裏醒過來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他撓撓頭皮,盯著鏡子上方一幅褪了色的版畫看了一會兒,畫的是一匹馬,然後下了床。
太陽在怡然自得地輕輕咬著有如灰藍色布魯塞爾繡花織帶的山穀;一排平底船慢悠悠地爬過河麵,密林深處樹木輕曳。外麵一片幽靜,氣候宜人,或許吹拂著涼爽的微風。他一邊洗漱一邊回想著昨天夜裏的情景,可是發現記不太清了,就像看見了一隻黑乎乎裝滿了東西的麻袋,讓人猜不透裏麵究竟裝了些什麼東西。不過想起海拉他心裏還是充滿了自豪和滿足;他的欲望煙消雲散了。這會讓今天晚上有些難辦。她不是說過有個18歲的姑娘跟她一起操辦的嗎?她是怎麼說的來著?
就在伸腿穿褲子的那一刻,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些劊子手什麼時候來啊,維班小姐?”):昨晚她打過一個電話,在酒吧裏。是給誰打的?他一定得問問她。他必須知道一切。每一個細節都得在記事本上寫下來——每一個行動,每一個意圖,每一個想法。在他返回巴爾的摩之前都得一條一條寫明白。可是為什麼要返回巴爾的摩呢?是為了在埃利斯島美國紐約港內的一個島,原美國移民局所在地,是移民入境的主要港口。——譯注上被拘留嗎?他對著鏡子梳起了頭發,心裏在想,我會在這兒呆一個星期——然後我就帶上我的記事本逃到天涯海角的山裏去,我在那兒無臉見人,到死也還在為此耿耿於懷。
走到屋頂上,風在陽光下吹得比他預料的還要涼爽。他在頭頂上放下那鐵的活動天窗時,感到自己是在走進一艘潛水艇。他沒有遇到一個人。樓梯腳的平台上放著一隻巨大的狗食籃子,看來是為一隻獅子準備的,大廳的玻璃窗上,路德維希曾指給他看的那個“神秘的聖女”仍舉著手裏的聖餐杯,隻是外麵樹叢中的陽光把這個聖餐杯映照得更綠了些。
在灑滿陽光而空無一人的餐廳裏,他在窗邊書架旁的早餐桌前坐下,一眼看見尤金就在第二間玻璃屋裏。他坐在那個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旁邊,看不見老太太的頭,被一大堆枕頭擋住了。他微笑著揮了揮手,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考林斯也向他揮了揮手,然後用疑問的神情指了指他手裏的杯子。尤金站起身在窗子上敲了敲;等他回到老太太身旁坐下後,他一直不停地留意著考林斯。他沒有跟那個老太太說話。
考林斯清了清嗓子,眼睛掃了一遍書架上的書名。《羅斯柴爾德家族傳奇》,《泥人古連》,《從凡爾賽到凡爾賽》,《天體軌道與本質》。每一本書都是超過了40歲的。他伸手抽出了一本《大眾百科詞典》,是一本綠色封皮的對開本大書,書頁已經破碎起皺,隻靠厚厚的封麵連在一起。封麵上印著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畫像,頭盔往上翹著,倚靠在一棵裝飾華美的樹或一根柱子上,那上麵掛著兩顆橡果,畫像旁邊用金字的希臘文印著她的生平介紹。書的頁邊已經發黃,不過還沒有像書中夾著的一張剪報那樣發黃。剪報上的字勉強還能認得出來。他剛翻到“德累斯頓——德國小型巡洋艦,3650噸,1907年首航”這一頁,路德維希拿著咖啡和一個雞蛋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褐色絲絨便服。
“我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醒來了。早上好。”
“早上好。”
“你在那個象牙塔裏睡得還好嗎?”
