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見笑了,屋裏亂得不像樣子。
譚漁不敢正視吳豔靈,他咬了咬牙,終於艱難地吐出了以下幾個字:你老了。
老了?還能不老?都三十多了!我們畢業多少年了,1980年,現在是1993年,一晃都十四年了!還會不老?你忘了,初畢業那一年你和錦一塊來看我,唉,對了,錦死了你知道嗎?
你說啥?譚漁吃驚地睜大眼睛,突然而來的錦死亡的消息使得譚漁目瞪口呆,他幾乎忘記了呼吸。
她死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天哪,你咋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她都死了三年了。
譚漁看到吳豔靈灰色的線帽在他的視線裏旋動,他晃了兩下險些倒下去。他叫—聲錦,頭就重重地跌撞在桌子上。
三年多了,暑假裏,喝藥死的。我記得那天熱的要命,一早我就滿頭是汗,熱得我隻穿了一條褲頭,譚漁,也不怕你見笑,咱們老同學,到了這個年齡,還窮講究個啥?反正學校裏放假了,整天都不會有人到學校裏來,哪像咱們在師範那會兒,那會兒多講究?你看看現在我這個家,咋講究?沒法講究。唉,有時候看看人家,想想自己,我就不想活了,越活越沒勁,可是死了又咋著?就像錦。錦死了,啥都沒有了,啥都看不到了,還不如我這個樣子幹活著,常言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譚漁,錦的婚姻你知道嗎?你一定知道,恁倆在學校好得就像一個人,咱班的誰不知道?那個時候誰都說你倆會結婚,可是結果她嫁給了汪毛。錦一定很苦,我知道她愛你,她臨死的時候還叫著你的名字。譚漁,我說的都是真的,你不想聽嗎?想聽就別哭……你一哭我就講不下去……別哭,我知道你會挺得住的,因為你是男人。說實在的,在項縣我們這些同學當中,我和錦的關係最好,趙靜呀、雷秀梅呀,都沒有俺倆近。現在她們都比我強,趙靜在郵局,郵局是好單位。哎,對了,我這裏還有她家的電話號碼,232952,記好。還有雷秀梅,雷秀梅早就不教學了,現在開出租車,光整容就整了兩回了。她家裏也有電話,223068。我都給你寫在紙上,別忘了……
譚漁把手掌從臉頰上移開,在吳豔靈沙啞的敘述聲中他已漸漸地平靜下來。他看著吳豔靈從一個學生的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來,在上麵寫下兩個電話號碼,然後推到他的麵前。她說,錦喝藥的事兒,是雷秀梅告訴我的。譚漁,給你說句實話,錦的婚事一點都不順心,她真是自己一頭跳進苦海裏,她明明知道自己不愛汪毛,可她還是嫁給了他。你知道因為啥嗎?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哩。你想哩,她爹娘死得早,汪丙貴把她姊妹倆拉扯大,又供她去讀師範,她有啥話說?譚漁,我跟你說,錦上師範的時候肯定就有這種壓力,汪丙貴可能早就把這個意思告訴過她姊妹倆,讓她們報恩,報恩的條件,就是讓她倆其中一個嫁給汪毛。我們上師範的時候最要好,我們常常一塊到湖邊去,在那裏練聲,實際錦比我唱得好,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不唱了,改畫畫了,有些時候她總是傻坐在那裏想心事,半天也不畫一筆,你想,她能讓妹妹嫁給汪毛嗎?不能,她隻好苦自己。
吳豔靈沙啞的敘說聲仿佛無際的秋風掠過已經枯黃的草原在譚漁的麵前漫卷,這是多年以來譚漁第一次聽到這麼多有關錦的話語,吳豔靈的話語像這個季節寒冷的空氣占滿了屋子裏的每一片空間,掛滿了屋子裏的每一寸牆壁。他們陌生而又熟識地相視而坐,他們之間無論其中的哪一個人隻要一伸手就能觸及到對方,可是,他們同時又都感覺到了錦的存在。他們聽到有紛亂的腳步踏著積雪朝門口奔過來,接著門被推開了,有三個孩子立在門口,雪花仍舊在他們身後飄飄揚揚。
一個女孩說,老師,班裏亂了。
一個男孩接著說,曹明跟牛濤打架。
另一個女孩揚揚手裏的紙條說,我把下座位說話的都記下來了。
我知道了。吳豔靈站起來對他們說,先回去,我這就去。
譚漁看到那三個氣咻咻的孩子又踏著積雪跑走了,他說,你有課?
