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把身子往前傾了一下,他隻好把手拿開。
“你到底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啊,司機?”
“醫生想不想去本地的特色酒吧坐坐?”
君特走下車拉開車門。
“亞曆山大酒吧!”施內德爾翰指著大門喊道。“你想得可真周到!”
年輕小夥子直勾勾地盯著海拉的大腿,又看看考林斯的淡紫色夏裝和檸檬綠的襯衫。考林斯站著一動不動。在大門旁邊的一片空地上,幾個女人在長長的支架上砸著石頭,刺眼的探照燈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啪啪、咚咚的砸石聲顯得幹澀、單調而遙遠;那些女子都裹著頭巾。他把自己的衣領翻了上去。扛著石頭的男人不聲不響地在濃濃夜色中進進出出。仿佛是所有的聽眾都逃走了似的。
在沒有燈光的長長的門道裏,一股尿味撲鼻而來,小夥子們一個個摟著姑娘頂在牆上忙乎,這時施內德爾翰說話了:
“我們終於逃出來了。我當時就覺得我知道魯普雷希特教授要說些什麼。可是我得承認,是熱愛自由的美國給了我離開會場的勇氣!幸好共產黨在西方遭到了禁止,我們才可以不用去聽那樣的演講。”
考林斯問道:“你是黨員嗎?”門道另一頭的院子裏傳來一陣喊叫聲。
“黨已經被依法禁止,”施內德爾翰站住不動,雙臂張開,大笑著說,“怎麼還能成為黨員?”
“你是共產主義者嗎?”
“當然啦,醫生!人人都是共產主義者。你也是共產主義者。誰不是共產主義者?維班小姐也是共產主義者。所以今天晚上你們都成了我的客人,你,你,還有你,司機,恕我冒昧。”
“施內德爾翰先生——”海拉剛開口要說。
“不要說了!我今天請客招待你們,就因為我是在東德,在這裏黨還沒有被法律禁止!”
下巴上翹著小胡子,頭上戴著獵人帽,他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院子。院子裏有一盞燈亮得異常,簡直要把眼睛刺瞎。一大群又喊又叫的女子團團圍著一個男人,他正在吸煙,猛吸一口,滿臉不屑地朝四周看看。在一個堆滿了垃圾桶的角落裏,另一個男人痛苦地蜷縮著身體躺在一堆空酒瓶和垃圾中間。穿過兩扇開著的門響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聲。
“我們真的要進去嗎?”海拉問道。
“當然,當然,”施內德爾翰說著,已經動手在鼓搗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
“你的照相機看上去很貴重啊,教授。”君特說。
“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嗎,醫生?”海拉冷冰冰地問。
考林斯茫然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她無奈地閉上了眼睛,過了會兒才睜開。“我看你還不如去睡覺吧。幹嗎要在這裏浪費時間?你的臉色可難看了。”
“我……不,我不困。我感覺很好。真的……”
正如尤金在玻璃窗上寫的書轉眼消逝在天際,玻璃上的霧氣隨之消散一樣,考林斯的腦袋忽然清醒了,他露出了牙齒(笑了幾聲),仿佛是要把四周的煙霧和鬧聲咬成碎片。他們混雜在酒吧裏的人群中了,他心想,這些可都是德國人,都還活著。
在一個小舞台上音樂在瘋狂震響,台下擁擠著一大群扭腰晃臀的德累斯頓人。他們幾個跟隨著君特魚貫穿行在桌子中間。君特踏著小醜的步子拚命往前擠,時而推開幾個醉鬼,時而在一個妓女的臀部上拍上一掌,轉眼就跟一個抽著雪茄的女子搭上了腔。這個女子朝他們掃了一眼,以為是來了美國代表團,立刻動手清理一張桌子,一邊扯著嗓子大聲吆喝。三個老頭端著酒杯手忙腳亂地走開了,嘴裏嘟嘟囔囔的;還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呆著沒動。
“我們就坐這兒吧!”施內德爾翰大喊一聲,在海拉身邊坐了下來;他隨手把錢包扔到桌子上,又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這兒更好!”
