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12-3(1 / 3)

1995年12月3日

最後我記得

我當時衝到了門口

我心必須找到回去的路

回到屬於我的地方

“放鬆點兄弟。”夜裏一個聲音傳入耳朵

“我們是派來安置你的,

你可以隨時嚐試這樣,

但是你永遠也不能離開這裏。”

——(美)老鷹樂隊:《加州旅館》

譚漁是在這年冬季裏的一個上午開始這次讓他終生難忘的旅行的。他知道,在他乘坐的這趟綠色的列車到達終點的南方,有一個少女正在等待著他的到來。

那個時候在他的心裏充滿了希望,他幾乎是哼著那些用他自己的詩詞譜寫而成的曲子興致勃勃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那條到處都支著鋼管的正在建築中的車站,來到這次他要乘坐的列車裏的。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鳴叫而過的列車,雜亂的腳步聲還有那些塗著紅紅的嘴唇臉上卻毫無表情的女列車員的麵孔,這些在他看來都是可以諒解的。一個走在他前麵肩上背著一條蛇皮袋子頭發紛亂的中年漢子,由於別人的擁擠後退一步踩住了他的腳,這使他感到了痛疼,但他並沒有發火,隻是朝那個滿是油膩的後腦勺作了一個沒有絲毫怪罪的微笑。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給譚漁留下太深的印象,那些人和事仿佛晃動著的樹影從他想象之中的南方吹來的風給吹走了,他知道,這些和他同行的旅人應該感謝那位住在南方的一個名叫小慧的女孩。由於小慧的緣故他原諒了他們行為上的粗魯和肮髒的話語。

現在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前,窗外是走動的曠野和村莊,列車已經把他出發的省城拋在了身後,他把葉秋也丟在了那個被他拋棄的城市裏。能跟我一起回去嗎?陽光從窗裏斜照過來,那光改變了正在化妝的那個女人的臉。她停下來看著他說,你說呢?譚漁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不可能。我知道你有太多不能的理由。陽光從車窗裏傾瀉下來,穿過毛絨絨的玻璃照在他的身上,這使他感到溫暖。或許是我太苛刻了,她剛調過來,肯定有許多事要忙,可是我就想讓你給我一起回去。你知道嗎,這就是愛。愛是自私的,這是誰說的呢,真他媽的經典。不回就算了吧,譚漁一個人走在省城的街道上,在被迫和無奈之中更改的計劃使他對葉秋生出無限的怨恨,那怨恨像秋風一浪一浪地朝他撲打過來,最後化成了傷感,積存在街道兩旁的傷感像眼下的季節一樣填滿了他的胸堂,小慧,如果不是街邊小鋪裏的那台公用電話,我真不知道怎樣從那無邊的傷感裏浮出來,小慧,這真得感謝你。由於小慧的出現,一切都變得是那樣的美好,這人真他媽的奇怪!就像眼下這季節,眼下的時光已經進入了冬季,可不知道為什麼天氣仿佛仍然還停留在秋季,或許這是一種暗示。但是當時譚漁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那個時候葉秋的麵孔從他的腦海裏漸漸地淡下去,他的思想已經被那個名叫小慧的女孩所占有。

下午兩點鍾的時候,譚漁來到了那座名叫信陽的城市。在譚漁的印象裏,這座靠近江南的小城常常浸泡在蒙蒙的細雨之中。這種印象是去年的夏季他來雞公山參加一個由省文聯組織的活動時留下的,他和那些從各地市來的文學期刊的編輯們幾乎是天天打著由會務上發的小花傘從那些濕漉漉的台階上走過。譚漁看到有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女孩打著和他們同樣的雨傘從一條長長的石階上走下來,和他同行的老劉停下對譚漁指著那個女孩說,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可是還沒等老劉介紹,那個女孩就朝譚漁伸過來一隻手,她笑著對老劉說,還是讓我自己來猜猜吧。而後她望著譚漁說,你就是譚漁老師對嗎?譚漁握著她那隻光滑而細膩的小手,突然感覺到他身邊的空氣異常的清新。可是由於蒙蒙的細雨敲打樹林的緣故,譚漁沒有看到小慧那些留給他深刻印象的淡藍色的牙齒。