沒事,坐吧。吳豔靈朝桌上的小鬧鍾瞅一眼說,不管他,快下課了。你還不知道,咱當教師的每天不都是這?備課,上課,改作業。話說間,果然就有鈴聲傳過來。吳豔靈說,現在我一聽見鈴聲就頭疼,有時候我就想,活著真沒意思,哎……吳豔靈歎了一口氣說,可死了又咋著哩?像錦,錦死了,錦喝藥死了。那天我和雷秀梅趕到醫院的時候,她還沒有斷氣,她兩眼怔怔地看著我們,樣子真可怕,真可怕呀,譚漁,她嘴裏叫著你的名字,譚漁,譚漁。恁倆那麼好,可為啥不結婚哩?你當時的勇氣哪去了?你走了,一走就是十三年,可人家臨死的時候,嘴裏還喊著你的名字。哎,這也不能全怪你,是不是?但我給你說,她心裏自始至終都想著你。當時,我們幾個本想給你打個電報,讓你過來,可一想,不中,怕你受不了,就算了。你知道那年夏天多熱嗎?熱的要命,你就沒有一點感應嗎?錦的屍體沒放兩天就發了,發的不像個樣子,我給她換衣服的時候,都是帶著口罩去的,她的內褲勒到肉裏去了,是我用剪子給她一點一點剪開的。譚漁,你別哭,我不說了,不說了……
吳豔靈沙啞的聲音停止了,窗外校園裏響著雜亂的奔跑聲和喧鬧聲,鈴聲再度從飄雪中傳來,校園在很短的時間裏又安靜下來。譚漁擦了一下眼淚說,你上課吧,別誤了工作。
沒事的,沒事。這些年你不才來一回嗎?再過十三年,我們見麵時會是個啥樣子?哎,錦要是不死,也一定老了,臉上也該有皺紋了,肯定不是我們剛畢業時的樣子了,你說是不是?如果她還活著,這會兒和你坐在一塊該多好。可是她走了……
外邊有腳步聲響過來,有一個男人在外邊說,吳老師。吳豔靈站起來拉開了門,風夾著雪趁機卷進來。譚漁看到一個頭戴棉帽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他說,你這一節不是五(2)的課嗎?
是呀。
課調了嗎?
沒有,你看,我老同學來了。
誰來了也得說一聲呀,是不是?班裏亂得像牛行。
你去吧。譚漁站起來說,你先去上課,反正今天我不走,咱有的是時間。
也中。吳豔靈一邊把課本夾在胳膊裏一邊對譚漁說,一會兒就下課。她走出門又回過頭來對譚漁說,等我。
譚漁點了點頭,一閃,她就走出了譚漁的視線。譚漁朝前走了兩步來到門口,看著吳豔靈走進了一間教室裏。他怔怔地望著滿天亂紛紛的雪花,那些雪花仿佛某個夏季裏揚散的紙錢。譚漁沒有勇氣回過頭去,他身後的屋子裏湧動著吳豔靈許多有關錦的話語,那些沙啞的話語來回的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音,使他難以忍受。我得離開這個地方,應該先去找個住處。譚漁回到桌邊取他的旅行袋,他似乎聽到了那些有關錦的話語在他的耳邊哧哧地作響,這使他感到了驚恐。他匆匆走出門來,在他離開校園的時候,他再次聽到了吳豔靈那沙啞的聲音夾雜在琴聲裏從某個教室裏傳出來,他感到她的聲音呈現出一種淺灰的色彩,就像頭頂上的天空,那種淺灰色的樂聲使得這場大雪黯然失色。在那淺灰色的樂聲裏,譚漁腳步輕飄,好像走在幻覺裏。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了一家門口掛著牌子的旅館。
失去陽光的項縣在譚漁的思維裏已經沒有了方位感,出現在譚漁視線裏的那些項縣的房屋或者街道可以呈各種走向,或東或西,或南或北。這在譚漁看來已經很不重要,錦死亡的消息使他悲痛萬分。他的思維變得遲鈍起來,立在旅館的門前遲疑不決,他不知道自己應該進去還是應該在飄雪裏繼續行走。
這時從旅館裏走出來一個身穿軍大衣的男人,那男人朝他問道,住下嗎?