“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把孩子丟下不管的母親,”海拉說。“回到柏林會有麻煩等著我的。”
“恰恰相反,”施內德爾翰說。“我們每天晚上都要這麼做。我們將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往後,等所有的發言和整個大會早已被人遺忘的時候,等所有的人都回到了印度和巴西的時候,隻有我們會被人記住!這幾個每天晚上在城裏胡鬧的瘋子。這個漂亮的女人,這個滿臉傷疤的美國人,這個留著小胡子的咋咋呼呼的家夥,還有這個傻嗬嗬的司機。你說呢,司機?我們徹底鬧翻天了。無關緊要的東西往往是生活中最經久不衰的。伏爾泰寫了滿滿一書架的書,可是隻有《老實人》被人記住了,而這本小說是用兩天時間寫出來的。路易十四的名言流傳至今。想想看。說不定我們這幾天做的哪一件事,也許就是今天晚上做的事,會流傳到一千年之後,成為共產主義的真正遺產。我們整個文明的真正遺產。不是開玩笑的。看看其他的文明都保存下什麼遺產了?不就是在石碑上刻一道菜譜嘛。”
海拉沒有笑。考林斯在心裏暗想:他到底是不是共產主義者?樂隊像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奏起了一支波爾卡舞曲。兩條大腿在他們的腦袋上蹺了起來,隨著哐當一聲巨響又不見了,緊接著響起陣陣尖叫和乒乒乓乓的響聲。就在這時他忽然轉念想道:這個家夥要麼是還在取笑我,而且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以嚴肅的態度來譏嘲嚴肅的事情),要麼就什麼也不是,不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是非共產主義者,既不能言善辯也不是個大猩猩,而是一條軟塌塌的蛆蟲,一塊海綿,已經變成跟我一樣還不自知。難道我不可饒恕地冒犯了他?難道我踢了他的要害?我不在的時候他會是副什麼德性呢?
那個抽雪茄的女人走了過來,施內德爾翰要了啤酒。
“我希望你控製一下抽雪茄的男性習慣。”海拉說。
“你不用擔心。那種淑女行為對我沒有吸引力。我的家庭背景可好了,總共52家人住在一起,水就從牆上流下來……”
“你何必這麼大驚小怪呢?”考林斯問道。
“我嗎?”海拉說著,放下了她的香煙盒。她微微一笑。“我得慢慢習慣啊。”
“習慣我嗎?”
她臉紅了,想要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他心想:她一定以為我以為她指的是我的臉(其實我不是),而且以為如果她否認我就更會這樣以為。她終於說了(顯然心裏在想,我假裝沒有看見反而是傷他的,不能再這樣了):
“我猜想你一定是好久以前做的手術吧,醫生?如今可以做得幾乎看不出來的。”
“可這是俄國人做的。”
“俄國人?”
