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養蜂場旅館

徐則臣

1

搖搖曾對我說過,火車穿過鎮子左山的黑夜就要來了。我看見車窗外的黑暗從大地上升起,初秋的天氣,要下雨的樣子,黑暗也顯得格外清涼。第一間房子和第一盞燈出現時,火車已經開始減速,隨後在鎮子的邊緣停了下來。我突然決定下車,手忙腳亂地把背包剛拎下車,火車就開了。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站,停車一分鍾。隻有我一個人下車,沒有人上車,簡陋的小車站空空蕩蕩。我走在落滿煤渣的水泥路上,一抬頭看到了左邊一座昏暗模糊的小山。這就是左山了。

“其實,左山是個很好玩的地方,”搖搖曾對我說,“山不高也不大,但是站在山頂能把平原看得清清楚楚。山後是一條快要被荒棄的運河,在白天還可以找到打漁的小船。如果在養蜂場旅館住下,出門就可以看到蜜蜂。”

那是八年前搖搖對我說的。現在我是一個人來到左山。我在坑坑窪窪的路上走走停停,真的要下雨了,風從曠野上刮過來,越刮越大,撞到山上又拐回頭,就更大了。在灰暗的風裏搖晃的是山腳下稀落的房屋,燈光也在風裏搖擺。從一處牆基的拐角冒出來一個小個子男人,一臉慌張的笑迎上來。

“住店吧,”他有點氣喘,“天都黑了。”

“養蜂場旅館還在麼?”

“在,當然在。”小個子男人說,指著山腳下的房子中的某處,“那兒,就那兒。我就是旅館的老板。你住過?”

“聽說過。”

老板很高興,在前頭給我帶路。說話有點短舌頭,他說旅館是自家的,開了十幾年了,到過左山鎮的人都知道,價格便宜,服務又好,還安全。我隨著他走進一個院子,迎麵是一棟裝飾有點俗氣的二層小樓,很小,上下各有三四個房間。旁邊是兩間瓦房,老板直接把我領進瓦房。

“先洗洗吃晚飯,”他說,幫我把背包放在一張高腿凳子上。然後衝著冒出炊煙香味的隔壁房間喊,“來了一個,是個男的,多下兩碗麵條。”

一個女聲答應著:“來了!”卻從廚房裏鑽出一個小男孩,七八歲的臉,抱著門框不敢進來,睜大兩眼看著我。我也看著他,看得他害怕了又跑回廚房。

“我兒子,客生。”老板說,幫我潑了洗臉水,“我老婆瞎取的名字。真讓她說對了,見到客人就怕生。”

旅館裏隻有我一個客人。我和老板剛坐下,老板娘一路說著來了,端上了一大白瓷碗的手擀麵條。後麵跟著他們的兒子,謹慎地端著碗,站在門檻外邊不敢進來。

“進來呀,小家夥。”我向他招手。

老板娘的碗沒端結實,過早地落到了飯桌上,湯水濺到了我的襯衫上。她慌忙用毛巾給我揩,手有點抖,對不起,她說。她抬起頭,燈光下的臉十分秀氣,和身材一樣,恰到好處的飽滿。我覺得有點眼熟,笑一下就說我自己來。

她在圍裙上搓著兩隻手看看老板,說:“那,我去端飯了。”到了門前接過兒子的碗放到桌上,離開房間時差點被門檻絆倒。

客生一直怕見生人,吃飯時老板娘叫了好幾次他才從門外進來。麵條吃得我很舒服,很久沒能吃上這麼有味道的手擀麵了。我一個勁兒地誇讚老板娘的手藝,老板娘不好意思,隻顧低頭吃飯。老板倒是很高興,不住地勸我多吃,坐了一天的車了。他說來旅館的外地人都喜歡老板娘的手擀麵,隻有客人來時她才做麵條。今天又做了麵條,可能有客人來了,果然我就來了。我對老板娘笑笑表示感謝,她看了我一眼就低下頭,一根一根地數著麵條吃。老板是個麵色蒼黃的小男人,一張瘦小的臉,鼻子底下生著兩撇小胡子。如果不是他一口一個我老婆我兒子叫著,我都沒法把他們倆看成一對夫妻。

吃過飯,老板安排我到樓下靠右邊的房間去住。老板娘說還是樓上靠右的房間好,站在窗戶邊上就能看到左山的一道坡,也安靜,看書什麼的方便。

“那間屋裏很久沒人住了,也沒有電視。”老板說。

“下午我剛收拾過。電視抱上去不就是了?”老板娘說,“你不想找個安靜的房間看書麼?”

