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恍若隔世(1 / 3)

第三章 恍若隔世

君特停下了車。幾片黃色的光斑停落在空蕩蕩的街上;車燈照亮了一塊標牌:禁止入內——行人止步。周邊的小街也是空無一人。街道與街道之間什麼都沒有:隻有漫漫長夜,連綿起伏的土地,伸向天空的廢墟,有時可以看見一個磚頭地窖的碎片。他們已經在這兒轉了差不多十分鍾,一個人都沒遇到。

“現在怎麼辦?”君特說著,叉起了雙臂。“我們不能總是這樣轉下去。一個小時前我可是一下子就找到了的!我不管到哪兒都能認出什麼的,接著又能認出別的什麼,不過我總是鬧不清怎麼把它們拚在一起。”

“你再開回到橋邊去好嗎?”

“北,東,西……你有指南針嗎?我們好歹已經到了市中心。”

“等一下。”

考林斯下了車,抬頭望了望天空。他走到一個路燈照亮的地方,爬上了一個很陡的小山丘。他先尋找北鬥星,接著又找了北極星,然後指著天空大聲喊道:

“那兒是北邊!”

君特打開車門。

“您說什麼,醫生?”

“那兒是北邊。”

“哦,是的。”

汽車停在昏暗的路燈下就像一隻驚呆了的甲殼蟲;君特抬起小醜似的臉看著他。考林斯脫下帽子,朝四周看了看,露出了微笑,可是他的眼睛或嘴唇卻是紋絲不動。小山丘上的野草四周飄浮著年代悠久的薄霧。天氣涼爽,沒有風;他的腳下是一片廢墟,他的腦袋裏跳躍著幹邑白蘭地。他撿起一塊小石頭,深吸一口氣,瞄準了幾英裏開外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築。

“我看見了一座塔。”

君特手忙腳亂地爬上山丘站在他身邊。

“新建的市政廳!”他驚叫起來。他腳跟一並立正站在考林斯麵前,說道:“我放過你發的誓了。現在我們用不著吃你的大腿肉了。”

考林斯看了他一眼,他也瞥了一眼考林斯,目光有些遲疑。怪人,君特心想,真是個怪人——他來這兒幹什麼?他尷尬地笑了一聲,移開了目光;他默默地注視著漆黑的夜色。過了會兒,他說道:

“到現在還有好幾千人躺在這兒。”

考林斯拉長了臉,像是剛從水裏鑽出來似的。君特又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了他的傷疤;他咽了一下口水,說道:

“醫生,我也上過戰場。”

考林斯點了點頭。這個年輕人到底有什麼用意?霧開始慢慢地飄過街道。

“上前線了?”過了片刻他問道。

“是的,醫生。”

“可你才幾歲啊?”

君特又一次把目光移開。他仿佛是馬上要承認一個秘密,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問題,但一整天誰也沒有挑明。

“我那時十三歲。我參加的是‘希少’。”他說。

“那是什麼?”

“希特勒少年軍。在柏林。俄國人全線進攻這座城市時,我們也拿到了武器。我們是最後被招募的兵。我們在街上逗士兵玩,可我們打出去的子彈可是真的,打死的人也是真的。我的鋼盔太大了,可我獲得了鐵十字獎章。是元首親自頒發的,”他說著,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考林斯的臉。“元首在帝國總理府裏的大院檢閱了我們,就在地堡的入口處。我們那時都才十三四歲。他還在我的臉蛋上摸了一下。”君特伸手摸了摸左邊的臉頰。他的嘴唇顫抖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

路燈暗了一下,隨後又飄飄忽忽地亮了起來。考林斯思忖道:現在我該摸一下他的臉蛋嗎?他的腦海裏浮現出尤金的身影,站在書架旁笑嘻嘻地扭著屁股。

“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他話音剛落,心裏立刻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他感到嗓子發堵,就像一個終日泡在酒吧裏的年邁的黨衛軍軍官一樣。我醉了,他想。

“我不知道。”君特說。

我醉了,考林斯在心裏告訴自己。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君特。突然他感到渾身發冷。

“我們走吧。維班小姐不知道我們在哪兒準會擔心的。”