“好極了。”
他們沒再多說什麼。四周靜悄悄的。看來這是一個沉默的日子。他猛地感到心裏一驚。不光是這房子裏和外麵都沒有一點聲音,就連那陽光也顯得悄無動靜,一切都像是靜止的,似乎沉默已經深深刻在人們的內心,也進入了路德維希和他自己的內心。他感到大為驚詫,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這張白色桌子,桌上的書攤開著,咖啡在冒著熱氣,他竭力想要琢磨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沉默。他感到心裏一陣難以形容的安寧。
“你要是一會兒有時間的話,可以到露台上來跟我們一起坐坐。”
“謝謝。”
路德維希出去了,隨手關上了門。他慢慢地喝了幾口咖啡,開始吃早餐。奇怪的是,就好像他每動一下身子,就會感覺到空氣中的沉默在摩擦著他的皮膚。他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好比是在洗很燙的熱水澡,這沉默就是熱水,頭腦裏的思緒化成了蒸汽,霧騰騰的鏡子,滑滑的肥皂。
他把書拉到盤子旁邊,看了起來。
德累斯頓,位於北緯51°03′,東經13°44′。薩克森王國的首都,居民36萬人,其中3萬人是羅馬天教徒,2000猶太人;建於1216年,時稱Drezdzane,意為“河邊森林居民”,是斯拉夫人的漁村;因其地理位置及豐富的藝術瑰寶而被譽為德國最美麗的城市之一:有“易北河上的佛羅倫薩”之稱。在易北河左側的老城,有收藏大量珍貴藝術品的城堡(“綠穹珍寶館”)、宮廷藝術館、歌劇院、宮廷教堂、聖母教堂等,還有茨溫格宮周圍的一些博物館;新博物館中有收藏大量世界名畫的畫廊(拉菲爾的《西斯廷聖母》等)……
他放下餐刀,站了起來,嘴裏還在嚼著,走出了餐廳,他的舉動引來了尤金驚訝的瞪視。他從後門出去,繞過了房子。樹陰下有些陰冷,拐過彎後才迎來了陽光。在車道旁的草地上,君特正在用花園澆水的皮管衝洗汽車——屋頂上空抖動著一道彩虹。
“君特,你能不能早點送我去城裏,十二點半行嗎?”
水管噴頭掉落在君特的腳邊。
“您說什麼,醫生?”
“我一點鍾要到城裏。有可能嗎?”
“當然啦,醫生!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返回的時候看見了花園。草地上立著幾棵纖細的樹,攀爬著玫瑰花的網格旁邊擺著一張笨重的石凳,再遠一點是一個很陡的下坡,那裏有一些灌木叢,周圍看上去有點像荒草野地,有幾條窄窄的小徑通到那兒就消失了。陽光落在木梁似的樹樁中間的地麵上,樹樁上掛著幾袋昆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在心裏說,在這樣的一幢房子和這樣的一個花園裏,我也該仇恨統治政權了。
回到早餐桌上他砰的一下合上了那本百科辭典,然後朝尤金點了點頭,尤金又揮了揮手。他抽出了夾在書裏的那張剪報,突然發現剪報變白了。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模糊不清的標題,就看見了這麼一行字:“作者A. P. 克拉索夫斯基哲學博士”。他心想,線索有些清楚起來了,便把剪報疊好放進了衣服口袋裏。他抬起頭時看見尤金張大了嘴巴在盯著他看。他伸了伸舌頭,把書放好,幾大口就把桌上的早餐吞了下去。
他吃完後叉起手臂望著窗外(山穀就是海灣,別墅是在海上,地點在羅馬,也就是在克拉索夫斯基看見的地方),這時尤金走下台階來。他身穿一件紅色套衫和很短的皮褲,腳上穿的是像芭蕾舞演員穿的鞋子,鞋帶綁在小腿上,整個模樣蠻可愛的。
“要我帶你去露台嗎,美國先生?”
“你這身打扮挺可愛啊,尤金。”
“你真的這麼想?”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漂亮的大腿,哈哈笑了。“我很熱。”
“我也是。我都快透不過氣來了。”
“你說話可好玩了。‘我都快透不過氣來了’。”他模仿考林斯的腔調學了一遍。
“你非得取笑一個老頭嗎?”
