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恍若隔世(3 / 3)

“我認為,”海拉說話了,“他們來這裏是為了得到一點生活的快樂,你卻利用他們的痛苦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實在有點不像話,太不像話了。我可知道戰爭期間你沒在這裏。”

“可我是在這裏。”施內德爾翰說。

海拉瞪著他,氣得滿臉通紅。

“那你為什麼說你沒在?”

“我有我的理由。”

“對不起,可是沒有人可以因為任何理由來利用別人的不幸滿足自己的任何目的。或許你是在考林斯先生麵前感到羞愧?因為你去了前線?”

“我沒有去前線。也就是說……”他也許是在沉思,也許不是。“從某個意義上說,那也可以算是前線吧。”

“前線就是前線。我揣摩考林斯先生也上前線了吧。”

施內德爾翰仰頭衝著天花板吐出一口濃煙。

“有時事情還要更複雜些。另外有一種前線,叫做後方的前線。”

“後方的前線?”

“難道你不知道,”施內德爾翰說著,把一隻手放到她的手上,“德國的某些零散的地方,一些相對較小的區域,也被叫做前線,盡管它們其實是在沉靜的森林裏,或者在沒有硝煙的山岡上?”

海拉張大嘴瞪著他,仿佛不敢相信他說的話,接著又看了一眼放在她自己手上的那隻手。就在這時,她突然用雙手死死捂住嘴巴,驚恐地環顧四周。

考林斯跳起身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來,在他們的身後出現了一群戴著頭盔的警察,開始動手驅趕那些鬥毆者,他拽著她衝向一扇寫著“女廁所”的門。門鎖著。他隨手打開了旁邊的一道門,衝到了外麵,還沒站定,海拉就捂著嘴大口吐了起來。他扶著她讓她彎下腰去,一隻手撐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按住了她的乳房,看了看四周。海拉還在吐個不停。

夜。涼颼颼的,沒有說話聲。隻能聽見燈光下那些女人還在啪、啪、啪地敲著石頭的單調聲音。他在心裏告訴自己,我還活著。

亞裏斯多德和蒼蠅

他撳了一下開關,四麵的燈光驟然大亮;他又撳了一下,有幾盞燈滅了,而四張床中間有一張床邊的一盞台燈還亮著。他幫她脫下了外衣,隨手把自己的帽子甩到了床上。

“坐下吧。非常抱歉,我在飛機上買了一瓶幹邑白蘭地,可被我自己喝光了。”

“沒事。”她在床沿坐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他臉色煞白,堅挺的顴骨看上去突然有點像蒙古人。

“你為什麼不坐椅子呢,”他說著,四下看了看,屋子裏居然連一把椅子都沒有。他在她對麵的那張床上坐下,屋裏有一股發黴的味道。他們能聽見君特在地下室裏咚咚咚地走來走去。這座沉寂的堡壘把四周的聲音都吞噬了,他看看海拉。房間裏光線黯淡,他眼前所看到的東西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你還是躺下吧,那樣舒服一點嘛。”

“給你添了這樣的麻煩,真是說不過去,不過我現在感覺好些了。你對我真的很好,醫生。”

她沒有躺下。心裏還是拋不開大會,他是外國嘉賓啊。他不想再拘束,便悠然點著了一支香煙。

“要不是你突然想吐,那些警察很可能也會把我們攆出來的。”他停頓了片刻。“你吃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嗎?”

“我們本來就沒吃什麼,”她說,沒有看他。“說不定是因為喝了那些酒。然後又感到那裏特別悶,再就是聽了那個故事……”

“可不是嘛,”他點點頭。“一個有趣的怪人,施內德爾翰先生,都一個樣。你以前認識他嗎?”

她使勁搖了搖頭,然後才說:“不認識。”

“你做這樣的工作一定會遇見各種稀奇古怪的人吧。你做了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

她顯然因為考林斯換了話題而感到高興。阿基裏斯的腳踵在哪兒呢?施內德爾翰是什麼人?

“你是怎麼開始做這個工作的?”

“考林斯先生,你為我犧牲了自己的休息時間。你真的該馬上去睡覺了。今天下午我以為你累得連一個小時都撐不住了。今天早上你還在天上飛呢。”

“我感覺好像已經在這裏呆了好幾天了。”

她麵露喜悅的神情點點頭。“那麼晚安吧。”

“你真的想要讓我相信,”他慢吞吞地說,“你現在願意一個人呆著?”