汽車四周一片空曠。一隻毛毛蟲歪歪扭扭地爬了上來,腦袋上有一隻眼睛在發出火焰般的光。不一會兒,他們的車經過了郊區,四周盡是巨大花園裏燒毀了的巨大石像。每一所房子都是一片黑暗的廢墟,他驚訝地這樣想著,捏緊了手裏的石子。房子之間堆滿了倒塌下來的斷垣殘壁,穿過窗戶可以看見屋裏的碎石土渣,又開始有人走動了。有幾家小店鋪裏漏出的燈光照見的還是一片狼藉;店鋪上麵平坦的屋頂上晾著洗過的衣服,而這些屋頂原本都是房間。夜色下隱約可見影影綽綽的古老骷髏和刷滿了刺眼標語的牆壁:為了和平與蘇維埃並肩戰鬥。他們穿過了一個繁忙的十字路口,幾幢新建的樓房和一個沒有尖頂的漆黑教堂,接著又經過一個月神公園,彩燈輝煌的大轉輪朝著天上的星星無聲息地轉動著,仿佛是要把德累斯頓一圈一圈地轉進宇宙中去——隨即又是一片漆黑。

君特像個鑒賞家似的抿起了嘴唇,臉靠近擋風玻璃,快速穩健地開著車。到了酒店門前,他把車停在樹蔭下。

“漫長的驚險人生終於結束!”

考林斯站在樹下,血液中流淌著那恍若隔世的難解之謎。他看著空曠的平原上這座新建的白色酒店,耳邊還在嗡嗡地響著,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一道大門難以覺察地滑開了。他輕輕嘟囔了一句謝謝,隨即走了進去,頓時被包圍在一片燈光、穿梭忙亂的人堆和輕柔的音樂聲中。

海拉從前台的一群人中脫身向他走來,手裏拿著大摞的文件。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我們迷路了。”他終於說出話來,滿臉驚異地環顧四周。

“是嗎?”她的語氣僵硬,一副辦公務的腔調。

“我們是看著星星找到路的。”

“請等一下。”

她快步走向一個身穿白色外套的皮膚黝黑的男人,他正穿過轉門一搖一晃地走進來。她咬著牙齒,一點都沒有微笑的樣子。

考林斯的臉上擠出了一大堆的皺紋。到處都是火辣辣灼人的燈火。他感受到一種難以平息的驚詫,一種像饑餓一樣的感覺,可是他在驚詫什麼呢?(驚詫自己又一次找到了那條路,從赤條條來的混沌通向赤條條去的虛無,驚詫自己依然存在,難以置信的幸福,居然還是一個活著的人?)四周的牆壁發出淡黃色的光,靜靜地立著,牆壁之間黑影晃動。我累了,他心想,我隻不過是累了,醉了。一個隻有在寓言世界裏才能見到的肥胖的金發動物正從一把豬皮安樂椅上貪婪地盯著他,像是要把他活吞了似的。海拉一會兒跑到這個人跟前,一會兒又奔向另一個人。

“我得告訴你,這麼搞非把我氣瘋不可,馬上要瘋了。”她說著,在她的文件上做了記錄。

“我們迷路了。”

“這隻是你說的。請你跟我過來好嗎,醫生?”

