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黑帽(1 / 3)

第五章 小黑帽

在那個無風靜謐的黃昏,迷途的流浪者不知不覺走進了希臘的灌木叢,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在一個狹小的山穀裏,四周空靈寂靜,一叢柏樹和水鬆林在山坡上靜靜地屏住呼吸,不知道已經持續了多少個世紀,以超自然的辛勞朝著夕陽擺動著身軀,這時夕陽正從海島和海平麵上緩緩下沉。流浪者目睹著這一切,臉上泛起紅光,猶如西邊的天空。大自然與永恒水乳交融,合為一體。他不敢用手捂住嘴咳嗽,生怕一咳嗽就會讓這美景停止:不過樹還會是樹,灌木叢還會是灌木叢。但是他沒有朝下看。他一動都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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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隻亮著一盞台燈,海拉一絲不掛地坐在床上,直挺挺地靠著枕頭,雙手伸在毯子裏麵拉著毯子緊貼胸脯。在她曲起的膝蓋上放著考林斯的帽子。整棟房子裏一片寂靜。床上映出的一道道黑影,在床的四周輻射開來。

她在想著什麼事,但腦子裏一片混亂。

我像個嬰兒一樣從頭到腳散發著肥皂味兒,很快就會起皮疹,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不會來了,我都壓根兒不知道他在哪裏,他的屋頂房間裏燈沒有亮,路德維希說他們碰麵聊過幾句,話還沒說完他就走進院子不見了,舉止有些奇怪,他也說不上到底是怎麼個奇怪法,就是覺得有些奇怪。可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呢,怎麼說他也可以向我傾吐心事啊,我可以幫他的,可他壓根兒沒有想到我,他甚至忘了我的存在,不管怎麼說,他好歹不是跟那個賤丫頭在一起,她現在都不敢正眼看我了,而我身邊隻剩下了他的帽子,這是衣帽間一個女人剛才交給我的,她一邊上下打量著我,一邊麵露歉意地微笑著,腦子裏不知道在轉什麼念頭;

我真可笑啊,我該怎麼辦呢,現在到哪兒也找不到像他這樣的人了,這點我在機場第一次跟他見麵時就知道了,那會兒所有的擴音器裏都在說:“考林斯先生,請到問詢台,考林斯先生。”我很快就看出來了,我也看到他看到了我看出來了。這種事在我身上很少發生,不過他或許跟每個女人都是這樣的吧。還記得他頭上戴著這頂傻裏傻氣的小帽子,滿臉傷疤,眼睛就是兩個藍色的小斑點,就這樣從美國飛過來看我,他微笑著摘下帽子,就是現在躺在我膝蓋上的這頂小帽子。當時我瞧著他臉上一塊塊沒有毛發的補丁,心裏還想,哦,老天,他不會還是個禿子吧。可我馬上看見了他的頭發在風中飄揚,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裏暗想,多犯傻啊,一個牙醫,而我的脖子上掛著維克多的乳齒,他隻是朝那顆乳齒匆匆瞥了一眼,當然什麼也沒說,後來也沒有問什麼,對了,後來,也就是幾個小時後,那會兒他已經躺在了我的身上,他的帽子擱在另一張床上;

他走了出去,沒有戴帽子也沒有穿大衣,明天早上醒來,到了會場,見到他時會是什麼情景,他會禮貌地叫我維班小姐,因為是我要他這麼叫的,我不願去費心思理解,從他的眼睛裏我就能看得出,我已經失去了他,這是不可能理解的,這種眼神我隻從席德佳那裏看過,席德佳穿著一雙靴子,臀後搖晃著一把手槍,笑容滿麵地經過,手裏挽著一個裝滿人頭的鐵桶,她吹起口哨,把人頭展示給一幫閹人歌手看,這些閹人歌手在烈日底下坐在醫務室刷了石膏的白板旁,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切都變了,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就像那個被席德佳揍成肉泥的三號間吉卜賽女人一樣,她也想不明白;她死得很快活,一邊給站在一旁監視的席德佳唱情歌,一邊對我們笑著搖擺臀部,這是兩個世界,是了,就是這樣,正在此時他也開著一架鋥亮的戰鬥機飛過了漢堡或者不來梅的上空,他的胡須剃得幹幹淨淨,肚子裏塞滿了食物,飛機裏有數不清的小轉盤,他用剛修過指甲的手指冷靜地按了一個紅色的按鈕,他是個殺人犯,一個普通的殺人犯,一排卡車把滿載的衣服從集中營運到被轟炸的城市當作捐贈物資,這樣一來所有德國人都穿上了猶太人的衣服,結果是全部衣服都沒有人穿,就像這頂帽子一樣,他到底戴過嗎,我想象過他戴帽的樣子,那時他正蜷縮在被子裏在我兩腿之間繾綣,我想要他;