她默不作聲。考林斯吸了一口煙,心裏想,她還不知道過一會兒她就要跟我上床了嗎?他感覺到自己身上挺起了一根堅硬如鐵的武器,一根撬棍。他四周打量了一番。在房間的另一頭,兩根木頭柱子的中間,剩下的兩張床拚到一起了。上麵的木板上鑲著彎彎曲曲的鍍金花紋。他從床上站了起來,坐到了窗台上。

“他開始談論他的個人愛好時你對他很不客氣啊。說到那些廢墟的時候。”他留意到自己沒有說“施內德爾翰”這個名字,仿佛這是不言自明的事,仿佛他們的談話不可能是關於另一個人的。

“我知道,我總是控製不住自己。”(他露出了微笑,直到看見海拉在瞧著自己才突然不笑,隨即又開始微笑,因為他意識到海拉也看見他突然不笑了。)“你必須理解。隻有德國人才能做到看見廢墟居然會快樂得流下眼淚。這是一種值得懷疑的品質。在18世紀的時候,王公貴族們會在自己的花園裏建造人工的廢墟。現在還有必要這樣做嗎?你應該能想得到的,自從爆發戰爭以來,這種廢墟浪漫主義的情緒多少有點過時了吧。”

“啊,這個嘛,”考林斯說,“我看也沒有什麼害處吧。他就是一個性格浪漫的人。你看他抽雪茄的模樣,簡直就像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他做什麼都顯得很有個性。有時他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我大概五歲時記得的我父親的樣子。”他站起身來,看著窗外。“有性格一定是很不錯的。”

她沒有立刻回答。在外麵的涼台上,一座孤單的天使石像在與一大片杜鵑花的爭奪中顯得形單影隻。牆頂擋住了山穀的景色。

“你就覺得自己這麼沒有性格嗎,考林斯先生?”

他注視著玻璃窗,玻璃上沒有映出她的形象,問道:“難道除了性格就不能有點別的什麼了?”她什麼也沒說。“或許一個形象?要不哪怕一片空地?”他感到海拉沒有在看他,便閑步走到洗臉池前,想要關掉那滴著水的龍頭。

“也許關於個性的整個概念就是無病呻吟的浪漫情緒。性格不性格的,有這麼重要嗎?”

她從床邊看著他,過了會兒才說:“隻有在參與戰爭的最後一個人死去後,戰爭才算結束。”

她並不愚蠢。他看看她的大腿,心中的情欲開始咆哮,狂吠;他哆嗦了一下,心想,我幹嗎不能就這麼走到她跟前,一句話不說在她身上躺下不就完了?他在這兒,她就在那兒,外麵隻有一隻烏鴉在黑暗的峽穀裏飛來飛去!

他說:“我今天醉了兩次,兩次都清醒過來了。現在我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但願我也能這麼說。明天九點鍾我又得上班,市政委員會要在新建的市政廳舉行招待會。我最好還是別問你來不來參加了。”

“你當然可以問我。我喜歡聽你的聲音。”

她笑出了聲。“我還從沒遇見過一個來開會的人像你這樣的。”

他也笑出了聲,心裏說,我得趕快行動,再過一分鍾她可真的要攆我走了。他想到了自己將要住在那個屋頂上的房間裏,那個玻璃籠子,他知道自己決不能去那兒睡覺。他沉思了片刻。沒有時間去盤算什麼計謀了,省掉那些推心置腹的交談啦,情深意長的彼此博取歡心啦。必須用閃電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立刻發起進攻!

“我最後一次跟歐洲女人在一個房間裏,”他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從鼻孔裏哼哼地笑了笑,顯得很得意的樣子。“跟美國女人有那麼不同嗎,醫生?”

“不存在美國女人。”

她抬起頭看著他。“你沒有結婚嗎,醫生?”

“結了和沒結一個樣。”

“你認為這樣說你的妻子很有意思嗎,醫生?”

他在心裏說,對這個女人我必須小心應付。“我的妻子連我的一根手指頭都沒看見過。”

她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你現在是不是要告訴我你的妻子不理解你,說你其實非常愛她,可還是感到孤獨?”

“你沒有給我機會不這樣說。你認為我本來一定會這樣說的?”