他想要說些什麼,說幾句知心話,挽回一點難堪的氣氛,可是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他已經走進了一個青煙嫋繞的大廳,身邊盡是手握酒杯的男人。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伴著煙霧和說話聲,海拉把他介紹給德國人,波蘭人,暹羅人,俄國人,荷蘭人:九月那個早晨收到的邀請信上的文字又顯現在眼前了。“來自美國的考林斯醫生。來自布爾諾的切爾奇基教授。”“來自美國的考林斯醫生……”烏鴉、癩蛤蟆、蜘蛛、大狗魚紛紛跟他握手,他們都像是遭到突然襲擊似的踮起了腳尖讓他過去。薑安尚也跟他握了握手,煞有介事地自我介紹:“薑安尚,”仿佛他們壓根兒沒有見過麵似的,難道這幾個小時裏他不是挺著那僵硬的脖子坐在他身邊一起跋涉了幾十英裏,飽覽了德國的山嶺和廢墟嗎?一個身穿紅葡萄酒色袍子的黑人開始用法語說起了他的返程機票,海拉跟他一起穿過人堆不見了。隻身一人的考林斯隻好不停地跟人握手;一雙又一雙的手把他一步一步往大廳裏麵拉了進去。“考林斯,”“考林斯,”“考林斯。”不一會兒他就頭昏目眩了,那個大廳變成了一個喧鬧的幻境,轉眼之間就隻剩他一個人跟他的名字為伴了;他捏緊了手裏的石頭,隻有這塊石頭還能讓他感到手心微微刺痛,除此之外他已一無所有,甚至連時間也已倒退到了——“芝諾……芝諾的年代。”“芝諾。”他右手拿著酒杯,嘴裏的話還沒吐出口就隨著酒一起咽了下去,眼前是一片模糊的麵孔,一團小小的火焰一亮一滅,煙霧後赫然露出一張齜牙咧嘴的臉,哈哈大笑著。

“我們的美國朋友一閉上眼睛就想起了芝諾,古希臘的大哲學家!”

白晃晃的牙齒一閃,咬了一口空氣,抽起煙來。他自己也在抽煙;一支粗粗的雪茄——用丘吉爾專用的V字形手勢夾著:這位征服者抽雪茄抽得手指都變形了。他抬頭看了一眼。

“施內德爾翰,亞曆山大,西德。”

一頭大猩猩在人群中向他欠身行禮,一隻手夾著雪茄,另一隻手握著酒杯,上嘴唇沒有胡須,下巴上卻留著一撮四方形的黑胡子(原來是一個男人在人堆裏向他欠身行禮,在一個被炸毀了的城市裏一家白色的酒店裏,陰魂不散,陰魂不散)。大猩猩又挺起胸膛露出滿身的肌肉,不知是從哪個叢林裏居高臨下地窺視著他。在德國一些陰濕的小胡同口,隻有電影院的門口閃爍著微弱的燈光,在這些胡同裏長大的都是些什麼樣的男孩子呢?都是些光長身體不長腦袋的,做夢想著的盡是權力、密謀、殺人……

考林斯看了一眼他的酒杯。

“伏特加!”施內德爾翰大聲嚷道。“世界革命!你該在酒裏放點胡椒。”

“請給我放好多胡椒吧。”考林斯說。

施內德爾翰拿著胡椒罐晃了起來。

“你喜歡哲學,醫生?美國總統肖邦豪威爾的代表?”他使勁兒放聲大笑起來。

“跟阿登諾威爾總統進行外交磋商。”考林斯答道。瞧瞧這酒的功力!

施內德爾翰又哈哈大笑。“你知道嗎,我們共產黨人個個都是哲學家。要沒有哲學,我們連一口肉也吞不下去的。你是共產黨員嗎?”

“還得請您多多指教。”

“好的,沒問題。明天我們就會從《共產黨宣言》開始。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他舉起一隻手臂。“不出三天你就會深信不疑共產主義是曆史的必然,或者是人類的天堂。特別是,”他往前湊過身子說道,“等你看過一些這個地方的景象之後。”

他不是共產黨人嗎?他又狂笑起來。

“芝諾!阿基裏斯永遠追不上烏龜的!誰是阿基裏斯——你們還是我們?或許你根本不想談論政治?”

考林斯趕緊扶住一把椅子,那椅子上坐著一位裹著白色綢布的印度女子。他喝幹了杯子裏的酒,閉上眼睛說道:

“難道這還是同一座城市?”

“對不起,你說什麼?”