“紅軍的醫生。”
她豎起了眉毛死死地盯著他看,考林斯報以微笑,她才把目光移開。這時,施內德爾翰拿出了一些照片一張張放到桌上,像是一個打撲克的人在發牌似的,考林斯俯過身去。
“我妻子,”施內德爾翰說,“焦距45,快門1/1000,自然光。”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穿著泳衣慵懶地躺在大浴巾上,右手臂擱在腦袋下麵,腦袋歪在肩膀上,左手臂放在肚皮上,周圍的景色跟她一樣慵懶欲睡。
“是個美女。”海拉說。考林斯留意到她的心思還停留在他的身上。“而且這麼年輕。你一定非常愛她吧。”
“當然啦,”施內德爾翰說,“不過遺憾的是,這對婚姻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這是我姐姐抱著孩子:焦距35,全焦鏡頭,有點暗了。”下一張照片是在寧靜的鄉村一個農家院子裏拍的,一個老漢跪在地上吃力地伸手去抓一個掉在地上的洋娃娃。“我的父親,”施內德爾翰說。“父親,姐姐,孩子,妻子——全都燒了,化成灰了,身上穿滿了孔,從此就沒了。”樂隊的聲音震耳欲聾,他不得不扯著嗓子大喊大叫。“都是過去的照片了!”他喊道,一邊點頭一邊狠狠地砸那些照片。忽然,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使勁用拳頭砸著桌子,左邊砸一下,右邊砸一下,嘴裏喊著:“砰!砰!砰!”就像是在扔炸彈似的。
考林斯忍不住大笑起來。跟他們同坐一桌的那個女人一直在跟君特說話,這時怔怔地看著施內德爾翰,露出了驚慌的神情。她的身體足足有四個女人那麼大,這時君特在她的耳朵邊悄悄嘀咕了幾句,她抬起了那張小姑娘般羞澀的臉,一團異常肥碩的胖肉上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
“施內德爾翰先生,”海拉說——“請冷靜些。”
施內德爾翰把照片收了起來,拿起那個女店主放在他麵前的酒杯一口喝幹;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我整個下午都在拍廢墟的照片。”
“真的嗎?”海拉說。
“哦,我拍到了一些很美的。在西德已經幾乎見不到了。在聖母教堂後麵我發現了一片很不錯的廢墟。隻剩下了四堵牆,中間有一棵樹,那些樹枝都穿出窗戶往外長;樹葉中藏著幾百隻麻雀。可惜我沒法拍下那些聲音;廢墟中一棵根深葉茂綠浪滾滾的樹在歌唱……看到這樣的美景我激動得都要掉眼淚了。”
“看來準是我這個人沒有情趣,”海拉說,“可我實在無法理解廢墟怎麼可能是美的。”
“美是無法理解的,”施內德爾翰說著,微微欠了欠身。“你也是無法理解的。”
“可能有二十個人在那幢房子裏被殺死了。”
“全世界有億萬人被殺死了,”施內德爾翰誇張地揮舞一下手臂說,“每一分鍾都要死幾十萬人——然而世界還是美的。”
“摧毀永遠不可能是美的。建設才是美的。新的建築物才是美的。”
“新的建築物!”施內德爾翰氣急敗壞地驚叫起來。“作為一名共產主義者,我可以告訴你斯大林大街可一點都不美。”
“說得太好了,作為一名共產主義者,正是,”海拉的口氣也激動起來。“斯大林大街不是問題的實質。西方的資產階級也是因為聽信了別人的宣傳才認為斯大林大街是醜的,否則他們也都會認為那是美的。不過你和我的看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原則。你要再往前走一步,就會為了單純地追求美而鼓動向手無寸鐵的市民發起進攻了。對不起。”
這會兒考林斯認為她很美。
“難道作為一名共產主義者,”施內德爾翰仍然在驚叫。“我都不可以認為提香畫的《梵蒂岡教皇》的肖像是美的,就因為教皇是天主教,就因為畫這幅肖像的工錢是用變賣——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教會土地的不義之財支付的?”