“我可一點都不覺得老啊。你挺年輕的。”
“你多大了?”
“我15歲。”
“你是路德維希先生的兒子嗎?”
尤金漲紅了臉。“哦,不是的,我不是!”
“這倒也是一件好事,對嗎?”
“當然!”
“老天,老天,老天,”考林斯說著站起身來。“他可是個怪人,那個路德維希先生!”
尤金尖聲大笑起來。他跳起身來轉起了圈子。
“噓!”考林斯指指玻璃門說,“你會把那位太太吵醒的。”
“哦,不會的。”尤金說著,給他打開了門。
穿過早餐室和海拉的房間之間的一條狹窄的走廊(關著的棕色門裏睡著一隻溫暖的動物),他走到了露台上。在牆邊的兩張陽台躺椅上躺著一男一女,蓋著毯子,一動不動地瞪視著前方;考林斯走出來時,他們沒有抬起頭來看。再前麵一點也有一張躺椅,上麵躺著路德維希,正在輕輕彈撥著一把白色的班卓琴。這是唯一的聲音。他回頭看了一眼。
“啊!再拿一張椅子出來,尤金。”
他躺下後就再也看不見山穀了。太陽暖洋洋的,他閉上了眼睛。下麵傳來一陣輕輕的潑水聲,空氣沉靜得讓人暈眩。他在心裏說,這簡直是太妙了,妙得難以形容。德累斯頓的沉靜。
路德維希又開始彈琴,考林斯看著他。他坐在幾米遠,他們兩人的躺椅擺成了直角。他用粗壯的手指彈著一支緩慢的曲調,聽上去隱約有些熟悉;他的臉上肉鼓鼓的,毫無表情。他看見了考林斯在望著他,便換了一個曲調,彈起了《緹普瑞在遠方》。他笑了一聲,仍舊彈著琴,說:“你喜歡德累斯頓嗎?”
考林斯的背擠壓了幾下椅子的軟墊。“非常喜歡。”
路德維希點點頭。過了會兒他又說:“昨天我不是跟你講過路易森霍夫酒店的火災嗎?今天早上他們抓住了縱火犯。”
“是嗎?”
“我碰巧認識他。他以前是在這附近做花園工人的。你都想不到他是個多好的人哦。警察就是用這種方式來表示他們要了結這個案子!”路德維希皺起了眉頭,撥著琴弦在調音。“可憐的瑪麗亞·福斯特。”他說著,轉過臉去,嘣、嘣、嘣用力撥動著琴弦。
“嗨,過來吧,嗒——嗒——嗒!”是君特的說話聲。“行啊,很好,很好。坐下!”
尤金在鋪了瓷磚的地板上踏著舞步走了過去,然後像小鳥停在樹枝上似的在磚簷上蹲了下來。
“哪兒都會發生奇怪的事情,”考林斯說。“昨天我們去了一家酒吧,亞曆山大酒吧。你知道那兒嗎?”
“我從來不到城裏去的。”
“從來不去?”
“我去那兒幹什麼呀?”
“嗯……去開心一下啊。”
路德維希大笑幾聲,停住,又大笑幾聲,然後沉默了。考林斯的一雙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德累斯頓是個什麼樣的城市?”他問道。
路德維希微微一笑。“誰都可以開心。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讓人開心的了。”
“跟柏林一樣?”
