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元月18日
我會找到自己的方向
從夜晚到白天
因為我知道我不能留在
這個天堂裏
時間可以讓你屈服
時間可以破碎你的心
——(英)艾力克?克拉普頓:《淚灑天堂》
冬季裏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譚漁重訪項縣,來看望曾經和他相愛過的女人。這個女人的名字叫錦,和譚漁現在工作的那座城市名字相同。十多年前正與他熱戀的錦突然和另一個男人結了婚,這個痛苦的事實多年來一直深深地折磨著他,無數次的決心和計劃終於促成了他的這次項縣之行。
小城的車站往往給人一種寂靜的印象。沒有火車的時候,這裏很少有人走動,紅磚紅瓦的候車室蹲在高高的用暗紅色的石頭包起來的高台上顯得有些寂寞。現在譚漁閉上眼睛還能清楚地回憶起他第一次路過項縣在項縣下車時的情景。冬季的陽光剛剛越過一些赤裸著枝條的雜樹把淡淡的光輝灑在站台上,這使他感覺到有一層暖意覆蓋了他的視線,在開闊的車站廣場上他沒有看到錦的身影,這多少使他有些失望。錦,他在心裏暗暗地說,你真的這樣拒絕我嗎?現在他重新閉上眼睛來回憶錦的相貌,可是無論他怎樣努力,錦的形象在他的記憶裏總是模糊一片。他想,錦,你現在怎樣?你的麵容還是多年以前那樣總是有些憂傷而動人嗎?這些年過去了,你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呢?譚漁不敢往後想,他睜開眼睛,窗外立在潮濕空氣裏的樹木迅速地朝後退去,在他視線的遠處出現了一片又一片灰紅色的建築,那些建築在布滿灰塵的玻璃後麵變得模糊不清,在列車慢下來的速度裏輕微地滑動。
譚漁看到有幾個旅人站起來從行李架上往下取東西,他猶豫了一下在心裏說,看看吧,下去看看她。他這樣在心裏說著開始往旅行袋裏放東西。一隻茶杯;煙和打火機;蘋果桔子與水果刀;一本書——《往事與斷想》。現在他已經像一個經常在外很有經驗的旅行者了。在那一瞬間譚漁突然想起了蘭草,接著他又想起了葉秋。這真是很奇怪,我隻不過是下車去看看我的老同學,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這是給誰說呢?給我自己嗎?別說我自己,就是她們跟我一塊又能怎樣呢?他盡量的不去想她們,可奇怪的是他卻想到了他的家鄉,那片生長著綠色也生長著黃色的土地總像一個極大的背影使他無法擺脫,他隱隱地聞到了從自己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臭蒜氣,這種感覺裏的臭蒜氣使他猶豫了一下。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穿過玻璃看到了那座常常出現在他記憶裏的灰紅色的候車室,列車已經真的抵達了項縣。
站在項縣火車站那座仿佛夢境裏的建築麵前,譚漁突然意識到,一個人在過去所經曆的往事很難在現實生活裏重現。他曾經許多次回憶起他第一次來項縣時陽光燦爛的情景,他很想重新感受一下斷隔了多年的陽光和心情,可是目前已經不可能了。灰色且潮濕的天氣和飄撒的雪花更換了項縣僅存在譚漁記憶裏的某些印象,在季節的流失裏項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些樓層不高但風格很有個性的建築向譚漁表明小城人在觀念上發生的變化。平坦而寬敞的車站廣場停放著幾輛出租車,車的檔次不算太高,可能來自韓國或者大陸南方的某個城市,這些紅色或白色的小轎車裝點了項縣的臉麵。一位長發披肩但眼角摺滿了皺紋的女人把臉嵌在車窗上朝客人們微笑,後來她看到了譚漁的眼睛,她似乎讀懂了那雙眼睛,她把手舉起來朝譚漁擺了兩下,對走近的譚漁說,到哪?