“這可是陳年老皇曆了。”
“缺乏想象力,”施內德爾翰搖著頭說。“我把轟炸機飛行員釘到牆上,造起醜陋的房屋,然後我發現廢墟是美的。原諒我的冒昧。一個建築物隻有在倒塌破碎的時候才成為建築物。”
“你這就是在胡說八道了。”海拉說著,站起身來。
“任何倒塌破碎了的東西才能成為建築物。”
“當然了,”海拉說。“抱歉,我要打個電話。”
等她離開後,施內德爾翰說:“共產主義者,考林斯先生……”他豎起了眉毛,然後又閉上眼睛。“其實,我剛剛想起來明天一點鍾我在美術館有一個約會。就在拉斐爾的名畫《西斯廷聖母》前麵。”他哈哈笑了幾聲,翻閱著他的日記本。
考林斯喝幹了啤酒,心裏卻感覺自己不應該再喝了。“亞曆山大酒吧”像一條羊毛毯似的把它裹了起來。君特還在跟那個女人聊天,一邊做著各種優雅的姿勢,顯然還說了許多恭維話,讓那個女人顯得有些受寵若驚;坐在他們桌邊的那個男人斜著坐在椅子上,眼睛一刻都不離開門口。門口時不時地爆發出一陣喧鬧和混亂,有人激情高昂地走了進來,有人大喊大叫地罵人,有人推開別人闖進門來,有人擋住別人不讓過去。樂隊前麵的地板上一群工人和夥伴們在煙霧中上躥下跳。
考林斯在心裏對自己說,很快這裏就會變得空無一人,一片黑暗沉寂。那時朦朧的光線可能會從外麵穿過窗戶照進來,使酒吧裏麵顯得灰暗沉悶;到處是空蕩蕩的地板;熄滅了的燈默默地懸掛在牆邊。他心想,我的情況越來越糟了,這會兒我竟然想家了。一切都在發生,而每一件事情在發生的時候就已經不再存在了。當我在經曆一件事情的時候,就等於我什麼也沒有經曆。我哪兒也沒有去。我為什麼來這兒?美國已經沉沒在海底,海上的波濤已經凝固;我也從來沒有到過那家白色的酒店。等我回去時,會有人問我在這裏都做了些什麼,遇見了什麼人,看到了什麼,這就會像是警察在早上盤問我晚上做了什麼夢,鬼知道呢,我一睜開眼睛夢就不見了。我哪兒都不在。等我死的時候我的棺材裏會是空的。
“那些劊子手什麼時候來啊,維班小姐?”
“施內德爾翰先生,”海拉邊說邊坐了下來,“難道你不覺得你開的玩笑給我們的美國客人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嗎?”
“哦,美國人民非常了解我們共產主義者是不會像耗子那樣自相殘殺的,了解我們這裏是有言論自由的,還了解我們並不打算摧毀西方文明,也不想給任何人套上布爾什維克的枷鎖。我說的對不對啊,考林斯先生?”
“施內德爾翰先生……”考林斯遲疑地說,一邊往前彎下身體,思考了片刻——“我想你得到的印象是錯誤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是反共產主義的,或者是個共產主義者,或者至少是個在乎這些東西的人。很遺憾……我自己心裏很清楚這肯定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知道我是個令人討厭的人,很可能有一天政治會找到我的身上來,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而且這樣的事已經在發生了,你可能也已經留意到了,可是……”他聳了聳肩膀,打住了話頭。他心想,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施內德爾翰注目打量著他,他的雪茄停在嘴邊不動了。
“你來到一個共產主義國家難道是個意外,醫生?”
考林斯叉起雙臂,喜悅地說:
“來參加牙科大會。”
施內德爾翰不易覺察地眯起了眼睛。考林斯說:
“不過或許是我搞錯了。說不定你是在關心別的什麼事;是我不懂的事,或者還沒有搞懂的事。請你原諒。”
施內德爾翰舔了舔嘴唇。海拉(心想,瞧他嘴唇上的這層白霜)說:
“院子裏好像還有麻煩。”
門邊有兩個男人在互相叫罵,他們都是單腿站著身子往前傾,隔著一個“無人地帶”劍拔弩張地對峙著。其他人圍在四周,也在大喊大叫,有的聳著肩膀。
“對不起,”施內德爾翰走向坐在他們桌邊的那個男人;仿佛是海拉的話讓他腦子裏忽然有了主意似的,“你知道外麵那些人是為什麼事在打架嗎?”
那個人正在卷一支煙卷。由於一輩子呆在彌漫著化學氣霧的鍋爐房裏,他的臉就像潮濕的沙子一樣——演員多年用化妝品,而且整天生活在別人的喜怒哀樂中,最後也會留下這樣的臉。他用明亮得就像貧民窟街道上被太陽光照得閃閃發光的窗戶那樣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用舌頭舔了舔卷好的煙卷,遞給了那個女的。
“一幫債主在那兒討債呢。”
“那欠債的是個什麼人?”