“哦,比那好,好多了。”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搜尋著合適的詞語。“你都難以想象有多好。漂亮的女人,酒吧,夜總會,到處人流不息啊……易北河橋上的夜景:簡直就是巴黎。燈火輝煌,生氣勃勃。還哪兒都是外國人,英國貴族,美國富豪,舞蹈明星……大街上是美豔驚人的捷克妓女,穿著晚禮服的翩翩男子,那珠寶首飾啊……都過去了。一去不複返了。”
他搖搖頭,憂傷地笑了一聲,隨即彈起了《哦,我親愛的朋友奧古斯丁》。他有點沮喪地抬起了一隻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考林斯心裏說:什麼也沒想。)“當然啦,你這樣想也沒錯。鹿特丹,倫敦,考文垂——是啊,希特勒當年想要掃清英國的所有城市,而我們都大聲叫好。所以我們不應該為自己的城市被炸毀而驚訝。不管怎麼說,想象一下,要是整個歐洲都淪為了廢墟,隻剩下一個德國。這將是不公正的。曆史永遠是公正的。”
“我以為這就是為什麼現在德國有著全歐洲最現代化的城市。”考林斯說。
“你說的是西德。”
“是的。”
“在這裏,一千年後都還有廢墟。”
“在雅典,廢墟存在了兩千年了。”考林斯笑著說。
路德維希沒有理會他的話。“你以前來過德國嗎,醫生?”
考林斯慢慢地搖了搖頭。“這是我第一次踏上德國的土地。”
“連西德也沒去過?”
“是的。”
“你應該到那兒看看。學習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經驗,會很受教育的。”
考林斯站起身來遞給他一支好彩香煙。
“你經常去嗎?”他問。
“我?去西德?”路德維希睜大了眼睛,手指夾著香煙,看了他一眼。“你以為我能拿到護照嗎?”
考林斯又躺下了,朝四周望望。“他們那兒有這樣的露台嗎?有這麼安靜的早上嗎?”
路德維希默默地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然後說道:
“這根本不是一個國家,醫生。純屬胡鬧。”他用琴敲敲自己的額頭。“一個不倫不類的混合體。哪兒都是外國人。俄國人——美國人,恕我不敬。我們德國人可以譴責希特勒的最大罪行是他把德國的曆史搞得麵目全非了。”
“可不是嘛,”考林斯說。“說到底,關於猶太人遭遇的那些說法基本上都是謊言。”
“哦,不對,”路德維希用強調的語氣說。“你可別這麼想:那些都是千真萬確的。這一點可千萬別上當。如今口口聲聲說對這些事一無所知的人全是在撒謊。在德國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不瞞你說,我也知道。我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也不知道是在哪兒,可我知道。不對,不對。這是希特勒不可饒恕的錯誤。”
考林斯專注地看著他,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問:“你親眼看見了嗎?”
路德維希一隻手放到了琴弦上。“集中營?”
考林斯朝山穀點點頭。“轟炸。”
“當然看見了。就在露台上看見的。”
“是怎樣的情景?”
路德維希聳聳肩膀,繼續彈著琴。“一片大火。”
從河上傳來兩聲嘶啞的輪船汽笛聲,考林斯把腦袋縮到墊子裏,閉上了眼睛。在1945年2月13日,路德維希站在露台上望著那濃煙滾滾的火爐,火光把他的臉映得通紅,或許臉上還被烈焰炙出了一些汗水。也許還彈著他的班卓琴。“一片大火……”他心想,我得讓他把看到轟炸時的經曆一字不漏地全說出來,記得他在看著山穀裏的一片廢墟時,眼睛裏看見的是拿破侖的騎兵一路殺來。這是他對一個陌生人講的第一件事,講得頭頭是道,繪聲繪色。就好像轟炸從沒發生過似的。考林斯把眼睛閉得更緊了,心裏想著:是從沒發生過。去他的。可以說從沒發生過是因為本來也許不會發生的:那次轟炸不屬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略計劃內容,跟其他的屠城行動不同。其他行動是有目的的,戰果可鑒——比如迦太基屠城事件,比如廣島慘案;那些行動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就像特洛伊戰爭的意圖不在於特洛伊,而在於海倫。德累斯頓轟炸卻不是這麼回事。所以,曆史書會不惜篇幅地去描述1813年的德累斯頓戰役中拿破侖軍隊戰死了的幾百匹老馬和一些士兵,而對於二戰中的那次轟炸慘案卻隻在印成小號字的腳注中簡略一提,因為它不屬於曆史正文的內容。
可是,如果這不是曆史,又是什麼呢?畢竟有成千上萬的受害者啊。它到底屬於哪兒呢?