女人的問話如同一片薄薄的冰突然滑進譚漁的思想切斷了他的記憶,在那一瞬間他怎麼也想不起那個他曾經熟悉的街道的名字。由於記憶的障礙,使他突然改變了自己乘車進城的想法,他說,很近,前麵就到。那女人收住了她的微笑,她已經不再理他,她的目光已經探到他身後的某個旅客的臉上。女人那過於職業化的表情破壞了譚漁的心境,眼前的一切似乎離他十分遙遠,變得不真實起來,他真切地懷念起那個仿佛十分遙遠而又近在眼前的充滿陽光的冬日了。他站在滿是被寒冷所冰凍住的腳窩的廣場上,看到陽光改變了某些物體的顏色,使那幾家低矮的臨時修建的小鋪子更加具有立體效果。他十分渴望錦從某個飯鋪裏朝他奔跑過來,這是他站在候車室的台階上遲遲不動的惟一原因,但他看到的隻是從飯鋪裏散發出來的灰白色的氣體和漸漸遠去的幾個灰色的背影。他注視著每一個散發著熱氣給人溫暖的門洞,最後他眼前終於出現了錦,錦還是在學校時的那副穿戴,她修長的身影如同陽光一樣驅趕著他身上的寒意,他看到錦朝他奔跑過來,錦在離他五尺遠的地方站住了,她用一種使他無法忍受的目光看著他。譚漁手中的提包滑落在地,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然後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擁抱著她,他感到整個大地都在顫抖。可是一眨眼,錦就不見了,那個動人的場景隻是他的一種設想,現在那設想已經被空蕩的車站廣場化為幾分淒楚。譚漁咬了咬牙,提起行李走過冰凍的土地,把那些飄浮著熱氣的小鋪子拋在身後。譚漁穿過一片兩邊長滿了麥子灑滿了陽光的田野,慢慢地接近陌生的項縣。
最初映人譚漁瞳孔裏的是—些舊式的建築,那些建築由於歲月和世事的剝離已經顯得十分蒼老,一根又一根曾經被塗染成朱色或玄色的門柱現在顯得是那樣醜陋而瘦小。這就是項縣的曆史了,譚漁想。錦的幼年就是在這樣的房子裏日複一日地度過的嗎?陽光越過狹窄而尖的屋脊照到街道西則的柏油路上,柏油路由於人們長期的行走和失修現在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樣子,那些坑坑窪窪的路麵和被冰凍的泥濘在陽光裏閃閃發亮。錦的發辮就是在這樣的街道上日複一日地走得越來越長的嗎?錦穿著白底紅花的布衫一蹦一跳地行走,書包一下又一下拍打著她那還不甚豐滿的屁股。譚漁不由得笑了一下。他看到—位老人搬著一隻矮凳從東邊房屋的陰影裏走出來要到西邊的陽光裏去。西邊房屋的出廈下麵已經坐了幾個取暖的老人,老人們端坐的姿態使譚漁感覺到那就是一些凝聚的時間,或者說是項縣曆史的一部分,他們一定目睹或經曆了在項縣所發生的一些重大的事件,比如十年前那家姓周的油坊失火。
姓周的人家居住在一條被項縣的祖先們命名為大同的街道上,他們在後院的房子裏偷偷地開起了油坊。油坊的主人是一個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人,他白天到街道辦的白鐵社裏去上班,到了晚上,就躲進後院的房子裏偷偷地磨油。他的妻子是一個非常瘦弱的女人,由於身體瘦弱她向街道委員會的主任請了長假,這使她在白天有更多的時間去料理油坊裏的一些繁雜的小活,在她的身上,時常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味和喂養那頭拉磨的驢子的草料氣息。但是在秋季的某一天深夜,周家的後院突然燃起了大火,當那場嘩嘩剝剝的大火驚動四鄰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周家夫婦都喪身於那場不知道原因的大火裏。錦是在一個初夏的上午對譚漁講述這個故事的,當時他們坐在那所他們就讀的師範學校教學樓第五層的某一個教室裏。教室裏空空蕩蕩,隻有他們兩個人對麵坐著,窗外操場上的歡笑聲仿佛離他們十分遙遠,譚漁癡癡地望著錦,錦單薄的衣服被窗外射過來的陽光所穿透,譚漁所看到的錦那成熟的乳房如同山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錦沒有察覺到譚漁那如火的目光,她仍舊沉浸在那件淒慘的往事裏。她說,沒有人知道那場大火的原因。
你呢?那天你在哪?