那個男人沒有給譚漁留下半點印象,他隻聽到那男人持著一種親切的聲音向他詢問,然後他又說,有熱水,現在就可以洗澡。
洗澡?
是呀,單間,還有電話。
好吧,就要一個單間。
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譚漁辦理了住宿手續。開票的姑娘在燈光下閃動著她的大眼睛朝他說,302。譚漁提起旅行袋穿過一段灰暗的走廊,走過一層樓梯,又走過一層樓梯,在三樓他找到了302房間。他敲敲門,房門是關著的。他又用勁敲了敲,這時從隔壁的房門裏探出一個女人的頭來,女人說,幹啥?女人又尖又細的聲音劃過厚重寒冷的空氣如同風一樣拍打著譚漁的麵孔,這使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譚漁朝她揚了揚手中的住宿證,隨後聽到她手中的鑰匙一陣丁當作響。他給那女人讓開位置,女人就亮給他一頭烏黑的頭發。看著那頭烏黑的頭發譚漁喃喃地說,你的頭發真好。
是嗎?女人開了門回頭朝他笑著說,你真會說話。
譚漁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可你不是錦。
錦?誰是錦?神經病。女人顯然有些生氣,她嘭地一下帶上了門,把譚漁與世界隔離了。譚漁聞到了一股溫熱的氣息,他想這或許是室外與室內的溫差帶給他的感覺。他把旅行袋扔到床上,在沙發上坐下來,久久地望著垂掛著的深綠色窗簾,時間仿佛凝固在他靜坐的姿態裏。
都是這樣。錦說,寫生就應該遮住一邊的光線。錦站在窗前一邊拉著墨綠色的窗簾一邊對譚漁說。由於教室的窗子高大,瘦弱的錦沒有力氣把窗簾拉嚴。錦說,你看你,咋不過來幫一把,想看我笑話是不是?譚漁說,我會看你的笑話?譚漁走過去幫錦拉窗簾。譚漁說,不中,你看,有兩個小鐵環掛在一起了,你過來,用那根尺子撥一撥。錦拿起尺子走過來,可是尺子太短,錦隻好麵對著譚漁踮著腳尖,一下,又一下,譚漁看到錦揚起的脖子,譚漁看到了錦長長的睫毛,譚漁聞到了錦溫潤的氣息,她挺起的乳房在他的胸前一抖,又一抖。他說,給我,我來。錦說,不給,偏不給。譚漁伸手幫她,拉扯間錦踉蹌一下,就撞在了他身上。譚漁的手滑落在她的腰間。錦說,累死我了。譚漁緊緊地把她箍在懷裏。錦說,看你,傻瓜,窗簾沒拉嚴。
灰色的光亮從沒有拉嚴的窗簾邊滑進來,使客房裏的一切都籠罩在朦朧之中。譚漁站起來,走到窗前,他慢慢地拉開綠色的窗簾,之後,他看到了一條河。這使他感到意外。他沒有想到在這窗子的外邊就臥著那條寬闊的潁河。在過去的許多日子裏,他曾經想象著乘船而下抵達項縣的情景。現在流經項縣的部分河道就呈現在他的眼前。灰色的河水敞開她的胸膛容納著飄雪,雪花默無聲息地融進河的肌肉裏。近處和遠處的木船擺在那兒沉沉欲睡,雪已經使對岸白成一片,如同一片遙遠的陽光。陽光從枝條的隙間斜照在錦蒼白的麵孔上,順河而來的風掀揚起錦的衣襟。譚漁說,錦,你冷嗎?
不冷。錦看他一眼說,咱坐一會兒吧。
腳下枯黃的雜草在陽光下沉默無言,錦拉了拉譚漁的褲角,拍拍身下的草地。譚漁貼著錦坐下來。冬日的河道在他們的視線裏呈現出無盡的蒼茫,土黃色的河岸托著赭色的柳叢,一隻機帆船突突突地哼叫著從河麵上駛過,一點點地走遠,機器聲終於消失了。有一個女人在對岸洗衣服,在冬日的河道裏洗衣服。譚漁看到那個女人下蹲的臀部非常寬大,他聽到了那個女人捶衣的聲音,可是那聲音總是不能和她擊下的棒槌合在一個節奏上。那女人揚起棒槌的時候他才能聽到棒槌撞擊衣服的聲音傳過來,棒槌落下去的時候那聲音卻消失了。他一時沒有弄清這是為什麼。他側過臉對錦說,你在想啥?