他心想:曆史有兩個版本。一種有了重大發現似的感覺油然而生,他曲起了雙腿,閉緊眼睛,感受著沉默的陽光照射在自己的臉上。他接著想:一種是精神的曆史,鮮血淋淋卻屬於精神範疇,有目的,有結果,比如亞曆山大,愷撒,拿破侖——馬拉鬆戰役,德累斯頓戰役,柏林大轟炸,漢堡大轟炸。那是時代的更迭演變。但是在這個曆史的旁邊,在它的下麵,在死亡的沉寂中還存在著一種反曆史,每隔一段時間曆史就淹沒其中。在這樣的時期,冒頓單於、阿提拉、帖木兒、成吉思汗、希特勒等人的反曆史就會占據上風。那時就不再有思想,不再有目的,也不再有結果——隻有虛無。在匈奴人的屠殺慘案與希特勒的集中營之間沒有時間的流逝。它們並排躺在永恒時光的穀底。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那兒也躺著德累斯頓。阿奎利亞大屠殺,奧斯威辛大屠殺——德累斯頓大屠殺。我們炸毀德累斯頓就因為它是德累斯頓,恰如猶太人被屠殺就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沒有更多的含義。供奉虛無的大獻祭,在曆史之外的一個永恒、死亡的空間燃燒。多麼美妙啊!德累斯頓的轟炸屬於希特勒,屬於阿提拉,屬於帖木兒;隻有一個晚上,我與黨衛軍打了交道,也隻有一個晚上,我成了一支野蠻軍隊裏的一名武裝騎士,對芸芸眾生的生活規則所知甚少,而且是在茫茫天空中。
他在心裏說:我一定要躲到山裏去寫出這本莫測高深、不可撼動的反曆史書來。在這本書裏,德累斯頓大屠殺比起德累斯頓戰役和馬拉鬆戰役來,絲毫不會再受冷落,反倒要把拿破侖和米提亞德隻放到腳注中去簡略一提;這將是記述虛無抗擊現實存在的反曆史;描寫從未存在過的人物的反傳記:希特勒,考林斯……
他麵露喜悅的微笑睜開了眼睛。太陽把露台照得暖洋洋的。
“早上好,司機先生。”
尤金跨坐在磚簷上舉起一隻手朝下麵的什麼人打招呼。
“早上好,尤金先生!你睡得好嗎?”
“謝謝!這車很髒嗎?”
“全是沙土,我都沒法把它弄幹淨。”
“反正到城裏開上一小段路就又髒了!”
“就因為這個理由可以不清洗嗎?”
考林斯揉揉眼睛,舒展了一下身子,四下裏望了望。牆邊的男男女女都手裏拿著念珠在念經祈禱。
路德維希把班卓琴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說:“就算整個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就算是我們咎由自取,也不能改變一個事實:有些事情是不可原諒的。比如說,為什麼要向渾身著火在大街上逃命的百姓開槍?難道是為了結束他們遭受的苦難?還有那些站在易北河裏的人為什麼也不放過?你必須明白,整個城市已經熱得無法承受,所以城裏的人隻好跳進了河裏,這些人已經一無所有,隻剩下他們的生命,還有他們的遍體鱗傷。毫無疑問,他們已經不再是敵人,你說呢?在1945年2月13日,這些站在河裏的人還有可能推翻英國議會嗎?可是,他們還不是照樣狂轟濫炸?砰!砰!砰!我實在難以想象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喪盡天良的東西,倫敦貧民窟的人渣,職業罪犯。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說轟炸,戰爭就是戰爭。整個戰爭就是希特勒自己挑起的,可問題在於,盟軍用的也是希特勒的手段,他們自己也……那樣……”他陷入了沉默。
考林斯睡著了。他雙眼緊閉,腦袋耷拉在墊子上的一側,嘴巴張著。他的胸膛平靜地一起一伏。路德維希歎息一聲,又拿起了他的班卓琴。他輕緩地彈起了《離別時輕輕地說聲“再見”》,麵無表情地看著考林斯。
他醒了過來——因為這時君特走到了他的躺椅邊說了句:“十二點半了,醫生。”他立刻睜開了眼睛,眼前仍舊浮現著某個叢林裏的一個大垃圾場,有幾百架“解放者”鏽跡斑斑散了架躺在那兒,四周長滿了野草、藤蔓和巨大的野花,有時幾乎看不清是什麼;一條蛇慢吞吞地從一個引擎上爬到了地上,一隻猴子在一個殘破的機翼上竄來竄去;在所有的駕駛艙裏都有小鳥在飛來飛去。他心想,有些或許還可以當運輸機用呢,在非洲或者巴西——他猛地坐直在躺椅邊上,打了個哈欠。
陽光中出現了一道灰蒙蒙的薄霧。空氣更涼了。
鏡子背後的猴子
在通向鐵橋的那條蜿蜒的林蔭道上,君特問道:“您現在有空嗎?”