“對,對。房間越安靜越好,能看到山坡就更好了。”

她竟然知道我喜歡在安靜的地方看書。我隨著老板娘上樓,樓梯裏昏暗,我們的影子在外麵燈光的映照下越發巨大,塞滿了整個樓道。

2

房間顯得陳舊,但是幹淨樸素,不像很久不住人的樣子。一張老式雕花木床,一張紅漆剝落的寫字台,寫字台上甚至還有一座銅做的燭台,插著半截紅蠟燭。一把和寫字台配套的舊椅子。牆上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簡單的年畫,粉紅的胖娃娃早已被時光涮得蒼白。隻有頭頂的日光燈多少有點現代氣息,也是昏黃的,在天花板上映出一環一環黃中泛紅的光圈。這幾年我去了很多省份和地區的小地方,即使在十分落後的鄉下,也很難再見到這麼古樸陳舊的旅店擺設了。

外邊下起了雨,透過玻璃隻能看到漆黑的一片大雨。我倚著被子躺到床上,兩腳垂在床下。有點累,每到一處停下來我都感到累。這兩年才有的感覺,過了三十五歲就不一樣了,身體動不動給你一點顏色看看,提醒你已經不再是可以無限輕狂的少年了,而坐車又的確是件勞神又勞力的事。響起了敲門聲,是老板娘,拎著一桶熱水和一個盆子,讓我燙一下腳,洗洗再睡。

“趕長路燙個腳睡得才穩。”她說,幫我把床鋪理好。“喜歡這房間嗎?”

“很不錯,”我說,“看起來似曾相識。”

我對這個房間充滿好感,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然後想起來,多年前祖母的房間大約就是這種模樣。

“八年前養蜂場旅館最好的房間就是這樣,我把它原封不動地從舊屋裏移到了這裏。”

“老板娘真是個有心人。”

老板娘笑笑,說:“你來過左山麼?”

“記不清了。好像來過,又好像沒來過。這些年跑的地方太多了,混在一塊兒連我自己都搞不清哪對哪了。”

老板娘不再問,說有事就到樓下找他們,臨走前幫我點上了蚊香。我簡單洗了洗,重點燙了一下腳,然後從背包裏抽出一本書就上了床。因為下雨和靠近山石,房間裏溫度不是很高,我躺在被窩裏散漫地翻著手裏的書。然後就稀裏糊塗地睡了過去。

又夢見了搖搖。她在夢裏再一次哭喊不止,說我竟然背著她和別的女人亂來,麵對她的指責我兩手空空地搖蕩,說不出話來,腦袋裏也空蕩蕩一片,我無法讓她相信我什麼事都沒幹過,她說她親眼看到了。搖搖曾經是我的女朋友,八年前嫁給了別人。我常常做這個一成不變的夢。也許不是夢,我睡前常會想起這個做了無數次的夢,尤其是一個人在外麵的世界遊蕩時。所以,我懷疑我並沒有睡著,隻是昏昏沉沉地又想起多年前。那時候搖搖熱衷旅遊,一有機會就拖上我到處跑。我們工作時間都不是很長,所有的積蓄幾乎都花在了路上。跑了多少地方她也說不清楚。其實花費最多的不在車上,而是住宿的費用。我們隻是戀愛,不是夫妻,沒法住在一起。即使旅館老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行,搖搖對男女之間的形式十分看重,每到一處堅決和我分開住,這樣我們每次都要開兩個房間。

八年前,大約就是這時候,從一次長途旅行中歸來,她突然對我大吵大鬧,說我竟然背著她和別的女人幹壞事,被她當場撞見。這些天來,她一直在等著我向她道歉,可是我居然若無其事,好像什麼壞事都沒幹過,太過分了。原來還準備留點希望給我的,現在徹底寒心了。要命的是我仍然不承認,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和別的女人有染,和她在一起時,我幾乎很少盯著別的女孩看。搖搖認為我在抵賴,越發激起了她的憤怒,無論我怎麼解釋都無濟於事,她咬牙跺腳地離開了我。

這些年來我都覺得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和別的女人亂來?我們還是分開了,半年之後她嫁給了別人。我們還在同一座城市裏生活,偶爾還能在馬路上遇到。見麵各自勉強地打個招呼,成了不冷不熱的點頭之交的朋友。見了麵很少深入地聊聊,誰都不再提那些已經無法彌補的舊事。她已經不再熱心旅遊了,一年難得出門幾次,興趣幾乎消失殆盡。而我卻喜歡上了旅遊,這些年來一個人跑遍了我所能跑的幾乎所有地方。我的工作,我掙的錢,隻有一個去向,就是花在旅遊的路上。有一天我在馬路上遇到了搖搖,她問起了我最近的行程路線,我簡要地介紹了一下。她說左山就在這條線上,有時間可以去一下。

“應該去看看,”她說,“八年前的老地方了。”

3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房間在山後,陽光進不來,拉上了窗簾的房間好像永遠停在了淩晨時分,我的生物鍾在這樣的上午突然癱瘓了。老板娘敲開了我的門,我蓬亂的頭發沒有讓她吃驚。

“太陽很好。該起來吃飯了。想吃點什麼?”她徑直走進房間,拉開了窗簾,然後自然地坐到了椅子上。她看起來比昨天晚上要漂亮得多,頭發鮮亮,衣服的樣式有點陳舊但是十分合體,怎麼看都不像是小鎮上七八歲男孩的母親,倒像一個風韻正滿的美麗少婦。“昨天又看了一夜的書吧?半夜我看到你的燈還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