他沒有聽到錦的聲音。他看到錦雕像一樣坐在冬日充滿陽光的河坡上,淚水卻流了滿麵。譚漁掏出手帕,小心地朝錦遞過去。
錦突然說,我要是死了,每年清明你會到墳前來看我嗎?
你看你,咋說這話?
我說真的,有一天我真的要死……
錦的話沒說完,嘴就被譚漁捂住了。錦張開嘴,一下子就咬住了譚漁的手,譚漁感到錦的牙齒在顫抖。他說,錦,你別哭。
這時,電話鈴突然在譚漁的身後響了起來。
突然而來的電話鈴聲使譚漁感到迷惑,他一直站在那裏看著電話響到第五次時才拿起那隻白色的話筒,話筒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持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說,鳳英嗎?
不是。
給我喊一聲。
這裏沒有鳳英。
你是誰?說好等我的電話,咋會沒有?
這裏沒有鳳英。
你是哪裏?
旅館。
旅館?媽那個×,咋撥到旅館裏去了!那個男人罵了一句,就把電話掛斷了。譚漁怔怔地站在那裏,話筒裏的嗡嗡聲不停地響著。那個叫風英的人一定是個女性。他不知道在項縣一個陌生的男人給一個陌生的女人打電話為了什麼,在這個冬季飄著雪花的日子裏在項縣一定會有許多這樣的男人尋找女人的電話,這可能包括我自己在內。譚漁站在那裏思索了一會兒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紙條,他把那張紙條上的兩個號碼看了幾遍,才決定從後一個撥起。
223068。
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孩子,孩子的聲音從項縣的某個方位傳過來顯得很遙遠。孩子說,你找誰?
找你媽。
媽,你的電話。
譚漁聽到話筒被放到桌子上的聲音,同時從話筒裏傳來了一對男女激烈的爭吵聲。
女人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有啥了不起!
男人說,我對你說我有啥了不起了?我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會有啥了不起?
女人說,你還知道說這樣的話?我對你說,你官做多大我都不稀罕,你就是當了國務院總理又能怎樣?你還不是你?媽那個×,忘本了你,你知道你是咋進的城?
你罵人?
我罵你了,怎麼樣?我就罵你了!
你再罵一句?
媽那個×,我再罵一句,還能殺了你老娘?
啪地一聲,譚漁聽到一個耳光打在了女人的臉上,或者是一個耳光打在了男人的臉上。女人在電話的另一端尖叫起來,譚漁聽到了廝打的聲音。譚漁聽到有東西掉落在地上摔碎的聲音。那聲音從話筒裏傳過來仍舊很清脆,譚漁猜想那可能是花瓶一類的瓷器,那件破碎的不知什麼顏色的瓷器使他們之間的廝打停了下來,譚漁聽到有人迅速走過來把電話掛上了。嗡嗡聲再次在譚漁的耳邊響起,他放下電話,在沙發上坐下來,一直望著那部白色的電話機,那電話如同項縣的降雪使他感到寒冷。在寒冷裏,譚漁無論如何也記不起那個名叫雷秀梅的女性的相貌了。雷秀梅留給他的印象隻是一個不太愛言語的高個女孩,那個不太愛言語的女孩常常在細雨蒙蒙的天氣裏沿著校園裏栽有冬青樹叢的甬道行走,她從來不打傘,她似乎很樂意讓春雨或者秋雨淋濕她的長發。你看我的那個老鄉,錦說。譚漁和錦一塊站在教學樓的後窗前望著在蒙蒙細雨裏行走的雷秀梅說。可是現在譚漁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她的模樣了。這個時候倒是趙靜走進他的腦際,把雷秀梅趕走了。身材苗條的趙靜站在大禮堂的舞台上正和另一個男生二重唱:《愛情與沉默》。趙靜靠著那個高個子男生站在舞台上好像一位弱不禁風的仕女,她的手在譚漁的記憶裏一揚一揚的。
我用詩歌來編織桂冠
使她的名字到處流傳
那座已經有些古老的大禮堂被五月的鮮花所簇擁,莘莘學子在鮮花的芬芳裏聽著他們的學友在舞台上歌唱久違的愛情,那些優美的曲調和著趙靜甜甜的嗓音滑進譚漁的耳朵裏。這是多年前趙靜留給譚漁的印象。現在她在幹什麼呢?譚漁想。他猶豫了一下拿起話筒,撥通了趙靜家的電話。這次他聽到的是—個老太太的聲音,老太太在電話的另一端有氣無力地說,誰呀?