“什麼事?”
君特把車子停下,俯過身去把車窗搖低。
“您看到那間屋子嗎?”
考林斯摘下帽子把頭伸出窗外,看見了一幢漆成黃色的小屋,有點像建在高坡上似的。
“我看到了。”
“席勒就是在那個屋子裏寫出了《唐·卡洛斯》。”他頗為得意地看著考林斯。
考林斯心想,我該下車去親手摸一摸嗎?坐在方向盤前的君特舉起了一隻手臂,神情莊重地對著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朗誦起來:
“阿蘭胡埃斯的光輝歲月已隨風飄逝,屋大維,這實在不是英雄的作為!”
“太精彩了,”考林斯說著,又把帽子戴上。“其他人也許不這麼看,可是我覺得這真是寫得太精彩了。”
“他的《歡樂頌》也是在德累斯頓寫的,”君特接著說,這時他們繼續上路了。“你知道的,就是貝多芬用來譜成交響樂的那首詩。我以前能把整首詩背出來的。人人團結成兄弟!”
考林斯側臉看了他一眼。
“他後來不是移居到哥尼斯堡去了嗎?”
“到哥尼斯堡?”君特喊了一聲。“席勒?考林斯先生!真該讓我的德語老師聽聽你這話!他是去了魏瑪——跟歌德一起,他最好的朋友,那時在魏瑪當國務大臣。他們成了魏瑪的兩個精神王子。住在哥尼斯堡的是康德,你知道嗎,伊曼努爾·康德,那個哲學家。那時人們通常根據他出門的時間來調準時鍾。我那會兒就住在他的故居附近。”
“真的嗎?那你們不就成了哥尼斯堡的兩個精神王子?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住在那兒時間不長。是在戰爭快結束的時候。那個地方挺沉悶的。還是柏林好。”
“我想也是。”
他們穿過一個肮髒淩亂的破舊城區,過了橋之後,就漸漸進入了廢墟。日光下的廢墟看上去比夜晚更為荒涼;太陽照在一片殘垣斷壁上發出暗淡的亮光,也顯得十分落寞。考林斯用眼角瞅著遠處一片荒地上立著一道黑糊糊的大樓門麵,顯得特別醒目。他突然問:
“跟我說說,君特,元首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嗎?我是說,暫且忘掉他是誰。假定你現在剛剛遇見他,假定元首要在這兒搭我們的車,你覺得他有什麼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嗎?”
君特突然臉紅起來,但他假裝沒看到。君特把目光遊移到一邊。
“可是,醫生,我們現在再也不說這個了——元首。”
“我這樣說是開開玩笑。”
“您是說,如果我們現在看到他?”
“是的。假設他就坐在車裏的後座上。”
君特盯著後視鏡看了一會兒,咽了一下口水。
“這個……我不知道。他留著一撮小胡子。”
“這還用說嗎?”