姥姥家,還有我妹妹。錦停了一下又說,我姥姥住在縣城的東部,那天半夜裏我起來幫姥姥倒開水吃藥的時候,就看到了那衝天的大火。那火光映紅了一些房子的屋頂和灰色的天空,我就驚叫起來,我說姥姥你看,火,誰家起火了。姥姥坐在床上一言不發,那些白色的藥片從她顫抖的手上滑落下來,她扶著我的肩,姥姥說,離這兒遠嗎?我說,不遠,好像就在眼前。姥姥的雙眼幾年前就已經失明,她說,我咋沒有聞見氣味。我說,我也沒有聞見。姥姥不再言語。那天夜裏我一直依在姥姥的身邊看著窗外的火光慢慢地淡下去。
你當時沒有一點感應嗎?
姥姥有感應。有一會兒姥姥對我說,錦,我心口憋得慌。我忙把茶水送到姥姥的嘴邊。當第二天有人慌裏慌張跑來報信的時候,我姥姥就一頭從床上栽了下來,我忙驚叫著去拉姥姥,那時她的手已經冰涼。
譚漁看到淚水從錦的眼眶裏珠子一樣滑落下來,他站起身,從兜裏掏出手帕遞給她。他說,別哭,錦,你別哭。他邊說邊靠近她,輕輕地拉起她的手。他說,現在不都過來了嗎?錦,你別哭。他寬厚的身子橫在錦的麵前,錦把臉貼在了他的胸膛上,譚漁強烈地感受到從錦鼻孔裏呼出的熱辣辣的氣息,他輕輕地把手放在錦的頭發上,錦的頭發光滑而柔軟。他說,錦,別哭。譚漁透過窗子看到他的同窗們正在操場的陽光裏風風火火地趕球,由於玻璃的緣故,那些跑動的身影變得恍惚而不真實,他同錦一樣沉溺在悲傷裏,他知道他從錦那裏聽到的隻是那件事情的表麵,有一些真實的部分還隱藏在現在他置身的這座小城裏,或許就隱藏在這些在陽光裏取暖的老人們的頭腦裏,這些發生在項縣裏的許多事件的見證人可能就知道其中一些最隱蔽的細節。譚漁在街道的陰影裏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走到那些老人們的麵前,他說,請問,大同街往哪走?
大同街是項縣較為繁華的街道之一。街道兩旁均是一些兩層帶有門麵的起脊樓房,有一些灰色的房頂被許多灰紅色的瓦鬆所覆蓋,由於瓦鬆的生長直接影響了這些建築的壽命,有些瓦片已經被瓦鬆的根頂起來開始脫落。在冬日的陽光裏,那些瓦鬆從譚漁偶爾仰視的目光裏一閃而過,他隻注意到了一街兩行的雜貨鋪子,那些雜貨鋪子由於剛才他和那些老人們的對話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構成了一條名叫大同的街道,他在這裏要尋找的是—家砸白鐵的鋪子。那些老人在陽光裏告訴他,就那一家白鐵鋪子。那些老人—同用蒼老的目光望著他,有一位老人說,要白鐵貨嗎?項縣的白鐵活就數大同街上做得好。譚漁朝他們微笑道,我不要,我來找人。
找人?你是汪丙貴的親戚?
我是他閨女的同學。
接下來,那些老人們的話語就如同那個季節的風一樣飄然而過,沒有給譚漁留下太深的印象。按照老人們的指點,他穿過一條街,又拐一個彎,來到了那條他要尋找的街道。他匆匆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把一條街就要走完的時候,他終於看到了那家在門口掛著用白鐵做成的水桶為幌子的白鐵鋪子。隨後他看到一個頭戴黑色線帽的漢子,那漢子麵朝街道坐在一條矮凳上,他已經把一張長形的白鐵皮卷成圓桶,那隻還沒有桶底的圓桶不停地在他的手裏轉動著,漢子揚起的錘子不停地敲打在鐵皮上,錘子與鐵皮撞擊的聲音在燦爛的陽光裏沸沸揚揚。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他在白鐵匠的麵前停下來,他說,錦在家嗎?