“你要知道他幹嗎?一個色情狂。”
“丟人。”君特說。
“哦,我以前的夢想,”施內德爾翰說。“我小的時候一直想要做個色情狂,可是那些女人都覺得我長得還不夠醜。他們就是為了這個在揍他嗎?可他做的事情是很有好處的呀。”
“不錯,可千萬別讓他工作的那個X光工廠變成性病工廠。依我看,他們真該把他那玩意兒打斷才好,省得他再去害人。他跟每一個人的老婆都上過床,哪怕人家年齡比他大一倍,有了六個孩子。”他舔了舔嘴裏的煙卷,看看門口。“這回我看他是逃不過去的了。”
“在上帝麵前所有女人都是平等的。”施內德爾翰朝海拉微微一笑。
“這麼一個對公共健康有危害的人,”海拉說,“你還好意思笑?你什麼都嘲笑。”
就在這時,考林斯留意到那個長著金色斑點綠眼睛的女人在側著頭羞怯地朝他微笑,或許因為他是個外國人,或許是因為他臉上的傷疤,也或許是因為聽到了什麼傳聞或者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不過當考林斯留意到她在看著自己時,他頓時滿臉通紅,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臉紅過。他驚慌地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熱辣辣的臉頰;好像是別的什麼東西在發燙,不是他,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想法也沒有,樂隊奏起了施特勞斯的《維也納的氣質》。他羞愧難當,因為自己的臉紅,抑製不住的臉紅。
“你感覺不舒服嗎,醫生?”
他把捂著臉的手拿開,海拉注視著他的臉,從這張臉上所能看到的隻有一些含義不明的跡象,一些往日的痕跡和記憶。(他就這樣挺不住了,被一個女人淹沒了——被誰?被哪個女人?)她仍然盯著他的臉,心裏想道,是紅軍嗎?
“不要看著我,”考林斯輕聲說道。“我不知道……她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吧?”
海拉的目光像鞭子似的狠狠地抽在那個女人的臉上。
“別胡說,我認為她不適合你,考林斯先生。她是個一輩子幹苦力的窮女人,說不定養了七個孩子了。”
你怎麼敢這麼肯定,考林斯在心裏說,我就不是在譏笑你是個無產者呢?他看了她一眼,心裏想,我要從太陽上瞄準你那雙睜不開的眼睛俯衝下來,像個匈奴那樣,看我會給你怎樣的懲罰。如果你還懂點事的話,現在你就該迫不及待地把那個大猩猩拖到灑滿露珠的山上去,用你的叫聲把周圍居民嚇得趕緊鎖上門窗——但願那些門窗好歹還能打開,幹嗎要站在這裏盯著我的臉,問我是不是感覺不舒服呢?要是我還能感覺不舒服——那起碼說明我還有感覺。
他喝幹了杯裏的啤酒,把酒杯抓在手裏不放,任由冰涼的啤酒流進胸膛。門開了,一群男人在你推我搡地打鬧,在音樂聲停下的片刻,可以聽見院子裏混亂的打鬥聲。他沒有去看那個女人。施內德爾翰往前湊了一下身子,手臂隔著桌子朝那個女人伸了過去,那隻手的手指全部張開,就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那個男的說,煙卷在他的嘴唇間跳動著。“一切都過去了。”
“既然這位先生想要聽,你就講講唄,君特,”那個女的說。她想要在臉上顯露出勇敢的神情。
“你的丈夫也叫君特?”君特驚喜地問道。“我叫君特·卡格爾。”他朝那個男人欠了欠身。
“你自己準也經曆過一些的吧,先生。”那個男的說。
“不一樣的,”施內德爾翰說。“我那時沒在德國。”
“你為什麼要聽這些?都是一樣的老皇曆。”
“不對,”施內德爾翰說,用指關節敲了幾下桌子。他看上去好像是有什麼心事,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嚴厲了,仿佛不是隻跟這個男人在說話。“這是絕無僅有的。我們這位美國朋友也有興趣聽呢。”
他沒有看考林斯。考林斯手裏使勁捏著一個啤酒瓶蓋子上的墊紙片,默不作聲。
“看來我們今晚都要在這裏急巴巴地等著聽好玩的故事了。”海拉說了句。她開始盯著她的脂粉盒上的小鏡子,仿佛能在那裏看到唯一沒有讓她惱火的人。
“給我們講講吧,講講吧,”施內德爾翰直勾勾地瞪著手裏的酒杯說。“曆史上最殘忍的滔天罪行。一個小時內死了25萬人,而當時俄國人已經抵達波西米亞,戰爭已經失敗。”
已經勝利,考林斯心裏這樣想。
那個男人聳了一下肩膀,那個女的忽然渾身顫抖,隨即又假裝是因為冷的緣故(在大熱天把襯衫扣上),朝君特微微一笑,而君特正豎起眉毛在聽,他的手指扣著桌子的邊。施內德爾翰沒有看任何人。那個男人又聳了一下肩膀。
“那是個星期二,2月13日。我們已經在九點鍾上床睡覺了……”
“還不到九點。”那個女的說。
“這有關係嗎?”