“是啊,這個你當然知道的。我說不上來。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很小。何況我也隻是匆匆見了他一麵。”
“我忘了。”
君特哈哈笑了起來。“難道您相信他還活著嗎?西方的人是怎麼想的?”
“當然還活著!”
“真的嗎?有時聽說他是在阿根廷。”
“是有人這麼說,是這麼說的。”
君特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啊,原來您是這個意思!是的,我認為人是不會變的。我父親過去也常跟我這麼說的。”
“永遠聽你父親的話,君特,”考林斯說。“你是共產黨員嗎?”
“當然是,醫生。”
考林斯看著窗外吹起了口哨,是《緹普瑞在遠方》的調兒。他心裏在想,要是下著大雨,這片廢墟就不會顯得這麼荒涼——如果是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就更會如此。為什麼?他望著陽光靜靜地照射在雜草叢生的土丘和一片殘垣斷壁上,望著望著——他突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個城市,路德維希記憶中的城市,坐落在山穀裏,沐浴著陽光,有很多咖啡廳、大橋和廣場,橋上總是車水馬龍。陽光照耀著牆壁和人行道,還有用山上的易北河砂岩建成的看上去華麗氣派的百貨商店。天氣並不暖和,離夏天還遠著呢,才二月嘛,可是刹那間,一座銀行大樓的角上裂開了一塊巨大的碎石,砸到了人行道上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一場火光炮影的大災難就此開始。過了這麼多年後,這場令人哀痛的劫難依然在整個城市隨時清晰可見。煙囪和屋頂轉眼被削斷,變成碎片和塵土如冰雹般撒落在花園和街道上;到處都有木頭在劈劈啪啪燃燒,石塊在轟然炸裂;一條條馬路碎裂塌陷,電車、自行車、汽車呼啦啦地掉了下去,轉眼就東倒西歪地在沙地上行走了;到處都有裏麵還亮著燈的房屋轟然倒塌。俗話說,東西放在陰暗處,保存時間最長久,但是就算是找救命稻草,哪裏還剩下一個遮蔭的角落呢?在靜止不動的陰冷陽光密不透風的照射下,濃煙滾滾的城市轉瞬塌為廢墟——直到現在,在克拉索夫斯基建造在羅馬峭壁旁的洞居別墅的腳下,陽光才平靜地照耀在見證著一切世事滄桑的大海上。……
他雙眼發亮。太妙了!他在心裏說,我還活著呢,隨即望了望市政廳上的塔樓。他們的車開進了麻風病人般的街道,君特問:“您要我把您送到哪兒,醫生?”
考林斯居然想不起來了,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到美術館。”
“啊,美術館!那您一定得去看看《西斯廷聖母》。真是太美了!拉斐爾!我想參觀的人一定很多,這些名畫剛從蘇聯運回來。戰爭結束後大多數畫都被俄國人沒收了。”
“可不是嘛。”
“最後那幾天黨衛軍還想把這地方炸掉呢。”
“可不是嘛。”
君特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不敢把目光投向這位美國客人,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認真的。車子經過一個十字路口,路旁有一堆高高的碎石,像一座山似的伸向天空。車拐入一條狹小的街道,又繞過一座七倒八歪的教堂,開進了一個延伸到河邊的大廣場。君特在邊上停下了車。
“美術館,醫生。”
現在是12時55分。考林斯走下車,君特也像個老練的司機一樣馬上跳下車,把後車門關上。
“我要在這兒等您嗎,醫生?”
“大會在哪兒開?”