她微微一笑,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看來你在這種事情上是個經驗十足的老手了。”

他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如果我的妻子知道她不理解我,或許一切都還好辦。我的妻子甚至理解耗子為什麼吱吱叫,鴨子叫起來為什麼是呱呱的。你知道還有比理解更大的虛榮嗎?”

“可是依你的看法,如果理解是不存在的,那麼人與人之間究竟有什麼呢?”

他輕輕笑了一聲,說道:“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她說完,直勾勾地看著他,“不過我要開門見山地告訴你,你要是以為我不過是你喜歡的許多女人當中的一個,那你就錯了。要是我說得不對,請你原諒。如果你現在對我生氣了,我會感到遺憾。”

他哈哈大笑。“女人總是心急。她們從來沒有耐心。她們總是一下子什麼都想要得到。你隻不過是在跟她們聊聊天,她們馬上就開始說上床的事了。你隻不過是對她們表示好感,她們馬上就認為自己有權利拒絕跟你睡覺了。所有女人都一個樣。這樣的事有時會讓我灰心喪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用驚異的神情看著他。“這幾句話說得比我聽到過的都要精彩。”她說。

他把雙手插到褲兜裏,衝著她狂放地大笑起來,她在心裏說,這是他們性愛的笑聲。

“我實在太開心啦。”他說。

“我能看得出來。”

她還是十分茫然,說不出任何更為重要的話來。他看了她一會兒,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是不是在更深層的情感上可能做過錯事?”

她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她感到自己受到了威脅,遭到了圍攻。他叉起雙臂靠在一個大理石麵的台子上。整座房子裏聽不到一點聲音。他接著說下去(但轉念又想:真是不可思議,我現在腦子裏想的和嘴上說的怎麼都變得跟她息息相關了呢):

“就說說戰爭吧。按照正統的準則,你應該恨你的敵人,而另一個說法是你應該愛你的敵人。不過我並不恨納粹分子——當然,我也並不愛他們。想到納粹分子,你隻會產生一種模糊的感覺,有點惡心,不夠仁義;我想想看,還混雜著一種興奮,是的,說不定還有一點妒忌或懷舊,或者別的什麼。是一種怪異雜亂的混合感覺。可是假定有人在地鐵站裏當胸推了我一把,結果讓我誤了車,那麼我會對這個人產生真正的仇恨。超過恨希特勒!或許是他的妻子快要死了,或許他是個瞎子,所有這些都是可能的,但我還是會恨不得殺了他,把他撕成碎片,挖出他的舌頭,把他全家殺光,燒掉他的家鄉。”

“可你這是病態!”

“我說的是真話。不要自欺欺人。你自己心裏也是這樣想的。”

“絕對不是。”她厲聲說。

“哦,這還算不了什麼呢。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天性,跟正統準則要求他做的,完全不是一碼事。我們對一個人所了解的幾乎一切都不足以反映這個人的真實天性,而隻不過是迎合了準則而已。心理學能讓我們對人有多少了解呢?好比我們知道了星星的名稱又能對星辰有多少了解呢?在準則的背後有一個與製定準則的人相吻合的現實存在,吻合多少呢……就像一個人跟陳列在博物館裏的一身鎧甲那樣吻合。你從來就沒有想過瘋子怎麼可能存在嗎?每一個城裏都有成千上萬,看看那些滿是元帥、國王、茶壺、仙人掌、聖女、教皇、馬耳他雄獅、彌賽亞的展廳?或者隻不過是一絲驚恐,一個怪癖,牆上的一個斑點?我隻是在問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再也不知道了。你隻不過是讓自己以一種更有用的方式被一個騙局,被正統的準則,被社會所扭曲,因為它們已經天經地義地存在了好幾個世紀。”

“你所說的扭曲我卻認為是正常,”海拉猛地跳起身來說道。“你所說的騙局我卻稱之為文化。在你所說的那個準則後麵,根本不存在什麼天性,隻有危險,野蠻。”她起身朝窗戶走了幾步,又說:“你……你簡直是個野人。”

“很可能,很可能的,”他點點頭,齜牙咧嘴地看著她戴在脖子上的那顆牙齒。“可是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你遵循準則的感受和你真正的感受比較一下嗎?我估摸你還是有真實感受的。”

“我沒有興趣。”