“不對,是八點半,剛好播完新聞,我記得很清楚。我剛把火弄滅,因為,”她對著另外幾個人說,“家裏一點煤都沒了,我們隻好燒木柴,那也得節省著用,還得用來煮飯啊……”
“有完沒完啊?”
男人看了她一眼,但這時他的眼神已經恍惚,誰也看不見了。他猛地扭過頭去,看著旁邊桌子上的一隻酒瓶。
1945年2月13日——考林斯聽著,竭力想要聽清每一個字,可是不知什麼東西在擋住他的耳朵,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們已經上床睡覺。俄國人的槍炮在遙遠天邊的山林裏狂射。街上開過一輛軍用卡車,是用木柴發動的,冒著煙,鐵輪轂在地上哐當哐當地滾動,因為沒有車胎。拐角處有人在發號施令,大聲吆喝;整個城市亂哄哄的像炸開了馬蜂窩,擠滿了成群結隊的難民,有的在逃命,有的睡在公園裏,睡在易北河邊的草地上。脫了軍裝的希特勒神情疲憊地坐在他那搖搖欲墜的京城裏,拚命地往嘴裏塞巧克力和蛋糕,身邊圍著一幫占星術士、劊子手和巫醫。就算那天太陽照耀在德累斯頓的藍天上,天空中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石塊,簡直像一座古老的城牆,哪裏還能看得見太陽?沒有親臨現場的人誰也無法想象。這個城市在死亡之前就已經死了;房屋和教堂直挺挺地立在曠野裏,但是地球上已經沒有它們的蹤影。這不是發生在1945年的事,而是在人類還沒有曆史的時候,是在耶穌降臨之前十萬年發生的。比天下任何荒誕不經的事情還要令人難以置信!相比之下,哪怕人們相信有一天一隻恐龍突然在德累斯頓城裏的茨溫格爾宮的大院裏築起了窩,盡管誰也沒有看見過這樣一隻動物,那也是不足為奇的了。
死了。醒來了。那隻“偉大的蟑螂”看見自己的地道轟然塌陷,同時也看見了死神向他走來。他挖這些地道本來就沒有別的理由,一隻混跡於人類的野獸,會看地圖而已;現在他終於可以安然與世界同在了,這個世界已經是他的了,沒有人再認得出來;他花了十二年的時間功德圓滿:走完了通往聖城新耶路撒冷的十二座大門,如今這聖城正從天國向他迎來,像一個為了取悅新婚丈夫而精心打扮過的新娘一樣,團團圍住了他的地窖的烈火和屍體就是戒指——這隻像雄鹿一樣發了情的動物,他饞涎欲滴所渴望得到的是什麼呢,他又知道什麼呢——從東方開來的黑壓壓的軍隊,從西方一路殺來的裝備精良的入侵軍,把他包圍起來,當個寶貝疙瘩似的把玩著他,而他隻是個整天貪吃糖果的小娃娃,一個正在破裂的精子;還在娘胎裏沒出來呢。
“不用說,那會兒他又趴在閣樓的窗子上往外看,”那個女人打開了話匣子。“他沒有去地窖裏,不是他。在整個戰爭中德累斯頓一直是被放過的,你們也知道,因為這兒有很多藝術珍寶。警報常常有,可什麼也沒發生。他到現在都還經常叨叨來著,說怎麼也不能相信他們會對我們幹那樣的事,那些英國人。你們知道嗎,照明彈滿天飛。他看見大家都跑到大街上去了,還以為是太陽出來了。”
“是英國人嗎?”施內德爾翰問。
“夜裏來的總是英國人,”那個男的說著,看了考林斯一眼,考林斯點點頭,用眼角注視著施內德爾翰。施內德爾翰正在瞅著夾在手指間的一支更粗的雪茄。
“等他走進地窖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嚇得魂兒都沒了。我那時抱著我們的小女兒走進了煤窯。她已經睡著了。反正那會兒差不多大家都已經躺在被窩裏睡了。到處都擠滿了人。他招招手要我們走到門口去,可是他不敢告訴我們他看見了什麼。誰也沒有留意到有什麼不對勁的。我們是聽見了飛機在天上飛過的聲音,可是那會兒我們這個城裏是經常有什麼擾亂性空襲的。再說了,戰爭都快結束了。”