哈哈哈!可是這個問題又有什麼意義?他的酒杯又斟滿了。像是刮了一陣穿堂風似的,大廳裏的人很快就從一個角落匆匆走空了。他開始說話,同時像個信徒似的半閉著眼睛在聆聽,聽著從他自己嘴巴裏吐出來的神諭。

他說(但又沒有說),施內德爾翰先生,敬愛的施內德爾翰先生,共產主義也好,不是共產主義也好,時間可以摧毀一切。他說,空間是通過時間來表達的;我們要去一個地方,一般不說要過多少裏路,我們總會說,走路十分鍾,坐飛機五個小時,坐船一個星期。我們為什麼不反其道而行之,通過空間來表達時間呢?啊,戰爭是在億萬裏路之前爆發的。我的青春——很多光年之前。他說,因為我們是圍繞著地球的軸心轉,又跟地球一起繞著太陽轉,跟太陽一起我們轉到了蒼穹天頂:宇宙中永不停息的螺旋轉圈;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存在於空間的。

“當然,考林斯先生,你知道的:閔科夫斯基空間……”

他說,所以我們來到一座山前,人們就說,拿破侖曾經站在這兒;可這不是真實的,因為不是在這兒,不是在這個宇宙中,而是在深夜天鴿星座的星星之間的宇宙;那兒存在著曆史,昨日就是剛過去的一天,而我們是以每小時45000英裏的速度離開和平,耶穌風塵仆仆趕來把奧吉亞斯的牛圈打掃幹淨時頭腦裏裝的就是和平。這一切可都是書裏寫著的。

“哈哈哈,考林斯先生!”

難道不是嗎?他說——過了地平線就是死亡。可是我們又知道多少空間的奧秘呢?空間的曲線和變遷?在這裏我們是這樣那樣,可是在那兒,一年,一個世紀,一秒鍾之後,世界又將是那樣這樣,滄海桑田!他說,相信我的話沒錯。他說,可是這種事我們連想都沒法想的,施內德爾翰先生,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因為我們自己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必須回到過去才能知道,可是回到了過去我們就不是在這兒了,就不會變化了。我們根本無法思考,因為每一個環都屬於一根不同的鏈子;我們思考,可是每過一秒鍾都是另一個人在思考,在宇宙的另一個地方,在另一個房間裏,在另一個城市裏,在另一個地球上。他說——我們就是無數個別人。

“可是考林斯先生——”

他說,是的,是的,每一秒鍾我都希望你殺死我,希望你變成水蒸氣,變成出租車,變成火爐,變成大猩猩,或者希望這大廳忽然變成一條大頭鯨魚,或者慢慢地變成大頭鯨魚,把我自己變成一盒“好彩”,那是香煙,你知道的,要不變成日內瓦湖,為什麼不行?那你說變成什麼吧?他的臉上又堆滿了皺紋……

“考林斯先生……”

考林斯揪住自己的下眼皮往上抬了一下,啜上一口酒,再抽一口煙。他心想,哦,耶穌基督,我經曆了怎樣的流浪,吃了多少的苦,又是如何把自己連根拔起——這就是毀滅啊。海拉去哪兒了?他在空氣中摸索了一陣之後說,難道你沒發現我正在磷化嗎?我們在宇宙中的某一個空間,我就在天鴿星座和天頂之間磷化,1956年11月的一天,8點剛過19分鍾——我將永遠在這裏發光,在這個大廳裏跟你在一起,不,不對,是另一個人在發光,是在另一個大廳裏跟另一個人在一起——如果你快步跑到窗口去,或許剛好可以看見那道光越過滿目廢墟消逝在夜色中……

大廳裏隻剩他們兩個。酒店裏響著嗡嗡的聲音。眼前忽然出現一片扶手椅,桌子,座位上空無一人,地毯上灑滿了煙灰。施內德爾翰站在離考林斯幾步遠的地方,他挺著胸,身後是一堆冒著煙的煙灰缸,他每抽一口雪茄都會把整個胳膊高高舉起來,活像一個拳擊手麵對著滿臉流血的對手(這個大廳已經不能容忍這樣的搏鬥)。煙霧向門口驅散,太好了,手裏不再夾著大摞文件的海拉朝他們走來。門外傳來一陣杯盤叮當和嗡嗡的說話聲。

“你們怎麼還不來吃飯?所有人都已經就座了。”

“我的老天,維班小姐,這個美國人居然跟我大談哲學。興許是哪兒出了什麼差錯吧?是不是隔壁在開天文學大會?”

“路德維希肯定不會感到驚奇的,”海拉對考林斯說,哈哈笑了幾聲。“你這是在搞什麼名堂?”