“這就是我所說的扭曲。你就像所有的那些人一樣認為蒼蠅有四條腿,因為那是亞裏斯多德說過的。從來沒有一個人想過要去數一數蒼蠅到底有幾條腿;即使有一個人真的去數過,他也會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或者他數的那隻蒼蠅恰好是假的;不管怎樣,隻要他不想死得很慘,他就不會去說這件事。何況亞裏斯多德總是比蒼蠅要更高明些吧。你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我為什麼要允許你對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怒氣衝衝地點燃了一支香煙。考林斯(露出了他的牙齒,那裸露的皮肉繃得緊緊的)哈哈笑了幾聲。他伸出一隻手做了個動作。

“我想是因為德累斯頓。我一整天都在喜歡這個城市。它給了我很多靈感。”

海拉神經質地大口抽著煙。考林斯看不見她的臉。

“那你還活著幹什麼?要是你真的相信你所說的這些鬼話,那也太可怕了。就是說你把人類看作……看作……照你這麼說,一切都不過是準則,我們的整個世界對我們來說都是陌生的。所有的理想、婚姻……”

“你告訴過我你已經離婚了。”他用略帶歉意的口氣說。

“你也不懂什麼是愛。”

“你說什麼?婚姻就像戰爭。模糊不清,一片狼藉。可是愛就像在地鐵站裏推你的那個人。那是真實的。”

“可是你對那個人的恨很快就會消逝,愛也這麼快就消逝了?”

“或許是的。可是它還會同樣那麼快地再回來,而且是真實的——不是人們說它該怎樣就是怎樣的——也不是別人想怎樣就怎樣的。這跟時間快慢有什麼關係?時間……時間是瑞士人的事。”

“隻有當兵的,”過了幾秒鍾後海拉咬牙切齒地說,每說一個字嘴裏就噴出一口煙,“才會這麼說話,戰爭狂人。迷戀廢墟的瘋子。”

“當然,”考林斯邊說邊朝她走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難道還有別的人?你在戰爭中做了什麼?你為什麼會突然惡心嘔吐?也許是因為你曾經在集中營呆過?在哪一個森林裏,要不是在哪一個沒有硝煙的山岡上?或許施內德爾翰就是這個集中營的司令官?”

海拉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他徑直走到她的麵前站住,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她渾身哆嗦,怔怔地瞪著這張曾與死神屢屢擦身而過的恐怖的臉,眼下這張臉挨得這麼近,她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要聽憑這張臉的發落了;仿佛是他把整隻手臂伸進了她的身體,使她產生陣陣歡快的顫抖,她扭著身體掙紮,自己也不知道是要掙脫什麼,接著就感覺到他的雙手摟住了自己的腰,便順從地滑進了他的懷抱(他在心裏說,瞧我把你搞到手了吧)。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瞪視著,各種思緒、情感、語言、鮮血攪成一團亂麻纏繞著她。考林斯的眼睛在玻璃窗後麵的夜色中閃閃發亮。

過了兩三分鍾,仿佛是過了很長時間,海拉靠在他的肩膀上用平淡的口氣說:“明天我要弄清楚他是什麼人。”

他點點頭,說:“好的。”

“我們準是搞錯了。有這樣的曆史背景的人是不可能被邀請到這裏來的,他肯定也不可能是共產黨員。”

“誰說他是了?他也沒說啊。”

“可他要真的是在審判中逃脫法網的人,他也不可能這麼傻,還要拐彎抹角地老扯到戰爭罪行上去。他一定是另有別的意思。”她瞪著房門。“他不可能有別的什麼意思啊。”

考林斯在心裏說:明天我要問問他。我必須知道真相。

“你在那兒待了多久?”他的聲調平靜柔和。

“六年。”

“為什麼?是猶太人?”

“共產黨。”

他心想,超級準則。現在你該把我拉進懷抱了吧。

“我得把煙掐了。”她說,想要掙脫身來。

他閃過一個念頭:危險!

“給我吧,”他說罷,從她手裏把煙抓了過來,扔到地毯上踩滅。海拉看看他,說:“大兵。”她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的臉(難道這張臉不一樣了嗎?),問道:“為什麼是俄國人?”

考林斯緊緊地摟住她。

“你說呢,他們為什麼會從十幾萬美國牙醫中偏偏選中了我的名字?”