那個女人不停地說著,而那個男的隻是不停地點頭。門外有個人大喊大叫振振有詞地說了一句很長的話,仿佛是事先打好腹稿似的,緊接著響起了一片叫罵聲。是那個色情狂嗎?從那些憤怒得像野狗一樣的丈夫們手下逃脫了?那個女人開始對海拉說。
“誰知道就這樣開始了。我們忽然感到天旋地轉。就像整個世界都開始晃動。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哪兒都開始了。我們看著天花板,誰也不敢出聲,就像天塌下來了似的。我記不清了,”她停了一下,把一隻手放到桌上,那隻手上的食指和小指上戴著四隻鐵戒指。“我記得他好像是摟住了我們。我不記得了……轉眼間整個房子都塌到了地窖裏。”
考林斯感覺到海拉的腿貼到了他自己的腿上。誰挪動了呢?就在這時,他的褲子裏雄風再起,一支槍越過海麵從埋伏在大西洋壁壘的掩體裏慢慢伸了出來。他抬了一下另一條腿,他的腳髁碰到了頂在桌邊的一根棍子。
“對不起。”那個女人微笑著對他說。
他瞪了她一眼。那根棍子挪開了。海拉的腿也不見了。
“後來就根本記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他躺在那兒,塌下來的泥土堆到了他的肩膀上,一具屍體壓在他的臉上。就算那會兒他能喊得出聲來,我也壓根兒聽不見的。我聽到了成千上萬的人在尖叫,整個城裏都是一片尖叫聲,緊接著就聽見了轟炸聲,房屋嘩啦啦地倒下來了……我幫不了他,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我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你們自己問問他吧,血咕嘟咕嘟地從他臉上流下來,流了整整一個鍾頭,他都搞不清是他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她說到這兒停了一下,但好像還要再說下去,“就這麼回事,你們自己去琢磨吧。”
“那你自己呢?”海拉瞪大了眼睛問道,仿佛一切都還沒有定局,什麼都還可能發生,仿佛隻要聽到那個女人說“我當場就被炸死了”,淚水就會立刻湧上她的眼眶。
“她躺在大街上,”那個男的說話了,“跟我們的孩子一起。怎麼會躺到大街上的我就不知道了。她用裙子裹住了孩子,開始穿過火堆死命奔跑。哪兒都著火了,整個城市一片火光,大街變成了火爐,可是你都分不清哪兒在起火哪兒在冒煙。隻過了半分鍾她的頭發和衣服都燒焦了,她差點兒要被煙嗆死,因為火把氧氣都燒光了。她說到處都能聞到烤肉的味道。在一個廣場上她撿到了一個茶壺暖罩,連忙套在頭上,在那兒停下來喘了口氣,趕緊又跑開去找地方躲避,因為炸彈就像雨點一樣往下掉,在從波西米亞逃來的難民堆裏炸開了,那些難民就像鮮血淋淋的蟲子一樣滾成了一團。有的人拖著自己被炸斷了的身子往火堆裏爬,為了死得快些。一個男人在石子路上把一個炸開了膛的孩子活活打死。”
“……這樣,靈魂就不會下地獄,送去森林之燈吧……”(:左側遠處一個黑發男人。)