我找趙靜。
哦……老人的聲音中斷了。譚漁聽到話筒裏傳來了洗麻將的聲音。喂,趙靜,你的電話。老人的聲音夾雜在麻將牌的撞擊聲裏是那樣的不協調。譚漁聽到有一個女人在麻將聲裏說,就說我不在。譚漁聽到話筒又被拿起來,老人說,她不在。
當年那個給人甜美的女孩當年那個在開滿鮮花的季節裏歌唱愛情的女孩一下子在他的記憶裏變得模糊不清,麻將的撞擊聲把那女孩的歌聲衝撞得七零八落,譚漁隱隱地感到胸口有些痛,在胸口的疼痛裏他又一次撥通了趙靜家的電話,接電話的仍舊是那位老人,老人顫抖著聲音說,誰呀……趙靜……她不在……
當話筒裏的嗡嗡聲再度響起的時候,譚漁變得固執起來,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又一次撥通了趙靜家的電話。電話裏終於傳來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但這個女人的聲音和譚漁記憶裏的聲音相去甚遠,那個女人說,你是誰?
趙靜嗎?
你是譚漁吧?
你咋知道是我?
吳豔靈打電話來找你,還會不知道是你?本來現在我誰都不想見,就想打牌,可是我突然想起了錦,你知道嗎,她死了,都死了好幾年了,我幾乎把她都給忘了,我覺得應該給你講講她的事兒,哎,劉媽,你先給我起牌,幫我打兩圈,你別怕,輸贏都是我的,我給同學講講錦的事兒,對,前幾年喝藥死的那個。喂,譚漁,別生氣呀,這會兒我真的有興趣給你說說她,說不定過了這一會兒,我連這點興趣都沒有了,到時你就是拿著煤錐來撬我的嘴,我也不一定說。
譚漁坐在狹小的客房裏,對著在項縣某個方位的趙靜說,你說吧,我聽著哩。譚漁用左手使勁搓了一下他有些發皺的臉,看到暗淡的光線把客房塗染得一片迷蒙。
喂,譚漁,我給你說,錦死了,錦是幾年前喝農藥死的,還是夏天。這閨女,我知道她,任性,不愛說話,我和她從小一班上學,我知道她。有一回因為一件小事給老師慪氣,她在老師的門前硬是站了一夜,天亮時老師出來解溲,一開門看見外邊站著一個人,尿都嚇回去了。你說你一個小孩子,給老師有啥別的?可她就給你別,別得老師都不敢批評她,她就那熊德行。這一點你也知道。那一回咱們班一塊去石人山寫生,你忘沒有?她給輔導員抬了兩句杠,就不願意坐車回校,一車人硬是在山下等了她兩個小時,最後沒法,還是讓你和另一個同學留下來陪她才算完事,是不是?可是後來我突然發現她變了,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哎,劉媽,你咋打那一張?你咋會先打發財?咱的莊呀,你先把發財打出去多不吉利呀,哎,對,就打那一張。
喂,譚漁,我剛才給你說到哪了?