“因為你是最好的。”

“別逗了。”

“因為你是共產黨。”

“哦,”他說,“看來你是以為我這些年一直都在美國傳播黨的原則。”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參加過紅軍?”

“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那你到底是怎麼落在他們手裏的?”

“從天空中掉下來了。”

她沉默了片刻。“你轟炸城市了嗎?”

“是的。”

她想要掙脫身,可是考林斯緊緊地摟住了她,嘴角上露出抽搐的笑容。突然間,她也用力抱住了他,嘴裏說著:“哦,我的老天。”

他們默不作聲,就這樣彼此緊緊摟抱著。這間屋子把他們兩個人都擁進了懷抱。滴答、滴答、滴答:水龍頭的聲音。

“所以今天下午你在望著峽穀的時候脫下了帽子。”海拉說。

“我脫帽子了嗎?”

“脫了。”

他使勁回憶,可就是想不起來了。他覺得那樣做未免有些可笑。

“你忘不了過去的事?”

“不是的,”他說。“為什麼要忘不了?難道你還願意回到那個鬼牢裏去再呆上一年?”

“我是在說德累斯頓。”

“那是英國人幹的。”考林斯說,滿臉的皮肉又擠成了一團。

“要是那會兒你跟他們在一起,事情就會有什麼不同?”

他在心裏說,要是我告訴她第二波轟炸美國人也參與了(而第三波轟炸隻能改到萊比錫,因為熱量太高了),我會前功盡棄的。

“不會,”他說。他在心裏琢磨,就當它從來沒有發生過吧。三千年前,我是個希臘人,在阿伽門農的時代被殺死了,可現在還活著。我從來不想這些事的。

海拉抬起頭看著他。“我看這比你忘不了還要可怕,你說呢?”

他剛想要搖頭,卻突然感到臉上開始冒冷汗,感覺越來越難受——可是他不知道是哪兒越來越難受。他看看海拉,心裏發慌,把眼睛睜得很大,死死看著這昏暗的房間裏。他就這樣睜大了眼睛看看窗戶又去看看床,再看看台燈和床頭櫃,仿佛這樣不停地移動目光就能消除那越來越難受的感覺似的。

“我的老天,”他邊說邊使勁抓住海拉的手臂,不敢去看她,仿佛他一鬆手這個房間裏的所有東西就會立刻消失。“老天啊,我很不舒服,海拉……”海拉驚恐地看著他額頭和鼻子上的汗珠。他兩眼死死瞪著屋裏,眼珠子都快要蹦出來似的。還是越來越難受,不知道是什麼:他感到屋裏一片漆黑,仿佛所有東西都在無聲地跳躍,都在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他心裏喊著:開燈,開燈,可是嘴裏發不出聲音。他感到自己是在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掙紮,但是要掙脫什麼呢?怎樣掙脫呢?過了會兒他才感到這種難受的感覺漸漸消退了,就像一陣暴風雨突然平息了一樣,他恢複了平靜。

他看看海拉。

“鬧什麼鬼了?”他幾乎發不出聲音了。

房間還是那個房間,海拉也還是那個海拉。隻是她的雙眼驚恐地瞪得圓圓的;她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伸出一隻手在臉上抹了一下,睜大眼睛在屋子裏四處搜尋,雖然他心裏知道是找不到的,不在這兒,也不在任何地方,再也不存在了,似乎也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默默地看著海拉。

“好奇怪——突然……就像……”他絕望地聳了聳肩膀。

“你以前有過嗎?”

“從來沒有。”

她用指尖碰了一下他的臉,又看看這張臉。隻見這張臉上的皮肉就像破布一樣耷拉了下來,像是被撕裂了一樣,讓她想起了晚上他在酒吧裏說過的那句話:“她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吧?”