考林斯看了她一眼。掛在她脖子上的乳牙閃閃發亮。她心裏已經打定了一個主意——一個她擔當得起的決定(有什麼好害怕的?),一個滿臉傷疤的倒黴男人。他伸出一隻手撐在椅子上。

“他說我隨時可能變成出租車!”施內德爾翰大聲嚷道。“還說過去是不存在的!”他一把抓住海拉的胳膊,他自己的雙臂彎曲起來,就像是要把整個世界抱在懷裏似的;他一把拉開窗簾,指著漆黑夜空中的星星。“瞧,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他眼前出現的卻是黑暗中滾滾而來的坦克,大炮,裝甲車和大卡車,轟隆隆地從樹叢後麵駛來,衝破了從酒店裏灑出來的一道道光柱,然後拐過牆角消逝了。

海拉哈哈大笑,轉過身來。

“隻有未來是存在的,對嗎,醫生,這就是你要說的?”

考林斯狠狠地抽了幾口雪茄,心裏對她的欲望又開始洶湧。她的笑聲中包含著多層含義,就像伊斯法罕大沙漠裏的“無聲之塔”。他微微一笑,心裏知道自己的模樣看上去很嚇人。

施內德爾翰又大聲狂笑。“據說有這麼一本書,”他說,“書裏證實了拿破侖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個說法你或許不會反對。隻是現在時機已經成熟,該出一本書來證實阿道夫·希特勒從來沒有存在過了。比方說,一切都是猶太人瞎編出來的——為了給德國人抹黑!”他夾著尖叫狂笑不止,笑得氣都喘不上來,隻見他握著雪茄的那隻手臂使勁伸向一側,深深地向考林斯鞠了個躬,嘴裏咕嚕咕嚕地響個不停,長長的涎液像懸掛著的棉線似的拖到了地毯上。海拉一隻手搭在他的背上跟他一起彎下了腰。片刻之後,他滿臉紅得像個大草莓似的直起身來。嘴裏的咕嚕聲慢慢平息了。

“我給你倒一杯水好嗎?”海拉問道。

“沒事了,”施內德爾翰喘著粗氣說,一邊抹著嘴巴,一邊用鞋蹭著流到地毯上的唾液。人群離去後的這個大廳裏空蕩蕩的,隻有地板上躺著一粒小小的石子,仿佛隻有這粒小小的石子在見證著一個來自異鄉的人在這個城市裏說了些什麼;一粒小小的石子,成了一個人說的話所留下的唯一見證。煙缸裏的煙霧慢慢消散了,可以聞到刺鼻的煙味。“一切都亂套了。”

*

教授的年齡很老了,簡直就像曾經生長在德累斯頓山上的那些樹木一樣老,當然那些樹木後來在那個亮如白晝的深夜兩點半被轟然炸飛了;眼下卡爾海因茲·魯普雷希特在夕陽下平靜地漫步於風平浪靜的海灘,橘紅色的晚霞照在他的臉上。不過,他在這戒備森嚴、燈火通明的實驗場地上感冒了;他是被困在這個地方的,被迫離開了在耶拿大學和哥廷根大學的實驗室和安樂椅。此刻,他停頓了一下,使勁揉了揉眼睛,掃了一眼拿在手裏的講稿。

“……跨越了所有思想和地理的疆界,獨樹一幟,為造福人類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他羞澀地點了點頭,用嘴巴喘著氣,把講稿擱到講台上,轉身彎下腰,用雙手捏住鼻子用力把危險的病毒擤到了手絹裏,氣流衝擊了咽鼓管,他踉蹌了一下,耳朵什麼也聽不見了。

一個攝影師踮著腳尖在桌子之間鑽來鑽去,以閃電般的速度忽而跳到左邊忽而竄到右邊,他的身邊緊隨著一個紅頭發的小夥子高高舉著兩個鎂光燈,像是舉著聖體匣似的。

考林斯伸展了一下腰背,看了一眼自己的名片,名片靠在他身前的一麵小小的美國國旗上。在他的記憶中他還從來不曾這麼疲倦過。並不僅僅是因為旅途的勞頓,也不是因為一夜不眠和喝了酒的緣故;總之不隻是因為身體的疲乏,而是心裏有一種徹底崩潰的感覺。他的腎就像無人打理的花園裏兩所破敗的度假屋,他的腰就是十字路口燒焦了的教堂。他把胳膊靠在桌子上,靜靜聽著牆後傳來的輕柔的音樂。