小慧,你那些隱蔽在紅色的嘴唇裏的淡藍色的牙齒像一顆子彈把我給擊中了,我幾乎感到了旋暈,如果不是那片綠色的竹林,我真的會倒下去。我的心在你目光的撞擊下發出了經久不息的金屬般的顫音,你聽到了嗎,小慧?後來譚漁在一封信裏這樣對小慧寫到。譚漁坐在桌前,常常看到小慧那頭黑色的長發和白色的長裙在飄蕩著霧氣的山風裏舞動,那黑發和長裙撩動著他的心,即使有時葉秋坐在他的身邊,他也會產生一種想親吻她和她交媾的渴望來。由於小慧的光臨,有幾次夜裏他從夢中醒來一些精液就弄濕了他的褲頭。她的裸體一定潔白如玉,她豐滿的乳房一定富有彈性,她兩腿間那黑色的陰毛一定光滑如鏡……上帝呀,請原諒我這醜惡的靈魂吧……譚漁站在充滿陽光的車站廣場上一邊請求上帝的寬恕一邊尋找著開往坐落在這座城市西南隅的師範學院的公交車。車站南邊一幢拔地而起的高樓正在緊張的施工,震動器在高高的空中發出一種顫抖的聲音。他抬起頭來朝那裏瞭望了一眼,他注意到有幾個黑色的人影在空中活動,小城秋日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突然出現的陽光改變了他對這座南方小城最初的印象。我畢竟是個凡人,我的身上充滿了七情六欲,這種欲望使我心急如焚,她折磨得我晝夜難眠呀我的上帝,請您趕快把我帶到她的身邊吧,我要見她,我要擁抱她,我要和她……上帝呀,我請求您的寬恕,我看到了您在灰色的天空裏朝我微笑,您那嘲諷似的微笑,我知道您老人家不屑於這種小事,所以您是永恒的,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我們像風一樣在這世上走一遭,不就是求得能碰上一兩個紅顏知已嗎?

一些老式的建築萎縮在新起的樓群裏在街道兩邊朝後退去,這使譚漁想起了雞公山上那些隱蔽在樹林中的各種風格的老式建築。譚漁看了一眼身邊的小慧說,你對這些建築應該是熟悉的。小慧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笑著說,你說錯了,我很少到這裏來。譚漁看著她說,你家離這兒這麼近,一年還不到山上來玩一回?小慧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在地上蹲下來,摘了一朵金黃色的小花送到他的麵前說,你知道這花叫啥名嗎?譚漁對她搖了搖頭,他說,不知道。小慧說,這叫黃金菊。說完她又問,你知道這花兒是從哪兒來的嗎?譚漁又對她搖了搖頭。小慧說,這是當年日本人開著飛機從天上撒下來的。譚漁說,日本人?撒下來的花嗎?小慧笑了,她說,當然不是花,是種子。譚漁在飄動的雨霧裏,再次看到了小慧那嘴淡藍色的牙齒。昨天坐在會議室裏,譚漁第一次看到了小慧那些隱蔽在她紅唇裏的淡藍色的牙齒,那時她被譚漁的一句很幽默的話語引逗得發出了笑聲,譚漁看了她一眼,突然打住了正在進行的話題。主持會議的老劉說,說呀譚漁,繼續說。譚漁說,不行不行,我這話一停,思維就斷線。你知道,我是思維型的發言者,沒有連貫性。譚漁當然知道老劉是當地文聯的主席,知道他很有活動能力,他不但把這次會議拉到他們這兒來開,而且還帶來了幾個頗有姿色的女作者,小慧就是其中的一個。幾個月前,由於老劉的推薦,譚漁在他主持的《黃泛區》上給小慧發了一組散文。譚漁自己也知道,在這種年代,誰要是把自己標榜成文學青年或者文學愛好者,那才是十足的傻逼,你到街上歪好搞點什麼都會比這有出息。特別是像小慧這樣的女孩,隨便到哪個酒吧或舞廳裏坐坐吧台什麼的就會比這強上一百倍。你想想,現在她還來搞文學,真是難能可貴呀!老劉說,譚漁,你是少壯派,你不說誰說?譚漁說,老劉,你就饒了我吧。老劉說,就指望你在思想觀念上對我們來一番轟炸呢,你不說誰說?譚漁就把雙手握在一起,向在座的諸位求饒。好在老劉嘴裏是那樣說,實際上並沒有糾纏他。譚漁平靜下來,他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小慧那淡藍色的牙齒。晚飯後不是小慧到了譚漁的房間裏,而是譚漁主動來到了小慧的房間裏。在小慧的身上仿佛隱藏著巨大的秘密,那秘密像一團霧當住了譚漁的視線,他迫切地想衝破這團紫色的霧氣,看到她本來的麵目。