“接著下起了暴雨。據說是空氣壓力的差異什麼的引起的,後來報紙上這麼說的。因為城裏的溫度太高,山上就下起了暴雨。當然火燒得反而更猛了,不過起碼能呼吸到一點空氣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挺過來的,她居然又接著走了,壓根兒不知道走到哪兒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在轟炸已經停了,隻剩下幾架飛機還在天上飛。我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反正她走著走著突然感到了一陣涼爽,四周沒有火了。她什麼也看不見,這個你們要了解,本來就已經沒什麼東西了,不過她突然感覺到是走在草地上,周圍到處都躺著人,接著她就走到了河邊。易北河!她後來常說,那會兒就連天堂也沒有易北河的水那麼誘人啊。河裏擠滿了人,都一動不動地站著,水沒到了脖子那兒,誰也沒哼一聲,一個字不說,就那樣站在水裏。她讓孩子在水裏泡了一下,就把她扛在肩上,接著往水裏走,直到水實在太深了才停下,可就在這時飛機又來了。離他們的頭頂大概也就十米,水裏的人立刻尖叫起來。所有的槍炮都開火了,不過你們別問我,她自己也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她的腿上咬了一口,孩子就從她的身上滑走了,她在水裏到處摸索,可就是摸不著……”
這個男人再也說不下去了。那個女的膽怯地點點頭,使勁擦著臉頰上的淚水。君特把抓著桌子角的手指縮了回來,仿佛看一眼這手指就會讓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悲痛欲絕似的。海拉的手提包啪的一聲關上了,她已經把脂粉盒放進去了;她一隻手死死按著手提包上的扣匙,眼睛瞪著桌子。
“她可能幾個鍾頭前就已經死了。”男人接著說,一隻手在皮夾子裏尋找著什麼。“我們倆都寧願相信她早就已經死了。”他用帶著疑問的眼神看著施內德爾翰。“還想聽什麼有趣的細節嗎?我是怎樣在地窖裏掐死一個女孩子,就因為她要我掐死她,過了四十八個小時才逃出來的?我們怎樣把街上的電車軌道砸爛,又怎樣連著好幾天用噴火器燒屍體?”
施內德爾翰露出了百感交集的神情。
“不,我來付賬。”他指了指錢包說。
考林斯像在夢境中似的看了看門口。門外發生著激烈的廝鬥。那個色情狂不知用什麼本領調動起了一些人圍在他的身邊支持他,顯然他不但會勾引女人,還懂得如何征服男人;勾引女人的老手往往具有令人驚歎的能耐。擠在門前台階上的對手們一陣哇哇大叫,你踢我推,亂糟糟地滾成了一堆。所有的顧客都圍在門邊觀戰;就連那些熱愛和平的演奏者也在為這邊或那邊的人加油助威。考林斯皺起了眉頭,腦海裏出現了渾濁的易北河水,他竭力想要在那水中找到那個女孩,可是戰爭是在這兒,他卻是在那兒,這兒與那兒之間什麼也沒有。酒吧裏的人已經散去,隻有他們幾個還坐在桌邊,就在這時,他看見那個女人起身走了:花裙子下麵裸露著一條硬邦邦的木腿,另一條腿有兩條那麼粗。那個男的一隻手托著她的背,他們一起離開了;這時他心中遏製不住想要從椅子上跳起身來去追他們——要做什麼呢?哀求他們?撲通一下跪倒在他們的腳下,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他沒有起身,隻是靜靜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