會議廳裏的氣氛很不和諧,燈光時亮時暗,不時地出現一片沉寂。他用冷漠的眼神瞥見了海拉的手,就在他右側擱在她自己的名片旁邊,一隻小巧而溫暖的手,兩根手指中間夾著一支埃及香煙,金色的過濾嘴上沾著她的口紅。他頓時感到一陣興奮。他心裏在想,要是能在她的身體裏注射一針,我準能重返青春昂然挺立,叫她刮目相看!他抬起頭來,居然一眼瞥見馬蹄形的會議廳的另一側施內德爾翰正像個小醜似的睜大了眼睛在看他。雖然桌子上還沒有擺上吃的,可他已經在吧唧著嘴嚼著什麼東西,或許是在品嚐人肉。

“……我們日益壯大的軍隊,正在迎著美好未來的曙光浩浩蕩蕩地前進,所向披靡……”

考林斯看了一眼麵前的小國旗,心想,我敢打賭,山姆大叔,你準沒想到你的侄子還會有這般能耐吧。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還有這般能耐。不過他還需要檢驗一下,還要探索一些什麼,雖然他也拿不準究竟要探索什麼。不過當年哥倫布也是不知道的,山姆大叔,要是沒有他,哪兒會有你呢?

考林斯朝國旗吹了一口氣,拿過自己的名片在背麵寫道:45年4月司機君特在什麼地方?他用鉛筆把名片推給海拉,就像內閣部長們在反對黨發言時經常做的那樣,對方則不動聲色地伸手抓住,然後微微一笑。

名片又遞了回來。在哥尼斯堡。為什麼要問?他瞥了一眼,然後在這行字下麵又寫道:那時俄國人已經解放了這個地方嗎?他沒有去看她。答複回來了:是的。怎麼啦?他在名片另一麵自己的名字上方又寫道:中央情報局的命令。

“……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曆史規律,提出這些傑出觀點的是偉大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啊——嚏!對不起。”

這時他又在自己的名字下麵寫道:這位教授已經開始用第五塊手絹了。反正他還有3579塊。好好享用你的美食,我準備上吊去了,寫罷放在海拉的麵前,推開自己的椅子,起身穿過那些桌子走去。他經過了克裏特島人,蒙古人,塞內加爾人,塞浦路斯人,烏茲別克斯坦人,比利時人——踮著腳尖,城裏城外罪惡泛濫原文係拉丁文,語出《聖經舊約:以西結書》。——譯注,大庭廣眾下唯一在走動的人,總是唯一的;經過了這些不同種族的生靈,還有他們的種種傑作。一個愛斯基摩人在擤鼻涕,幾個記者在玻璃門旁邊記著筆記;玻璃門後麵有個侍應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走過去。等他走到跟前時,那個侍應生仿佛還不敢相信這兒居然會有人走動,遲疑地拉開了玻璃門,彬彬有禮地在他耳邊悄聲說道:“廁所在樓下靠右,教授。”

考林斯終於逃脫了折磨人的燈光、沉默、痰液,還有一百多人的呼吸,來到了走廊上:一個獲得了自由的人,可是牆後的音樂聲聽不見了。接待廳裏那個神話故事裏的動物放下了她手裏的報紙,做出一副誘人的姿態。他走到前台。

現在該做什麼?櫃台後麵沒有人。他看了一眼掛鑰匙的鍵盤上那些蛋形木牌,心想:這就是德累斯頓。牆板上用一枚藍色圖釘釘著一本圖畫日曆;圖釘刺穿了一幅酒店的照片,就是這家酒店;圖釘像一個氣球似的懸掛在樹叢中,變成了一個神奇的藍色紀念碑,為這座淪為廢墟的城市哀悼。

“醫生,你不能離開。”

是海拉。那個神話故事裏的動物在她身後站了起來,大搖大擺地走向電梯。

“為什麼不可以?”