錘子與鐵皮的撞擊聲消失了,譚漁看清了他的臉。白鐵匠的臉仿佛一片秋日的曠野,在那裏呈現出如同田埂般粗糙的麵容,那麵容上蕩漾著一種類似豐收的喜悅。他說,你找錦?
是的。她在家嗎?
她不在。白鐵匠從矮凳上站起來,他一邊擦手一邊看著譚漁,找她有事?
我是她同學。
師範的同學?
是的。她今天回來嗎?
回來,一會兒就回來。她打結婚證去了。
結婚證?
是呀,結婚證,我已經等了許多年了。
給誰?
我兒子。
白鐵匠的話語像錘子一樣砸在了譚漁的頭上,他的頭頂一陣劇烈的疼痛,有些站立不住,提包從他的手中滑落在地。
你累了?先到屋裏去歇著。
我不累。
你從哪裏來?
潁河鎮。
潁河鎮?哦,我去過,那地方我去過,同項縣一樣,靠河,河裏有許多船。那一年我跟師傅挑著擔子路過那兒,滿街的石板路,一晃幾十年了。那石板路我記得最清楚,當時我問師傅,這裏沒山沒嶺,哪兒來這麼多石條?師傅說,用船從上遊運過來的。
白鐵匠的話語使譚漁仿佛又一次聽到了錘子和鐵皮撞擊的聲音,他如同一具沒有思想的軀體跟著那個漢子穿過堆滿鐵皮製品的出廈門麵,來到屋子裏。屋子裏光線很暗,譚漁一時不能適應,眼前一切都恍惚不清,連同在他麵前不停地敘說的漢子。他在白鐵匠的指點下坐下來,漢子朝裏間喊道,小榮,給客人倒茶。
譚漁的眼睛慢慢地適應了屋內的光線,他聽到裏間響起了腳步聲,恍惚中看到一位已經長成個子的少女從裏屋走出來,在她的臉上透出了錦的影子。白鐵匠說,這是榮,錦的妹妹。
譚漁沒有聽見榮對他說什麼,隻看到榮朝他笑了笑,扭著身子給他倒了一杯水。杯子裏散發著白色的氣體,那氣體如同白鐵匠的話語散布在空間,譚漁感到有些發冷,他的視線穿過屋內的陰影看到了灑滿陽光的街道。街道的對麵正巧有一家賣油茶和包子的鋪子,這使譚漁產生了一種渴望,他想到陽光裏去喝一碗油茶吃幾個包子祛祛寒。他站起來對白鐵匠說,你有生意,先忙,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也中,別走太遠,他們可能一會兒就回來。譚漁起身往外走,他的食欲越來越強烈,在街上走了一會兒就在一家包子鋪的小桌邊坐下來。
譚漁感覺到包子和油茶完全沒有了以前的味道。他坐在臨時支起禦寒的布棚下麵,望著麵前一座青色的樓房發呆。白色的雪花開始從空中零零星星地飄落下來,他不得不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個站在盛油茶的藍色的大肚子細嘴巴暖壺邊的中年婦女,並對她說,這裏真是大同街嗎?
街口不是寫著牌子嗎。
這裏的房子呢?
啥房子?
那些帶出廈的房子。
中年婦女笑了,你這人,你沒看現在這裏已經蓋起了大樓?
以前住這兒的人搬哪去了?
千把口子,哪都有。
你知道有個叫汪丙貴的嗎?
汪丙貴?不認識。
就是那個砸白鐵的。
砸白鐵的?哦,知道知道,有一年街裏一家姓周的失火,把兩口子都燒死了,他們留下兩個閨女就是他收養的。那個時候,這閨女她爹和你說的白鐵匠,都在街道的白鐵社裏上班,後來那個大閨女就嫁給了他兒子汪毛,對,他家就姓汪。
這我知道。
你是他家親戚?
算是吧,不過我也好多年沒來了,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這一街兩邊全是兩層小樓。
那是,扒了六七年了。
你知道他們現在住哪裏嗎?