他不會來的,他永遠都不會來,他甚至幹脆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就像昨天我們走在柏林街頭上我對他凶的時候,我的脾氣可真是倔,天啊,天啊,天啊,我實在不應該表現得這麼明顯,但他根本對我毫不理會,我們還能到哪兒找個像他這樣的男人,現在真的,我覺得自己可憐極了,禁不住要哭出來,柏林有智利酒,還在廢墟中建了個露天觀光台,我們在那喝著酒,菩提樹下大街德國柏林一條著名的街道。——譯注上黑壓壓地擠滿觀看格力犬賽跑的人,他壓根也不問這是在幹什麼,因為我們已經成立了七年,我們德意誌民主共和國;

他是個瘋子,因為他跟所有人一樣,都是從某個女人的身體裏鑽出來的,這就是為什麼他有第二次生命去跟施內德爾翰這種人扯上關係,要不然他今天晚上又怎麼會來這裏呢,路德維希告訴我想找他說些話,他們肯定有什麼事,可能他是個間諜,這樣他們就可以直接把我抓到包岑德國東部城市,德國唯一的少數民族索布人的文化中心。——譯注而我根本不會在意,這是他的第二次生命,這就是為什麼他跟那個卡琳調起情來,我想我的心都凍住了,因為我以為他是有點在乎我的,我真是個傻瓜啊,我以為他需要我但其實在他眼裏我跟那頂帽子沒什麼兩樣,他也從來不披外套,不過就算這一切不是發生在現在,也會在五天後他離開的時候發生,可是這一切本來不應該變成這樣的啊,我真恨不得死掉;

這裏跟墳墓一樣寂靜,跟昨晚一樣大家全都睡著了,隻是他已經不在我身邊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既然我知道他的名字叫諾曼,那我可以去查查,“諾曼,”我想跟他說,“諾曼,啊,很好,繼續吧諾曼,我也喜歡這樣,”今晚我不問他的名字是什麼,我不想讓自己變成招人煩的女人,我跟一個不知道姓名的男人上過床,這番經曆真的是不同尋常,以前那些男人我不僅知道他們的名字,還知道他們兄弟姐妹的名字和他們的電話號碼,我擁有了他,嚐著他那帶著生蘑菇味道的種子,我跟他坐在一個溫暖的小洞穴裏,一切都平靜極了,這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覺得不再孤獨,我再也不應該找別的男人了,他使我永遠恢複了處子之身,那個夜晚還有他眼中瘋狂的神情已經把我完全俘虜了,親愛的,這就是我生命中僅剩的東西:一顆牙齒,一頂帽子……

她閉上眼睛,把嘴唇壓在帽子上,然後把帽子捂在臉上,身子縮進毛毯深處。她一動不動地傾聽著周圍的聲音,臉上蒙著帽子。她深深地呼吸,細細地聞著帽子的氣息,突然她的身體在床上顫抖起來,像個孩子一樣地在抽泣。她的臉都因為痛哭而扭曲了,嘴裏斷斷續續地說著,“就是這樣了,”她把帽子抽到毯子底下,用胸部和肚子把它夾緊,一頭紮到枕頭上悲鳴起來,口中還淌著唾液:“諾曼,諾曼,這永遠不會結束的,諾曼,這不會結束的。”

憎恨

考林斯睜開眼睛,四周靜悄悄的,身邊的一切依然故我:那張白色的桌子,在透過玻璃窗鑽進來的寒冷夜光下顯得結實可靠,那個洗臉池,上麵還掛著版畫,還有那發黴的天花板。一陣如怒濤般洶湧的幸福感驀然湧上心頭,他還記得小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夜裏發著高燒躺在床上,感覺周圍的一切都離得很遠,都在沸騰,半夜裏突然醒來,高燒已經退了:屋裏平靜下來了,一切又都離得很近,寧靜安詳。死亡還遠著呢。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爬上樓梯的。他轉過頭去望望窗外。薄薄的黑紗輕盈地滑過天空中的星星,晚風嗖嗖地穿過玻璃窗四周的縫隙吹進來,時不時地會有一陣涼風拂麵而過。一切都結束了。決定性的事件已經發生,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他心想,不知道也罷。他在口袋裏翻來翻去想找香煙,突然想起煙已經抽完了。他暗暗對自己說,我總該做些什麼,總該有點行動吧:比如,戒煙。說到做到,他當即決定戒煙,便起身一甩腿坐到了床邊,雙手放到膝蓋上。太神了,他居然聽到了內心有個聲音在表示讚同,不禁心想,真是不可思議。他盯著自己的雙手看了一會兒,在黑暗中也能看到手上那兩道縫過針的疤痕,再熟悉不過了,他用這兩道疤痕捋了捋頭發。一切都結束了。他已經來過德累斯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