“就在這兒附近。在一所學校裏,走路5分鍾就到。”
“我這裏有地址,”考林斯在口袋裏掏了起來,想找到海拉昨天給他的那些資料。“我能找到的。”
君特駕車離開了空蕩蕩的廣場。考林斯抬頭望了望,隻見天空中遮著一層灰蒙蒙的薄霧。他心想,十萬年前,我是在那上麵的某個地方,十萬年後也是——永遠如此。對麵的教堂裏傳來輕輕的鍾聲;一座氣勢壯觀的大橋(是昨晚經過的那座嗎?)跨越綠色的田野伸入河流,通到對岸,那邊看上去還算完好無損。他能感覺到自己腳下踩著堅硬的石頭。他轉過身來,穿過寬闊的人行道走進了一道吹著穿堂風的拱門,一大群觀眾站在拱門兩旁的腳手架中間的陰暗處。
他在入口大廳買了一本手冊,走上了樓梯。一位戴著夾鼻眼鏡的老先生貼身靠在樓梯的扶欄上,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他臉上的疤痕;他並不認識他。到了樓上,時間仿佛凝固了。到處都站著專心觀畫的人,手裏都像考林斯一樣拿著一本淺綠色的手冊。一位管理人員把雙手放在背後,眼睛盯著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男人腳上的牛皮鞋。在一個擠滿了安靜而專注的觀眾的門口,他嗅到了拉斐爾的氣息。他又看了看表,時針居然還指著12點55分。他把帽子拿在手裏,一步步擠到了裏麵,馬上就被眼前這幅宏偉的作品震懾住了。不過片刻之後,他的目光就開始在這擠滿觀眾卻又鴉雀無聲的展廳裏四下搜尋起來。
施內德爾翰遠離人群站在通往另一個展廳的門邊上。他跟另外一個人一起麵對這幅畫站著,但他們沒有在看畫,而是在輕聲交談。考林斯咬了咬下唇。他沿著牆邊慢慢地走到他們背後,發覺施內德爾翰的神態舉止中已經沒有了先前那種誇張浪漫的架勢——他一副公務在身的樣子,邊說話邊平靜地點著頭。考林斯就像沒有看見他一樣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眼睛一直盯著畫,在前麵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這幅畫此時在他看來似乎意趣大相徑庭。聖母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坐在她懷裏的聖嬰活像一個同意接受一家瑞士周報采訪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右邊一位俊美女子看著畫麵深處一個神情無聊的白胖小天使,仿佛在說:“要我也這樣抱著你嗎?”他看著看著,就不再看了。已經過了好長時間了。他是要走了嗎?難道他信不過自己腦後的眼睛了?
“早上好,考林斯先生!”
考林斯慢慢地轉過身去,隻見眼前是一個把眼睛、嘴巴、鼻子、耳朵、手臂全身上下都張得大大的施內德爾翰。他身旁的那個男人看上去有點寒酸,同時又顯得呆板,身穿一套沉悶的灰色外套,最上麵的那顆紐扣沒扣上。施內德爾翰介紹了他的名字,但考林斯沒聽清。
“真是太巧啦!昨晚我們那麼狂鬧之後你睡得好嗎?”
“從沒睡得這麼好過。”
“你一醒來都沒吃午飯就趕來享受文化盛宴啦?想要獲得重生啊!”他興衝衝地大喊大叫,伸出手臂指著畫麵右側踏著雲彩出來的那位俊美女子;周圍的人心神不定地紛紛轉過頭來。“聖芭芭拉——危險行業的守護女神聖芭芭拉是聖母的信徒,也是炮兵、軍事人員、礦工等跟炸藥有關的職業者的守護神。——譯注,神聖的殉教者!”
他身邊那個人半合著嘴笑了幾聲,好像是害怕露出滿嘴蛀牙似的。考林斯心想,沒準是個牙科病人。在他身後,施內德爾翰又變成了考林斯所熟悉的那個人,仿佛會變戲法似的;他用力舞動著雙臂,哈哈大笑,不過說話的聲音開始變得輕柔些了,他讚美起了天主教教堂輝煌的藝術靈感和蘇聯的慷慨大方;他摸了幾下胡子,又敲了一下腦門,最後說道:“對了,你有時間嗎?我們待會見好嗎?半小時後,不是在這人堆裏。在《熟睡的維納斯》旁邊,怎麼樣?喬爾喬內的傑作——肯定就掛在這附近。不過千萬別把她吵醒了,”他說著,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地獄裏的那些小妖精會把你吞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