不知道,好些年了。中年婦女說著去應付兩個新來的吃客。譚漁用手搓了搓有些幹澀的臉麵,而後慢慢地站起來,走出棚子。他發現飄飄揚揚的雪花正在慢慢地改變著眼前這條陌生大街的色彩,那條狹窄的,兩邊滿是小樓的大同街仿佛已成了他從某部電影裏看到的一個畫麵,迎風飄揚的幌子和擁擠的人群在他眼前的銀幕上晃來晃去。就是這個時候,他在那畫麵裏看到了錦,由於陽光的緣故,譚漁沒有看清錦的麵容,譚漁隻看到錦那被陽光所包裹的身子,錦的身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幻化出來,是那樣的清晰。
錦。
譚漁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激動而顫抖,在項縣繁鬧的大同街的空間裏顯得很虛弱,但錦聽到了那聲音,錦停住了腳步。譚漁察覺到錦在看到他時臉上奔過的驚慌,一卷紙從她的手裏落下來。有一個長著三角眼的青年走過來彎腰拾起了那卷紙,後來譚漁才意識到這個人就是汪毛,可是當時譚漁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仔細看—看汪毛的樣子,這麼多年來汪毛留給他的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譚漁聽到錦對汪毛說,你回去吧。
你哩,你咋不回去?
我不回去,我同學來了。她指了指譚漁說,我們去找同學辦事。
汪毛看了譚漁一眼,從他身邊晃過去。譚漁聞到了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一股生鐵的氣息,他心裏不由打了一個寒戰。譚漁看了一下汪毛的背影說,他是誰?
錦沒有回答他,錦的眼睛裏積滿了淚水,錦說,你不該來。
錦。
錦把臉揚起來,陽光下錦的麵容有些蒼白,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把頭垂下來,她說,走吧,咱走。
譚漁茫然地行走在項縣陌生的街道上,雪花在他的四周默無聲息地飄落,匆匆而過的行人仿佛證明時光已接近午夜,一種飄遊異鄉的孤獨感湧上了他的心頭。錦,你在哪裏?現在我來到了你的身邊,你在哪裏?譚漁在心裏默默地敘說著,我現在是你的客人,卻找不到客居的地方,錦,你在哪裏?
雪已經肆無忌憚地白成了一片,項縣陌生的建築在譚漁沙沙作響的腳步裏不停地抖動。譚漁在一條小街口的鋪子裏看到了一個身穿大紅毛呢製服的姑娘,那姑娘圖畫一樣掛在櫃台後麵癡癡地看街道裏的雪。譚漁咽了一口唾沫走過去,說,請問,南關小學往哪走?
南關小學?畫中人蘇醒過來,她重複了一下譚漁的話,然後接著說,往東,看見路南那座白樓了嗎?對,白樓,白樓東邊的大門就是。
謝謝。譚漁忍不住對姑娘說了一句禮貌用語。在以往的日子裏他很少用這樣的語言對別人講話,這使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淺薄。他一邊往東走一邊嘲笑自己,這場潔白的雪就是來淨化我的靈魂的嗎?出現在他麵前的掛著南關小學牌子的大門使他突然想起他曾經在潁河鎮小學度過的那十幾年的教師生涯,想起了蘭草和他的兒子。孩子們的喧鬧聲如眼前潔白的雪花蜂擁而至。他看到許多孩子在飛雪裏奔跑,潔白的雪撒遍了校園裏的角角落落,就像那片永不蒼老的陽光,陽光如雪一樣布滿了譚漁的思想。他說,就是這嗎?
錦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說,就這,吳豔靈一畢業就分到這學校裏了。
還教音樂嗎?
教,她們幾個都教音樂,趙靜在附小,雷秀梅在回小。他們一同穿過一條長長的磚鋪甬道,甬道上滿是雨天積下的泥塊,冬日的樹和兩邊的教室都顯得幹澀無味。在第三排的某間教室裏傳來了琴聲,一個女高音在琴聲裏悠揚地飄動,譚漁一下子就聽出了那是吳豔靈的聲音。在春季或夏季的早晨,譚漁往往站在二樓宿舍的窗子前傾聽從樓下琴房裏傳出的琴聲和歌聲,那些他熟悉的曲子往往如同山間的小溪一樣從他的耳孔裏丁冬丁冬地流過,然後灌進他饑渴的腦際,這是他常常在早晨不去湖邊寫生的重要原因。寢室裏空無一人,在四張上下鋪鐵床空當的牆壁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圖畫,油彩的氣味穿越譚漁的肺腑,塗染著他的某一種情緒。
就知道你在屋裏。
譚漁沒有聽到推門的聲音,在清晨的光輝裏,他看到錦走進屋來。
錦說,你老是待在屋裏。
我在等你。譚漁說,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我想給你畫一張像。
我也是。錦說,我也想給你畫一張。
是嗎?那就畫。
誰先畫呢?