“當然不可以。你不可以在致開幕詞的時候離開會場。”

“這有什麼?我聽到的隻是一片擤鼻涕、吐痰的聲音。”

“唯一的美國嘉賓在致開幕詞的時候離開會場。這會成為明天各大報紙的新聞。你忘了現在你可不隻是考林斯先生,而是代表美國的。我是好心提醒你。”

“工人階級的敵人,”考林斯點點頭。“你以為要是在美國,我就會那樣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不動嗎?再說那裏有人感冒了。”

“這不是理由。我也覺得沒勁。每個人都感到無聊。甚至那位教授自己也一樣。這是一場遊戲。不是我發明的,你這樣一走了之,隻能說明你還不懂遊戲規則。如果你不能克製自己玩好這場遊戲——雖然我完全可以理解,那你就不應該參加任何會議。請原諒。”

他在心裏說:見鬼去吧,少在我麵前擺譜。

“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很愚蠢。”

“你很淘氣。你喝得太多了。”她看了一眼拿在手裏的那張寫滿了字的名片。“對不起。我有點管不住自己的腦袋了,我的兩個同事都病了,所有的事都得我跟一個十八歲的姑娘來操辦。”(他心想,真的嗎?這小丫頭在哪兒呢?)“你打聽君特想幹什麼?”

“沒什麼。好奇而已。”

“你現在準備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去月神公園吧。”

“你連飯都不來吃了?”

“我自己買根香腸吧,在大轉輪。”

“考林斯先生,你是個不聽話的孩子。你這是在逃學。”(他心想,就像關緊了的水龍頭裏又滴出了一滴水珠似的,今晚回家的念頭又滲進了她的大腦,來到了克拉索夫斯基建造在山上的又黑又大的莊園——她在山上的房間裏有四張床。)“你有沒有打算來參加例會?”

“也許一兩次吧。”

海拉驚詫地看著他。

“可你不會就是為了這個理由來德國的吧?”

“不是。”

考林斯直勾勾地瞪著她。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走廊另一頭,“大暴君”施內德爾翰威武雄壯地挺著碩大的肚子,一搖一晃慢吞吞地朝他們走來。海拉立刻把名片放進了口袋。“你的意思是說,你是讓德意誌民主共和國花錢請你度假來了?”

“不,不是度假,”考林斯說著,抓抓自己的頭發。“不是度假。”他看了看周圍,又看看施內德爾翰剛剛放在櫃台上的鑰匙上的蛋形木牌:27號。“你知道我的朋友約瑟夫·麥卡錫嗎?”

海拉把手裏的香煙掐滅了。

“好吧。那我們就去月神公園吧。”

“你回去吃飯吧。我自己認識路的。”

“我要跟你一起去。你是我們的客人。”

“可是,”考林斯開心地說,“如果我回到美國後告訴他們這件事,比如在參觀政治犯監獄時,他們會不會說:‘你瞧瞧,他們就是不會讓你單獨出去的,沒有自由嘛’?”

“你自己去吧,我的老天爺!”海拉說。

她以惡心的神情看著他,她的眼睛變得更藍了。她往邊上挪了一下,給施內德爾翰讓路,這個大漢正把他巨大的軀體壓到櫃台上去拿什麼東西;接待員一個箭步衝出門來,遞給他一台照相機和一大包複雜的器材。

“請您拿好,教授。對不起。”

“維班小姐,”考林斯說著,拿起了已經彬彬有禮地放在他麵前的帽子,“請你做我的客人吧。”

“請你走吧。趕快走吧。別忘了經常回頭看看有沒有人在跟蹤你。”

“我是在邀請你——我有250馬克。”

“不行,不行。”

在門外的石階上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撫摸了一下(登上一級,再一級,又一級,一步步走向那充滿泡沫的噴水管,水龍頭已經在我身後關上了,管子甩了幾下,泡沫斷了,無影無蹤地流進了大海):一隻柔軟豐滿的胳膊。走在石階上他回頭望了一眼樹叢中的那個藍色氣球,可是隻見樹枝在一片星星中間空蕩蕩地搖曳。他放聲笑了起來。當海拉抬頭看著他時,他說:“我是同性戀。”