譚漁來到小慧房間裏的時候她正在洗衣服,她同屋住著的女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小慧一看到譚漁就叫起來,呀,譚老師,我沒去看你,你倒跑來看我了。譚漁說,我怎麼就不能來看你?你是我的作者,雜誌辦的好壞全靠你們。小慧從衛生間裏探出頭來看著他說,你說的這是實話?譚漁笑了,譚漁說,當然是實話。小慧說,不誠實。說完她又嗬嗬地笑了。譚漁坐在外邊的沙發上,就好像看到了小慧那口淡藍色的牙齒,他說,我看到了你那口淡藍色的牙齒了。小慧又從衛生間裏探出頭來說,你說啥?譚漁說,你的牙,你的笑聲使我看到了你那淡藍色的牙齒。小慧聽到譚漁的話怔了一下,她一下把手中的衣服扔在浴盆裏,甩著手上的水來到譚漁的麵前,看著他說,你怎麼知道?譚漁說,不是嗎?小慧說,是的,可是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她說著在譚漁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仍舊看著他說,好看嗎?譚漁沒有看她,而是把頭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牙齒。他就那樣閉著眼睛,他沒有聽到小慧說話,但是他聽到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突然挺起身子,看著她說,為啥是淡藍色的?小慧又笑了,她說,你真想知道嗎?譚漁說,是的,我很想知道。小慧說,現在不能告訴你。譚漁說,那麼你啥時候告訴我呢?小慧說,明天早晨。譚漁說,明天早晨啥時候?小慧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話,她說,明天早晨我們一塊出去走走好嗎?有一股熱流從譚漁的身上湧過,她可不那麼簡單,她也不是那種傻乎乎的所謂的文學青年!後來的事實也證實了這一點,小慧是一個很有頭腦的女孩子。譚漁現在把目光再次探到窗外,他看到窗外那些一晃而過的農舍在建築風格上發生了某些變化。盡管天氣已經到了冬季,可是有幾頭水牛仍然在戶外的田地裏悠閑地走著,他知道再過一兩個小時列車就到達終點站了,他閉上眼睛,小慧那口漂亮的淡藍色的牙齒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胖子推著一輛上麵擺滿了各種飲料香煙和零食的鐵皮貨車從車箱一側的走道裏撅著屁股走過來,他一邊走嘴裏一邊叫道,讓讓,讓讓。譚漁已經記不清這個留著小胡子的人是第幾次從他的麵前走過了,現在他已經有些熟悉他那憨厚的聲音了,他一邊走一邊說,讓讓,讓讓。這時譚漁看到他鄰座的一個中年婦女買了一包瓜籽,坐在譚漁對麵的一個皮膚粗糙的青年也朝他的貨車上瞅著,橫在他右額上的那條粉紅色的傷疤給譚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譚漁看到那個胖子瞟了他一眼,就把車子停在了他的身邊,一聲不響地拿眼睛看著他。青年抬起頭來看了胖子一眼說,開封煙多錢一盒?

一塊四。

一塊四?太貴了。

胖子嘿嘿地冷笑了一下,哼哼……他脖子裏的肌肉隨著他的冷笑顫動著,他說,貴嗎?咋個貴法?

人家都賣一塊二。

一塊二?你要嗎?

那青年說,一塊二我就要。

胖子仍冷著臉說,拿吧。

譚漁想,聽他們口氣,哪裏是買煙,分明是黑社會在搞交易!譚漁看著那個青年買了一包煙,等那個胖子撅著屁股推著車子走後他才把煙撕開。他看到譚漁一直注意著他,就把手中的煙朝譚漁讓了讓,譚漁對他擺了擺手。由於職業習慣,他很想弄清這個青年是幹什麼的,想知道他額頭上的那道傷疤是怎麼落下的,聽他的口音,譚漁斷定這個青年是他的老鄉。譚漁說,家是哪裏?

陳州。

陳州?譚漁想,世界上有很多讓你意想不到的事兒,比如現在,這個青年竟是我的老鄉!他接著問道,陳州哪的?