誰先畫都一樣,反正一個缺不了,畫與被畫都一樣。
譚漁笑了,他把錦讓到窗前,在一張木凳上坐下來,自己退到床邊支起畫夾。我早就想給你畫一張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產生的想法,我每天都立在琴聲裏重複我的這個想法。
琴聲?
是的,你聽,琴聲。
琴聲和著酥甜的女高音在某個遙遠的春的早晨從窗口灌進來。譚漁說,這是咱班同學唱的嗎?
是,吳豔靈。錦回身對譚漁說,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告訴她一聲。錦穿過一排房子的陰影,在一間教室的門前停住,琴聲和學生們的合唱聲停止了,接著譚漁看到了從教室裏走出來的吳豔靈。吳豔靈在夏季裏常常愛穿一身白色的衣裙,她細細的身條如同梨花仙子在眾多的目光裏遊動。現在的吳豔靈脫去了白色的長裙,臃腫的冬裝仍遮不住她的秀氣。吳豔靈在冬日的陰影裏朝譚漁擺了擺手,然後他在錦的帶領下又穿過兩排教室,在甬道的盡頭停住了。
錦對譚漁說,她就住在這裏。這是一間讓譚漁羨慕的單身宿舍,一進去譚漁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芳香,那種芳香在冬季裏很少能聞到。一道鮮亮的白底紅花布簾把吳豔靈的閨房分隔成兩半,布簾遮掩了許多讓人懷想的秘密。譚漁在桌前坐下來,一幅擺在桌麵上的吳豔靈的照片呈現在他麵前,她那無與倫比的鼻梁和自然的鬈發再次使他想起春日某個早晨湧進他窗子裏的琴聲。那琴聲使他感到一陣眩暈,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種眩暈。他忙扶住路邊的牆壁停下來,他揚起頭,越來越稠密的雪花不停地落在他的臉上。這時他聽到一陣鈴聲從飄雪中傳過來,隨後,孩子們就喊叫著踏著摻和了積雪的鈴聲往教室裏奔跑。譚漁站穩身子,他看到一個頭戴灰色線帽的女教師朝這邊走過來,他迎上去清了清嗓子朝她說,哎,請問,吳豔靈在嗎?
譚漁問完就愣住了,他透過飄揚的雪花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盡管褶皺和遲鈍幾乎改變了她的麵容,但他還是在相隔多年之後一下子就認出了她,他說,吳豔靈。
你是?
譚漁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那聲音如刀子一樣劃過他的胸腔,他看到一個身穿白色衣裙秀色可餐的女子唱著他熟悉的曲子隨著某個春季的輕風飄然遠去。他說,你認不出我了?
有點麵熟。
我姓譚。
姓譚?五柳鎮的老譚嗎?
不是,我是你師範的同學,譚漁,畫畫的。
譚漁?呀……譚漁!咋是你?走走走,上屋去。譚漁跟在吳豔靈的身後,感到她說話的聲音就像一片枯幹的樹葉在冬日的樹枝上擺動,那聲音刺得他心痛。他跟著她來到一間房子裏,這間房子又把譚漁帶回到十多年前,隻是一切顯得陳舊而破敗。由於家具的增加,房子的空間變小了,這間廚房與臥室並用的凝聚了吳豔靈部分生命的房間在這個飄雪的日子裏顯得更加陰暗。譚漁看到那道白底紅花的布簾仍舊掛在那裏,但已經肮髒不堪,一片又一片發黃的水痕使布簾仿佛被火烤焦了,生命的曆程已達到了終點。吳豔靈走過去把布簾撩起來,譚漁看到一張大床上紛亂地堆放著一些衣服,許多年前那掛布簾留給譚漁的神秘一下子消失了。他看到吳豔靈朝他張嘴說話,但他聽到的卻是讓他心疼的沙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