“把衣服脫了。”她說。

“好的。”

他呆呆地坐了下來,把領帶拉鬆,開始脫衣服。他的眼睛還不停地在屋子裏四處搜尋,他又在自己的心裏搜索了一遍,可是心裏居然一點感覺的痕跡都沒有留下:一切穩固如常,基礎不可動搖,這就是他生活的世界,從來如此。他沒有聽到綠樹叢中的輕語聲——他隱約感覺這是一個值得警覺的征兆。他一整天都聽見的。隨後他發覺自己頭痛欲裂,幾乎連脖子都痛。他扭了幾下頭,心想,不過是太疲勞了吧——身體提出抗議了,血液從大腦流走了……

“轉過身去。”

他連忙轉過身去,可是什麼也沒看見,眼前隻有一扇窗戶,還有巧克力色的木板。海拉穿著睡衣站在洗臉池旁。

“我叫你轉過身去。”

等她舒服地躺進了被窩,他還在脫衣服,心裏一邊嘟囔著,事情真的是亂套了,她,對那些跟每一個外國客人上床的女孩子從來都是不肯輕饒的,可現在她就這樣躺在這兒,他們剛認識的第一個晚上,她是瘋了,真的瘋了,不過又有誰能知道他是這樣一個野蠻的人呢——他用雙手捧著水潑到自己的身上,讓水柱在脖子上停留幾秒鍾,像一匹馬似的擦著自己的身子。她翹起雙膝注視著他。

他關掉了門邊的燈,張開雙臂摸索著走向她的床,赤身裸體,不停地撞到這黑屋裏的那些木柱上,可這時他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而且是變得大有長進。他摸索著毯子靠過去,直到終於摸著了她的臉,才爬到她的身邊躺下。

“啊,挺精神嘛,”她也感覺到了他的身體變化,伸出雙臂摟住了他。“你會小心的吧?”

“會的,”他迫不及待地說。哦,我的老天,他在心裏說,哦,我的老天,怎麼會這樣?他讓自己的雙手摸遍她的全身——每一下都是如此新奇。

“你的手好冷啊,太好了。不過你不能在這裏呆一宿,記住了。我不想讓那個猥瑣的家夥知道。”

“路德維希。”他氣喘籲籲地說,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她輕聲說道,張開了雙腿。“你全身都是傷疤。親愛的,大兵……”