“謝天謝地。”海拉說。

樹蔭下停著很多汽車,君特坐在陰暗處的其中一輛車裏,一條腿伸出在開著的車門外麵,一個同事坐在他的身旁。他看見了他們,立刻溜下了車,露出驚奇的神情,然後飛快地穿過一輛輛汽車向他們的汽車跑去,手臂張開做出邀請的姿勢。考林斯心想,夜色多美好。他鬆開了海拉的胳膊,朝君特走去,君特看見他走來不由得露出笑臉。他走到君特麵前停下腳步,在他的左臉頰上拍了一下。

“你好。”

石階上仿佛發生了無聲的爆炸,一片令人目眩的跳躍的白色衝進了樹林;隻見施內德爾翰突然現身,哈哈大笑著走下石階來。他頭戴一頂插著羽毛的綠色獵人帽,拍拍他的照相機。

“以備後用。現在開始浪跡天涯啦!”

沉靜的森林,沒有硝煙的山岡

夜色在他們身旁晃悠悠地閃過,縷縷星光下隱約可見到處是石頭。忽然易北河閃爍著微光出現在左右兩側,蜿蜒流過黑暗的山脈和城市。坐在汽車裏看到橋上的燈光時亮時滅。考林斯不時地瞥一眼君特,隻見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正前方,臉上露著一副甜蜜蜜的笑容。後座上的施內德爾翰在滔滔不絕地說話。

“你知道嗎,維班小姐,拍照就是把東西保存下來。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有過的那些玩具嗎?山地裏的一頭牛。那都是在車庫後麵哪個肮髒的小工棚裏做出來的——可你還是把它們死死攥在手裏,一直陪伴它們度過自己閉塞的童年時代。啊,我那間小黑屋!你真該看看我在那裏都幹些什麼來著!簡直是在煉金啊。我可是什麼都保存下來的。在房子中間偷偷搞了個又黑又不通風的小窩,專門用來躲避殺人凶手的;一有危險就發信號。你以為他是在哪兒?他死死地盯著那盆閃閃發光的水,世界就在他的手下肉麻地顯現出來!一個已經不再存在的瞬間又出現了,又活生生地在你的眼前發生了;這個瞬間已經在昨天,在上個星期消失了,也就是在他的照相機哢嚓一響的時候,就消失在北鬥星辰中間了。”

考林斯左肩上重重地挨了一拳,隨即聽到就在自己的背後響起了大猩猩般的狂笑。

“可是後來它又回來了,好像是被人偷走了,搶走了,最後又失而複得。夠神奇的吧?小紅帽變戲法變出了時間?然後就變成了底片,我總是把底片扔掉的。”(“然後是萊比錫會戰,滑鐵盧大戰,那就是波拿巴王朝的末日。”)“我的底片從來不衝印的。嗯,反正我覺得就應該這麼著。應該也好,不應該也好,別聽我的。這不是那麼重要。我們都累了,都醉了,都瘋了。”

他們驅車經過一條條街道,時不時可以見到瘸腿的行人拿著紙做的水果籃子在行走;有的行人雙手都沒了,這時會有一個女子幫他們拎著東西經過一所所房子;有的人把籃子放在大腿上,或者是曾經有過大腿的地方,坐在小推車裏一顛一簸地穿過肮髒的電線杆拐進了小巷子。君特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大門前停下了車;有幾個年輕人靠在大門上;車裏的人誰也沒有下去。施內德爾翰還在後座上狂笑,考林斯伸出一個手指摸了一下嘴角上的傷疤,望著街道對麵一道雙開門。從門裏呼啦啦地擁出了一大群人:有跛腳的,有弓著背的,有拄著拐杖的,有被人攙扶著的,都笑哈哈地拎著水果。他轉過身去,正好看見施內德爾翰的一隻手放在海拉的膝蓋上,腦子裏頓時閃過一個念頭:太好了,他不管幹什麼都隻會給我增添力量,因為這怨不得我,反正不是我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