青年說,熊樓。

熊樓?青年的回答使譚漁更加感到意外,你是熊樓的?

是呀,你去過。

譚漁說,去過,我有一個朋友就是熊樓的。

青年也興奮起來,橫在他臉上的那道傷疤被窗外射過來的陽光映照得閃閃發亮。他說,熊樓的誰?

熊樓北邊有個打雞營你知道嗎?我朋友就是那村的。

你是哪裏人?

潁河鎮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當然知道,靠著潁河,我5歲的時候就跟著俺爹到你們鎮上去過。青年的話使譚漁感到更加親切,譚漁覺得他額頭上的那道傷疤也變得可愛起來。記憶裏的鎮子開始在他的腦海裏迅速地閃過,最後潁河鎮小學停在了他的眼前,他看到蘭草手扯著兒子從他的眼前一晃而過。我跟那裏的一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嗎?是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現在我雖然已經脫離了母親養育我的胎盤,可是我身上仍舊流淌著母親給予我的血液。她給予了我生命,也使我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倫理道德父老鄉親,我的老母親,我的老父親,我的結發妻,我的兒子,我能丟掉這一切嗎,小慧,你說我能丟掉這一切嗎?可我為什麼嗎會喜歡上了你?我愛你的什麼呢,是的,你漂亮,你美麗,你大方,你使我快樂,你使我暫時忘掉了現實裏的一切,可是,我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嗎?不是,我隻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我為什麼要愛你?難道我隻是想占有你那聖潔的肉體嗎?我的天呀,你看我的靈魂是多麼的肮髒……譚漁不敢去看小慧的眼睛,他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在暖洋洋的秋日陽光裏,譚漁看到有幾隻鳥飛落在不遠處的一座哥特式風格的建築上。譚漁的眼眶裏不由得盈滿了淚水。小慧從兜裏掏出一條手帕遞到他的麵前,她說,你看上去是一個挺現代挺激進挺開放的人,實際上你骨子裏還十分封建。譚漁抬起頭來,他用淚水蒙蒙的眼睛看著她。小慧說,我這樣說你受不了是嗎?譚漁咬著自己的嘴唇不吭聲。小慧說,我問你,為了我,你能離婚嗎?譚漁很誠實地搖了搖頭。小慧說,那你準備拿我怎麼辦?讓我當小老婆娶過去?可惜這不是妻妾成群的年代!你知道嗎?我們隻能是朋友關係……譚漁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他一下子把小慧摟在了懷裏,他的淚水再次從他的眼眶裏流出來……譚漁不得不承認,在那個秋日的下午,在雞公山上那溫暖的陽光裏,小慧一刀就刺進了他的靈魂深處,把他以前沒有認識到的肮髒東西血淋淋地亮在了他的麵前。譚漁想,這就是我嗎?我看上去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激情充滿著幻想和浪漫的人而我的內心裏卻是這樣的肮髒,是我沒有意識到呢還是我不敢去想呢?我一邊渴望著能得到小慧的愛,確切地說我更多是迫切地想得到她的肉體,我是什麼?在我的身上充滿了可怕的獸性嗎?我隻是像一頭種豬那樣為了發泄嗎?不是這樣,我真的是喜歡她,我喜歡她!我愛她!可是葉秋呢?我沒有勇氣拋棄掉我生活中的一切,我的妻子,我的兒子,我的父老鄉親,我的良心,良心?我還有良心嗎?如果我對小慧說,我可以離婚,那樣,我將怎樣走進潁河鎮呢?如果我對小慧說我們結婚吧,可是我將怎樣麵對葉秋呢?譚漁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濕,他那顆痛苦而矛盾的心靈又一次在深深地折磨著他。如果不能,我這是去幹什麼呢?是什麼指使著我前往呢?譚漁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是一個很無恥的人,是什麼指使著我呢?我為什麼還會有痛苦的感覺?我為什麼還會流下像貓尿一樣的眼淚?譚漁淚水汪汪地看著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景物,他真的感覺到自己很無恥,他看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麵孔有些模糊不清,我就像窗外那些恍忽不清的景物嗎?是的,有些時候我真的看不清自己。譚漁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他看到那個青年已經吸完了第三支煙,他討厭這種煙味,他看著青年又掏出一支煙來,就有些受不了,他皺了一下眉頭說,你一天能抽幾包煙?

