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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個體想象的天堂
——徐則臣論
付豔霞
從題材上說,徐則臣的寫作有京漂、故鄉、謎團三個創作譜係,這已經是評論界的共識。其中的“謎團”譜係,采取的寫作策略是拋開生活經驗而對抽象的人性存在進行“正麵強攻”,完全可以看做是他為了實現前二者的技藝精進而進行的想象操練。從目前的情況看,文學界和評論界對徐則臣的認可,主要是因為他的“京漂”係列。一是因為這是一個更容易惹人注目的現實題材,二是因為此類的寫作非常少。此前有邱華棟的“城市馬群”係列,有王剛的《月亮背麵》。然而,“拉斯蒂涅”式的精神狂徒所折射的問題都有時宜事宜的局限。而徐則臣切入京漂的角度,他的冷靜筆法和現實關懷,尤其是他對漂泊者精神心理的把握和拿捏,能夠引起廣泛的共鳴,又能夠讓人看到深化的潛力和拓展的空間。而實際上,徐則臣的故鄉係列也具有相當的實力。無論生活的截取還是藝術的把握,都足以構成他在當下文學版圖中行走的另外一條腿。二者的紮實和挺拔難分伯仲。隻是因為故鄉題材的濫熟而評價上被打了折扣。
漂泊體驗和回望故鄉,是徐則臣的兩大創作支脈,也是整個文學創作的兩大譜係。而且,二者往往相互印證,相互激發:漂泊是懷鄉主題的外延,而懷鄉隻不過是另一種漂泊。精神的永遠出走和靈魂的躁動難安,以及由此而生發出來的孤獨體驗,是這一類寫作的共通之處。而寫作個性,隻不過是各自的不同生活和不同情態。那麼,在沈從文、蕭紅這些現代文學大師之後,在莫言、遲子建這些成熟的當代作家之後,在地域化特征頗為相似的畢飛宇的成功之後,徐則臣的漂泊和故鄉有何特異之處呢?或者說,在缺乏曆史變遷支撐的時代,在流浪已然被現代交通工具和通訊工具逼迫到隻屬於詩歌和想象、隻屬於體驗和行為藝術的年代,徐則臣拿什麼樣的寫作姿態拯救自己的流浪夢想?
“在路上”的倫常與世情
《在路上》是美國作家傑克·凱魯亞克為“垮掉的一代”畫象的經典作品,一句“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喚醒了無數年輕人心中有關流浪與自由的夢想。徐則臣的小說整體上被這種氣質統攝。隻是與“垮掉的一代”在路上揮灑叛逆和憤怒,反倫常的做派不同,徐則臣讓一群草根人物背負著世俗倫常上路。他甚至很少在小說中寫到自己熟悉的“象牙塔”生活,也很少塑造知識分子形象,因而“在路上”不再是一個豪邁的精神宣言,而變成了一種隱忍的生存姿態。人物在主動與被動,順從與抗爭,盲目與理性之間的搖擺直接構成了小說的內核。而理想與現實這一宏大的矛盾主題,也前所未有地落實到卑微者螻蟻般的生活之間。換句話說,無論是寫北京大街上的漂泊者,還是寫花街上的居民,徐則臣都力圖把自己“在路上”的寫作理念和生活判斷,冷靜地具象為塵煙嫋嫋的生活,有血有肉的人物。
身為螻蟻而有困獸之誌,塵土衣冠而有江湖心量是徐則臣把握京漂題材的重要切入點。《跑步穿過中關村》是這一題材的代表作。這部小說融合了此前的《啊,北京》、《三人行》、《西夏》等的各種要素:或者是人物格局,或者是精神脈絡,或者是情感狀態,進行了一次成熟而穩健的寫作。
尤其是與其姊妹篇《啊,北京》相比,徐則臣的目光更為冷峻,寫作手法也更為老辣。如果說那個叫邊紅旗的外省教師的經曆非常個人化的話,那麼由敦煌、曠山、七寶等共同構成的外省人群像則將“京漂”的話題演繹得更為徹底和富有深意。《啊,北京》裏麵的邊紅旗是教師,是詩人,因而他渴望融入北京的向往,他被北京認可的理想,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和文化支撐。而且,生活在邊紅旗身邊的人,包括他的北京情人沈丹,與他合租的人,都隻構成了他的一個生活環境,沒有顯出足夠的延展作用。然而,到了《跑步穿過中關村》,敦煌、曠山和夏小容的來處和背景被刻意地忽視掉了,隻是展示了他們生龍活虎地為生存奔跑的生活原生態。他們辦假證,賣盜版碟,與城管打遊擊戰,同時,他們戀愛,並承擔與所有人一樣的愛情煩惱;他們敬業,也與所有人一樣有職業信義和職業煩惱;他們有生活理想,並和所有人一樣為了理想打拚。小說采用了完全寫實主義的創作立場,讓這些卑賤的生命,這些打著活下去的旗號屢屢冒犯法律和道德的生命,在白領和金領雲集的中關村,蓬勃而堅韌地張揚夢想和自尊,張揚卑微者的善良和義氣。
在魚龍混雜、藏汙納垢的北京,這樣一群“可萌綠,亦可枯黃”的草根人物躍入文學的視線,被一種純粹的小說道德來尊重和關注,在當代文壇當屬首例。在有“英雄情結”和“三突出情結”的文學寫作傳統之後,在先鋒小說為了矯枉過正而宣揚醜、惡的審美刻意之後,徐則臣實現了經驗姿態和審美姿態的雙重矯正——皇皇北京城,所有人都隻是它的螻蟻。而且,與老舍先生曾經的幽默表達和曆史縱深不同,徐則臣牢牢站在當下,寫這群人物身上的正劇,寫他們亦悲亦喜的人生,寫一種足以貫穿所有年代的生活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