說到不該打發財了。
趙靜在電話裏的另一端笑了。你看我這人,看著出牌不順手,就想說兩句,對不起。她的事太多了,我給你挑主要的說說吧。她有個妹妹你知道嗎?對,叫榮,榮和汪毛的事兒在項縣沒有人不知道。有一天上午,錦從學校回家拿東西,一下子就在床上逮住了,倆人脫得光光的,正幹到興處,大白天就幹那事兒,連門都不關,你想有多膽大。知情人都同情錦,罵汪毛和小榮不是東西,不知情的人連錦都罵上了,說姊妹倆爭一個男人,你說這是啥話?按理說,他們是親一窩哩,就再不是—個爹娘,可總是在一個鍋裏耍勺子吧?我覺得這事也不能怪哪一個,你想哩,小榮隻比錦小兩歲,女孩長到一定的年齡還有春心不動的嗎?半夜裏汪毛和錦在房子的另一端折騰來折騰去,錦又是喊又是叫,小榮能受得了嗎?老三,你笑個熊?劉媽,那八萬要它幹啥?打八萬。喂,譚漁,我說到哪了?我隨便說吧,想到哪說哪,中不中?就小榮這件事,你說她個當姐的,還能不氣死?有一回我在街上碰到她,那個時候她瘦得就不像個人,精神一點不正常,她癡癡地看著我說,我殺了他!殺了他!我當時對她說,你說啥傻話?誰知後來她就真的幹了。她為了殺那一家人,啥法都用上了,這可是她自己親口對我說的。有一天她精神恍惚地來到我這裏說,我離婚了。我說你離婚就這個樣子提一個小包出來了?啥都不要了?你住哪兒?哎,對了,那一回是她的兒子才死沒有多長時間,譚漁,錦有個兒子你知道嗎?譚漁,我給你說,她兒子長得特別像你,我和雷秀梅都這樣看,喂,你小子啥時候得的手?說!得了手你就不要人家了?你這個熊人,我看你沒良心,你一走這麼多年都不來看人家。哎,劉媽,誰贏了?老三?老三,我不下手就不是你了,看你興哩,摔不死的泥鰍一樣,待會我好好地收拾你這個屌人。
喂,譚漁,你聽著沒有?我說的話你都聽著沒有?聽著就對了,我知道,錦的神經肯定出了問題。有一年秋天,她差點把汪毛砍死。還用繩子勒。有天夜裏,她用繩子勒住了榮的脖子,要不是汪毛過來,榮也早就沒命了。她還在飯裏下過毒,結果一家人都進了醫院,要不是發現得早,汪家的戶口怕是早就在派出所的戶籍上給抹了。譚漁,我再給你講一件新鮮事兒,這可是錦親口對我說的。有一回,她在飯裏給她老公公下了幾片安眠藥,等藥使了勁,她就用繩子把他給捆住了,然後扒了老公公的褲子,坐在那裏單等他醒來,等汪丙貴醒了,她也不說話,就拿著火柴去燎汪丙貴的屌毛。你說那是個啥味?用火去烤他的雞巴,汪丙貴躺在床上鬼一樣地嚎叫,引了許多街坊來敲門,可她就是不開。最後她拿起一把剪刀,來到汪丙貴的身邊說,你那東西熟了,熟了就摘下來讓你吃。你猜著沒有?她一剪子下去,就把汪丙貴的雞巴鉸了下來,然後放在他嘴裏。譚漁,你知道她因為啥這樣做嗎?她說有一天夜裏家裏沒人,汪丙貴這個老色鬼把她給強奸了。哎,劉媽,你咋不碰呢,碰,碰二餅?誰?老三,去看看誰敲門,噢,是下麵館子裏送飯的來了吧。喂,譚漁,你在哪?外貿賓館?要不你過來吃飯吧,吃了飯咱再好好地說。
譚漁的手一哆嗦,話筒就滑落在桌子上。他感到有汗水從他的臉上手心裏不停地浸出來,那個名叫趙靜的女人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消失了,被鮮花簇擁的五月和那個用甜美的聲音歌頌愛情的女孩如風一樣消失了。一條灑滿陽光的河道現在毫無道理地呈現在譚漁的腦海裏。他說,錦,你冷嗎?淚水從錦的眼裏流出來。錦說,有一天我要死了,你能到我的墳前來看看嗎?譚漁說,你看你。他用手捂住了錦的嘴。錦說,我快要死了,你看我現在不就在醫院裏嗎?譚漁,你在哪?我好熱呀!譚漁,你看太陽多毒,太陽就要把我曬化了,譚漁,你快來救我呀!譚漁看到高原的陽光從空中普照下來,脫得一絲不掛的錦就躺在烈日下。譚漁說,錦,我來了。譚漁在烈日的沙漠裏奔跑,可是怎麼也走不到錦的身邊。錦躺在烈日的沙漠上,離他是那樣的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