青年說,說不準。有了就多吸,沒了就少吸。

譚漁說,就不能不吸嗎?

青年有些不理解譚漁的話,他說,不吸?不吸那我幹啥?

你現在去幹啥?

去打工。

打工?去信陽嗎?

不,明港。

到哪幹啥?

青年說,搞建築。說完他指著自己額頭上的那道傷疤說,你看,我這兒就是讓從樓上掉下來的鋼筋擦傷的。

譚漁說,這麼冷的天你就沒有帶條被子?

帶啥被子,都是老鄉,到誰那兒不能擠一夜?再說,就是帶了,回來時還是扔在外邊,我都扔在外邊三條被子了。

三條?譚漁說,都是扔在哪兒了?

青海一條,北京一條,最後一條扔在福州了。青年一邊說一邊有些得意地揚了揚手中那支沒有點燃的煙說,所以後來我出來打工就幹脆不帶被子。

他們正說著,列車上的喇叭響了,青年站起身來,他對譚漁說,不噴了,有機會回潁河鎮可抽空到熊樓去坐坐呀。譚漁朝他微笑著沒有說什麼,他望著那個臉上有疤的青年從貨架上取下一個大提包順著車箱裏的走道往前走去,一會兒就淹沒在晃動的人群裏了。或許從今以後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或許這個人就像風一樣從我的麵前消失了。是的,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們每天都會遇到許許多多的陌生人,你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們往何而去,你不知道他姓啥名誰,你對他一點都不了解。同樣,我們也不為他們所了解,我們彼此都像風一樣匆匆地擦肩而過,因此,我們的生活才變得神秘起來,我們的世界才變得陌生起來。就是退一步說,我們就算認識,可是我們之間又都相互知道多少呢?比如小慧……譚漁通過窗子望著車站裏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又想到了小慧,小慧那口好看的淡藍色的牙齒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譚漁說,你的牙齒為啥會是藍色的呢?

下午兩點鍾的時候,譚漁來到了那座名叫信陽的小城。午後的車站看上去多少有些冷清。一支軍樂團正在車站南邊的那座高大的建築的陰影裏演湊,可能是那家賓館剛剛開業,他看到一些彩旗在那些圍看者的頭上不停地舞動著,那些旗幟發出的瑣碎的獵獵的聲音被軍樂團湊出的曲子吞沒了。譚漁站在初冬的陽光裏,他想在這座不大的車站廣場上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像當年他站在項縣的火車站想看到錦的身影一樣,可是他失望了。有一個嘴唇塗得火紅臉上長滿雀斑的女人朝他走過來,是雷秀梅嗎?當然不是雷秀梅,她臉上的微笑像她臉上的雀斑一樣堆積著,她看著譚漁說,住旅社嗎?

譚漁說,不住。

那女人仍攔住譚漁不放,我們那條件齊全,要啥有啥。

譚漁說,有那嗎?

女人明白了譚漁的意思,她說,有那,而且價格合理。

譚漁笑了,他們彼此領會了對方的意思。譚漁說,可惜我不是衛生防疫站的,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檢查檢查你們存放的肉是否變質。譚漁說完不再理她,他朝一個設有公用電話的小鋪子裏走去。

守電話的是一個老人,她用昏花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譚漁,譚漁一邊拿起話筒一邊想,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如果時光倒退四十年,那我可就受不了了。譚漁突然想起了錦城那個剛剛被槍斃的年輕人,在一天黑夜裏那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強奸了一個八十六歲的老太太並殘忍地殺死了她。譚漁一邊拔著號碼一邊想,真是不可思議,他是一頭種豬嗎?譚漁一邊把話筒放在耳邊一邊看著離他很近的老女人。她年青時一定很漂亮也很性感,可惜現在她已經蒼老了。話筒裏的鳴叫聲很有規律地響著,就像幾個小時前他在省城聽到的一樣,但這次卻沒有小慧的聲音,那鳴叫聲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最後譚漁不得不把話筒放下來,轉身朝廣場上茫然地尋找著。這時他身後老女人突然說,哎,錢。

譚漁回過頭來有些不解地看著她,啥錢?

老女人指了指電話說,電話費。

譚漁說,沒打通還收錢嗎?

老女人伸出手摁了一下她麵前的計時器說,你自己看。

譚漁看了一下計時器,那上麵顯示著這樣一個數字:0?40。譚漁說,真的沒通。

老女人說,那一定是響過六下了。

響過六下就收費嗎?

