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麥垛上的月光
那一年的夏天特別的熱，我還沒有到上學的年齡，呆在鄉下的爺爺奶奶家。
悶熱的傍晚，我和一群孩子在村裏的一個池塘邊比賽打水漂，天上有奇怪的火燒雲，池塘在火燒雲的映照下五顏六色，許多鴨子呆在水裏，它們好像被白天的暑熱熱懵了，又也許認為這裏就是它們的領地，毫不理會我們的胡鬧，居然照樣遊弋、逍遙……
意外發生了，一隻鴨子被擊中了——那麼多的孩子在打水漂，他們卻一致指認是我打中了那隻鴨子。現在想來，那鴨子未必是我打中的，他們隻是為了推卸責任。我當時當然不會想到這些，說實話，我還有點沾沾自喜，真以為是自己打中了那隻鴨子，傻乎乎地看著那個鴨子把頭浸在水裏，撲弄著翅膀，居然還笑。孩子們的四散而逃使我意識到，自己闖禍了，我大概是最後一個離開現場的。
不知道往哪裏去，回家顯然不行，爺爺還不得揍我？別看平時爺爺不聲不響，對我挺好，可是你把人家鴨子打死了，還不揍你？我惶惶然似喪家之犬，不由自主地逃往生產隊的場院——我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那裏是我能想到藏身的唯一的地方。
那時候麥子剛剛收割，場院裏有高高的麥垛，是打過的麥子，麥垛很暄軟，我和孩子們經常在這裏藏貓貓。我費力地爬了上去。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我躺在麥垛上並不知道害怕，隻是不敢回家。鄉村的夜很靜，草蟲唧唧地叫了起來，飼養棚那邊亮起了燈，有牲口打響鼻、磨牙和嚼料的聲音，很親切。想想要在這麥垛上呆上一夜，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想哭。
這時，奶奶的聲音響起來了，由遠及近。看著奶奶的的影子越走越近，我有些害怕，又有些委屈。天已經全黑下來了，有明亮的月光灑下來，感覺著暑熱在漸漸消去。
讓我沒想到的是，奶奶在離麥垛不遠的地方，突然坐下，她拍著自己的大腿哭了起來，她嘴裏喊著我的小名，哭得極為傷心。她好像在數落自己，好像她自己犯了很大的錯誤，她說的是些隻有我們小孩子才說的話。
我想，禍是我惹的，和奶奶有什麼關係呢？
這時候，我豪氣頓生，我要告訴奶奶不要怕，是我惹的禍。
我一骨碌從麥垛上滾下來，跑到奶奶麵前。奶奶大概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出現，嚇了一跳。她連忙擦幹臉上的眼淚，不高興地說，你怎麼躲在這兒？
我說，我看見你哭了。
奶奶說，我才沒哭呢。
我說，你就是哭了。
奶奶說，誰哭了？大人哪有哭的，我剛才那是罵你爺爺呢。
奇怪，我明明聽見奶奶哭了，奶奶還不承認。月光下，奶奶的眼中還有淚痕。
我傻乎乎地問，爺爺咋了，爺爺惹你了？
奶奶說，誰也沒惹我，你們都是祖宗。
一下子從地下站起來，表情和剛才判若兩人，她使勁拽了我一把，有些生氣的樣子說：走，回家吧，小祖宗。
我顛顛地跟在奶奶後麵往回走，滿地的月光和蟲鳴。
我記得那晚上的月光，那麥垛上的月光。我記得那個晚上，有一個大人哭了，她自己卻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