“隨你怎麼說,隨你怎麼說。”他嘟囔著。

哼哼唧唧,大喊大叫,他們彼此進入了對方。夜幕裂開,神像開始發光,屋裏……

第二合唱曲

……火焰。宮殿裏的水晶吊燈驟然亮起,四周一片燈火輝煌,使這個節日的大廳顯得更為寬敞——笑容滿麵的總統攜著身邊的夫人,踏著大理石的地板大步走來;他跟夫人說了幾句什麼,隨即向唱著國歌的賓客們揮手致意:與此同時,狂轟濫炸給這個夜晚帶來了高潮,在淒慘的郊外,屋頂上,公園裏,馬車上,到處都是炮火轟鳴。“還有80秒!”響起了訓練有素的測圖員高亢有力的說話聲。“80秒,”城市摧毀者重複了一遍,神態堅毅地伸手握住操縱杆。高射炮彈呼嘯而過,“咚!咚!”炸響。藍眼睛的考林斯伏到晃動的機槍上四秒鍾,下麵正在航行的幾艘船上頓時燃起熊熊烈火。胸有成竹的艾倫在機尾大喊著鼓舞士氣:“擺擺尾巴,機長。”他的話音剛落,大地征服者就讓這矯健的飛鷹搖頭擺尾連連做出驚險的動作。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就連垂死之人的眼睛也能看出夜色越來越濃了,這時訓練有素的測圖員哈利大聲說:“還有70秒。”“70秒。”年輕的帕特裏克露出微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對誰微笑。他那神情莊嚴的俊美臉蛋上布滿汗珠,就像清晨的田野裏灑滿了晶瑩的露珠。考林斯驕傲的目光搜尋到了地麵越來越近的城市,可是悼亡者的麵紗遮住了它的臉。一團接一團的火焰相繼熄滅,可是滿城的麵紗下亮起了更耀眼的燈光,多得數不清的燈。猶如一群蜜蜂在一個熟睡的孩子粘滿了糖的嘴巴上盤旋——他的父親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從果園匆匆趕來——天空中的“解放者”轟炸機也在嗡嗡轟鳴,一圈一圈地盤旋。藍眼睛雙手握住機槍,冷靜地注視著。他看見下麵一道道山岡掠過,出現了閃亮的河水。“還有40秒。打開炮彈門。”“40秒。炮彈門打開,”震撼地球者重複了一遍,伴著哐當哐當的金屬聲和他的說話聲,頭上套著尼龍長襪的神炮手弗蘭克在漆黑夜色的籠罩下摔倒了。“耶穌基督我的神,我要是住在德累斯頓,我要馬上搬走。”這些就是他的豪言壯語:威力無比的飛機引擎發出驚天動地的震響,夾雜著轟隆轟隆悶雷般的爆炸聲,爆炸聲被滾滾濃煙吞沒,就像一個溺水的人被暢遊著各種珍奇魚類的大海吞沒一樣。信號員傑米大聲喊叫:“紅色標記右側200米!保持高度!”他就這樣在一片罕見的混亂中大聲喊叫:駕駛艙裏傳來貴族阿奇的大聲回答:“右側200米!”刹那間,漆黑的夜幕中出現了一個紅紅的火球,就像在深夜的叢林中突然閃現一隻野貓晶亮的眼睛。“還有30秒!”“30秒!”在機頭的藍眼睛英雄聽見從飛得更高的一架飛機上落下的炸彈嗖嗖地呼嘯而過,雖然他的眼睛十分敏銳,視力堪比奧林匹克神槍手,但是他也隻看見了暗暗的亮光飛掠而過,隨即火光迸射,飛得較低的機隊異常精確地避開這些炸彈平穩地飛著。“還有10秒!”“10秒!”“混賬蠢貨!”藍眼睛英雄嘟囔了一句,地麵的熱浪讓他大汗淋漓,他從彎曲的濃眉下看見兩架飛機撞到了一起,頓時燃燒起來,像秋天的落葉一樣在漆黑的夜空中飄落下去,在飄忽不定的落地途中還把第三架飛機拖落到了地麵。不過就在這時,領航員,也就是那位訓練有素的測圖員大喊一聲:“放炸彈!”城市摧毀者扯著嗓子應道:“放炸彈!”隻見這神勇的飛鷹像一匹野馬縱身躍起,昂首飛向高空,從四張猙獰的嘴巴發出欣悅的哼叫,震撼地球者手舞足蹈尖聲喊出了一串不朽之言:“嗬!嗬!嗬!落地開花!希特勒萬歲!希特勒萬歲!”他就這樣尖叫著,像一個鬼魂附身的人;可這時測圖員說話了:“120度,向前直飛!”“120度向前直飛!”無所畏懼的機長重複了一遍,哈哈大笑。他們接著飛行了五分鍾,繞著城市轉了一個大圈,又一次飛臨那片寂靜而黑暗的土地,那裏的樹木被暴風雨刮得彎下了腰,那個虔誠的農夫跪倒在他的田地裏仰望蒼天——他們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我們就要吃火腿雞蛋啦,這是最後一次任務啦,我們曾經也都是平民嘛,一切都結束啦,現在該做什麼呢?——說完這些話後,狡黠的弗蘭克說了這麼一句:“我敢打賭,這個城裏的一半人正在易北河裏洗澡呢。”說罷,胸有成竹的艾倫出了這麼一個點子:“夥計們,我們去觀賞一下吧。浴中的蘇珊娜倫勃朗作於1647年的名畫。——譯注!”大地征服者聽罷哈哈大笑著說:“好啊,來吧!”於是他壓下機頭朝著河邊飛了下去:引擎的吼聲如陣陣驚雷激蕩起河麵水波翻滾,碩大如空中城堡似的飛機順著蜿蜒的河道飛向濃煙滾滾的城市,這城裏的大火將燃燒整整七天七夜。這時,閑著沒事幹的震撼地球者帕特裏克隔著大地征服者的肩膀張望了幾眼,立刻大笑著喊叫起來:“快看!快看!”在一片顫抖的火焰下麵烏黑的河麵上,藍眼睛的考林斯看見了是什麼:一個個人頭,殘缺的肢體,一動不動。就在這時,他在自己的炮塔裏放聲大笑,勝利者的歡笑,一邊喊道:“我要給他們來一首小夜曲嗎?”飛機裏的所有人哄然大笑,所有的空中戰士:傑米,艾倫,弗蘭克,帕特裏克,還有阿奇,伴著笑聲考林斯把機槍裏的子彈突突突地射進了河裏,河裏的人頭有的炸開了,有的翻來滾去,有的碰撞在一起,有的跳動,有的躲閃,有的沉了下去,笑聲還在響著,所有的空中戰士在夜色下歡笑,一遍唱起了歌:

再見,我的小軍官,再見,

再見,不要忘記我,

不要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