老女人突然變得有些不耐煩起來,她不再說話,而是拿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譚漁。譚漁又看了老女人一眼,他突然覺得她變得十分醜陋。譚漁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他已經不忍心同這樣一個老女人計較什麼,如果時光再倒退四十年……不就是四毛錢嗎?他從兜裏掏出一疊錢,從中找出一張1塊的,他連猶豫都沒有就把那張1元的鈔票抽出來放在了她的麵前,隨後轉身離開了鋪子。

在譚漁走向廣場的時候,他聽到了那個老女人朝他發出的喊叫聲,她說,哎,錢。但是譚漁沒有回頭,他仿佛看到了那個老女人張開的嘴巴,一條粉紅色的舌頭在那空洞的嘴輪裏抖動著,四十年前你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在冬日的陽光下,他一邊想象著那個老女人尷尬的模樣一邊尋找著來接他的人。家裏電話沒人接那一定是出來了。譚漁一邊想一邊四下裏尋視,可最後他還是失望了。小慧,你在哪兒?

譚漁沿著廣場邊上的一溜鐵欄杆往前走,軍樂團湊出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了,有幾個穿得很單薄的頭發染成金黃色嘴唇塗成紫色的女孩子嘴裏吹著泡泡糖從他的身邊走過。譚漁停下來看著她們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一邊朝那座高大的建築走去,他從她們的身上聞到了一股別樣的氣息,一股時常要遠離他的氣息。譚漁想,這不但但是某種化妝品的氣息,這是青春的氣息。如果她們中間有個女孩子突然回過頭來到他的身邊挎著他的胳膊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如果有這樣一個女孩躺在自己有身邊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可惜葉秋已經不是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了,可惜她們的年齡哪一個都可以做我的女兒。小慧比她們能大多少呢?按年齡小慧不是也可以做我的女兒嗎?可是我為什麼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不,我愛你,難道愛也要受年齡上的限製嗎?不,小慧,我愛你!在那個細雨蒙蒙的早晨譚漁突然停住自己的腳步,他望著站在他麵前的小慧這樣衝動地說。男人有些時候總是這樣,當他熱血沸騰的時候他就會變得像個孩子那樣傻乎乎地說出他心裏渴望表達的願望,他很少去想一想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譚漁看到他們頭頂上的雨傘把小慧的臉映照得有些發黃,小慧顯然對譚漁的話感到意外,她說,這話可不是隨便亂說的。譚漁說,怎麼是亂說?那是我心裏話。小慧說,我知道是你心裏話,你知道嗎,心裏話放在心裏可以,一旦說出來你就要為它負責呀。小慧說完挎著他的胳膊往前走,在譚漁的感覺裏他們麵前的山路被連日來的雨水衝冼得異常幹淨,延綿不斷的石級像被血浸泡過一樣殷紅,山風搖動著山林在他們的四周發出經久不息的濤聲。小慧突然停住腳步看著他說,為了我,你能離婚嗎?……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譚漁的身邊開過去,潭漁想,我能嗎?她的年齡都能做我的女兒了……譚漁心裏突然一陣淒傷,他麵前的陽光變得有些寒冷,我已經老了嗎?

這時他腰間的BP機響了,他忙去下來,他渴望著是小慧打來的,可是一看,卻是省城打來的,會是誰呢?葉秋嗎?肯定是。我給她打回去嗎?你到錦城了嗎?如果她讓我……我該怎麼說呢?不,這會兒我不能給她回話。我做賊心虛嗎?我偷什麼了?我連這點自由都沒有嗎?想不給我自由你跟我一塊兒回來呀?他把BP機放回了腰間,我今天就不給你回。這時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從他的後麵開過來,長著一臉胡子的司機從車裏朝他探出頭來對他說,哎,要車嗎?

