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殺 瓜
那個瓜是去年秋天朋友送給我的,瓜太大,模樣也很好看了,妻子抱在懷裏稀罕不夠。遂問朋友,這瓜可以放多久?朋友說,放兩三個月不成問題吧。朋友說得也不很確定,他不知道我們打算把它放多久。
我們把它擺在一個背陰的地方,指望著它能存放些時日。它就那麼靜靜地在我家呆下來。時間一長,就沒有誰注意它。
自從我糖尿病住院,妻子就總是和醫生交流我什麼可以吃什麼不可以吃,或者說吃什麼更好。聽說吃南瓜治糖尿病,她忽然想到,朋友送我們家的那個巨大的瓜就是南瓜。
回到家裏,她興衝衝地建議,把那個南瓜切開?我看著那個忽然變得重要的而先前在角落裏了的瓜一眼說,怪可惜的。她說,有什麼可惜的,早晚得吃。她說出了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瓜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看的。
什麼東西一旦在人類的眼中變得實用,它的厄運就來臨了。
切瓜的任務自然落在我的肩上,這麼大的瓜,如何切,如何下手?我也頗費躊躇。
我把它放在案板上,它巨大的身軀探出案板,我拿著刀,忽然有一種感覺,我是準備殺了它。
它好像渾然不知,也可能早已知曉,它從容淡定,向我昂起頭顱(這瓜還真像頭顱)。我想,它這麼長時間在我家被供奉成藝術品,也應該知足了——我知道我這是在尋找殺它的理由。
我清晰地聽見瓜被切開的聲音,濕潤又有些沉悶。瓜的粉紅色的胸膛在我麵前打開,熱騰騰的,仿佛是一個活物。我驚異地發現,它的結構已經改變,由於水分的消失,那些瓜瓤正在轉移,它們把自己抽緊,抽緊到有瓜子的地方。在抽緊的過程中,那些瓜瓤被拉成千絲萬縷披掛下來,像榕樹的枝條一樣,蔚為壯觀。瓜子被壓縮到了局部,依然濕潤,依然生命力旺盛。
我伸出手,探進瓜的胸腔,瓜的胸腔裏熱乎乎的,我掏那些瓜子的時候,就感覺像在掏一個活的、有生命的東西的內髒。
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對妻子說,老於,這瓜是活的。
妻子這時也把手探進去,試了試說,可不,真的熱乎乎的。
我說,你不覺得我們是把它殺了嗎?
妻子說,開什麼玩笑,瓜又不是動物?
我說,其實道理是一樣的。殺動物,殺植物,都是殺。
妻子辯駁著說,那不一樣,動物……
她突然停住,望望我,似有所悟。她可能也和我想到了一起,對於生物來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