譚漁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說,我等人。

司機又把頭收回去,那輛出租車在他身邊丟下了一串難聞的汽油屁開走了。譚漁又在廣場上搜尋了一遍,他顯得有些焦急,怎麼會呢?她肯定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她突然生病了?要不她怎麼會不來接我呢?上午都在電話裏說好的呀。譚漁站在那裏猶豫著,最後他還是沿著廣場邊上的那條街道往北走去。譚漁記得往北走不多遠就是一條穿過鐵路的閘口,從那裏可以穿過鐵路,再沿著一條街道往東走上三裏,然後左拐向北再走上二裏左右,再上一個長長的緩坡,就是小慧的家了。那個秋日的下午,譚漁和小慧一起乘公交車回到火車站之後,就是沿著那條路線走回去的。譚漁說,你們學校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小慧看著他說,在你的想象裏,我們的學校該是什麼樣子?譚漁笑了,他看到有一縷陽光穿過車窗照在了小慧的臉上。

呈現在譚漁麵前的那所師範學校的格局完全打破了他以前的想象。譚漁一邊沿著彎彎曲曲的鋪滿鵝卵石的小路往前走一邊觀看著學校裏那些風格獨特的建築,茂密的林叢和那些隱蔽在樹林中的建築形成了這所學校的基本風格。一些青春的麵孔和他擦肩而過,他們臉上的朝氣和神采使行程匆匆的譚漁顯得更加疲勞。這時他看到有一個身穿米黃色風衣留著一頭超短發的女孩從他的對麵急匆匆地走過來,譚漁站住了,他朝那個女孩微笑道,請問,中文係朝哪兒走?那個女孩並沒有說話,她揚起那隻拿著書本的胳膊一邊走一邊側著身子朝一片樹林裏指了一下,譚漁先看到了一片綠色的樹林,然後看到樹林裏的那座紅色的建築,最後他才看到有一張小小的紙片從那個女孩子的書本裏飄落下來,那個女孩並沒有看到那張從她書本裏掉下來的紙條,她匆匆的腳步表明她一定有緊急的事兒要去辦理,譚漁看著那張紙條在空中搖拽了幾下落在了他的腳下,他本能地朝那個女孩哎了一聲。可能是他的口腔幹渴的緣故,從他嘴裏發出來的聲音是那樣的微弱,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聽到。譚漁站在秋日午後的陽光裏看著那個女孩快速地離他而去。譚漁遲疑了一下彎腰從地上拾起了那張紙條,他看到那上麵寫著這樣幾行字:

432100:湖北省孝感市孝北區物價局

王肇敏

宅電:(0712)2832354

這個陌生的通訊地址對譚漁來說毫無價值,而對剛剛走過的那個女孩一定非常重要,或許她匆匆地走過就是為了和這個名叫王肇敏的人取得聯係,可是她卻把電話弄丟了,現在她一定十分著急。譚漁這樣想著就匆匆地走向學校的大門,可是在那裏他並沒有看到那個穿米黃色風衣的女孩。坐在晃動的公交車上譚漁對小慧說,你猜猜,這個王肇敏是男人還是女人?小慧說,這對你很重要嗎?譚漁說,或許這是一種緣分,你想,在這之前這個名叫王肇敏的人對我們來說就好像不存在,可是現在他或者她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小慧接過譚漁的話說,比如我們,是吧?這樣的比方你給我打過多少次了?恐怕連你自己也記不清了。小慧說完嗬嗬地笑了起來,她說,我看你關心的並不是那個王肇敏是男是女,你是關心那個身穿米黃色的女孩是誰,對不對?你想不想認識她?那是我的同學,明天我領著你去見見她?譚漁突然止住了想說話的欲望。我當時隻是想……譚漁沿著那條他和小慧曾經走過的街道往前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就是有關那個名叫王肇敏的話題給他的那次秋日之旅蒙上了一層灰黃的色彩。譚漁當然明白小慧根本不認識那個身穿米黃色風衣的女孩,在他們之間進行的談話一直隔著一層難以看到的障礙,一直到他們走到鐵路閘口,有一個賣水果的小販才使譚漁從那種尷尬的境地裏解脫出來。譚漁來到水果攤前停住了,他說,菠蘿多錢斤?小慧過來拉住他的胳膊說,你買這誰吃?走。譚漁說,去家裏我總不能空著手吧,我得給大姨帶點什麼。譚漁看到一輛接一輛的汽車從鐵路下麵的隧道裏不停地穿過,上次我和小慧從這裏走過的時候這條隧道還正在修建,現在落在那上麵的塵土已經使它顯得有些陳舊了。譚漁知道那條臨時的閘口早已經被拆除了,他想從中尋找一些什麼,可是從這裏已經找不到一點當時所留下的痕跡。他隻能隱隱地幻覺出小慧嗬嗬的笑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