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是性的壓抑。因為這種壓抑,譚漁才開始掙紮,他從麻木的婚姻生活裏漸漸地清醒出來,他想去征服在他生活裏遇到的一些女性。我認為這是《裸奔的年代》裏的另一個主題,另一個象征。《裸奔的年代》是一個具備了象征意義的文本。在小說具備了意象之後,就具備了多種解讀的可能。比如對社會的解讀。
白:我理解你的意思。譚漁是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青年,他離社會上層是那麼遙遠,離權力是那樣遙遠,在這個已經被世俗所腐化了的當下生活裏,作為一個男人,從骨子裏,他仍然要顯示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存在。你說的對,譚漁顯示自己存在的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去征服他生活裏所遇到的女性。他在企圖征服女人的過程中,尋找著自我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可是麵對生活裏的女人,譚漁卻是一個失敗者。他的憂傷,他的痛苦,他的無助,他的迷惘,他的絕望因此而產生。
黃:應該說,這部小說,具有哲學和心理學上的意義。在這部小說裏,譚漁和五個女人有著肉體上的關聯。譚漁每遇到了一個女性,即使是在比較困難窘迫的環境之下,他仍然會生出一種性的渴望。在這裏邊,葉秋代表著譚漁終於“進入城市”,當性和諧的時候,代表著他們之間的溝通,當性遭到阻礙時,代表著他們之間的敵對。在《裸奔的年代》中,譚漁一次次迷戀於情愛,卻又時刻背負著對妻兒背叛的懺悔。情人象征著城市文明的自由、性感、魅惑,它和一見傾心、博學多識、善解人意、主動多情、精神共鳴一組詞彙相對應,而妻子構成的是一種責任、良心、庸常、犧牲的文化意象,她代表的是“鄉土”,還有尊嚴。我們看到“鄉土”對你的招安力量其實非常有限,因為懺悔從來沒有能夠阻止譚漁尋找城市“樂園”的步伐。但是,譚漁滿懷希望從鄉村來到城市,又絕望地從城市回到故地,妻離子散,他成了一無所有的人。因為性,導致了譚漁由積極轉向頹廢的精神狀態和生活結局。正如你說的,城市帶給人的是多餘人的感受。這是否代表了大多數“城市異鄉者”的心理?
白:譚漁可能是個個案,但是那些從鄉村來到城市裏的人的精神曆程是相同的。
黃:但是我的感覺是,譚漁作為知識者的身份基本上不能代表進城的鄉下人,他的選擇自我價值尊嚴的路子是性和愛,這個就說明了二者的距離。
白:或許你說到了問題的本質。你要等我回頭好好地思索你提出的問題。
黃:其實,我覺得,你的寫作是通過性愛抵達對現實的言說。
白:是把痛苦和迷惘的人生,把具有夢境本質的人生落實到實處。
黃:這也是寫作的意義。你是一個對創作特執著的作家,常常有比較宏大的寫作計劃。現在我們回到最初的話題,你可以談談下一部嗎?《孤獨的旅程》是否繼續沿襲前兩部的路子,或者說是精神蛻變的主題?
白:我想在三部曲裏構成一個隱喻的織體,讓小說裏的人物在不同的作品裏交錯出場。比如在這部《裸奔的年代》隻出現於譚漁的回憶裏的女友小慧,到了《欲望與恐懼》裏,卻來到了小說作者的家裏,你注意,《欲望與恐懼》裏的小說作者我,也是小說裏的一個人物。
黃:這你在《欲望與恐懼》的後記裏說的很清楚。“她”來到“我”家,和“我”一起討論《欲望與恐懼》裏的吳西玉的道德焦慮,對,是道德焦慮,道德的焦慮,這個主題,在你這部《裸奔的年代》同樣是一個關鍵詞。焦慮,道德的焦慮,這在譚漁身上,比起吳西玉,這一點更為突出。其實,這種道德的焦慮,是我們所處時代的一個突出的精神現象。
白:說到道德的焦慮,使我想起了基耶斯洛夫斯基⑽。基耶斯洛夫斯基被影界稱為“沉默的見證人”,想起他的電影《藍色》⑾《白色》⑿、和《紅色》⒀,在這三部曲裏,基耶斯洛夫斯基站在哲學的階梯上,用帶刺的針頭探入了人性的深處,作品所關注的是現實生活裏的普通人。這些普通人的生活就像網絡,道德意識像是這張布滿了灰塵的網上的蜘蛛,一有風吹,那蜘蛛就會在細絲上的網線上抖動。其實,我們的道德觀是很脆弱的,它常常會受到來自各個方麵的挑戰和威脅。
黃:是的,我們的道德是脆弱的。而我認為,網的形態,卻形象地說明了你這部小說的結構。你的這部小說就是網狀結構。比如,這部小說的第一天裏所講述的那些人物,錦,雷秀梅……這些人物要麼家庭生活是殘缺的,要麼愛情是破損的,要麼變得庸俗不堪,要麼沉到了生活的最底層,他們一個一個,真的像網絲一樣,織成一個讓人心酸唏噓的故事,社會真的像一個帶酸性的染缸一樣,在你不知不覺間它就把你改變了。特別在這樣一個“裸奔的年代”,每個人可能都會有一種焦慮感,不僅僅是為道德,更可能是為生命而焦慮,為存在而焦慮,因為人總要為“活著”找到一種精神意義,而現在恰恰是理想主義被嘲弄的社會,理性的求索或審美的優雅都丟失了,大家都沉迷在或者說寧願心安於鬧劇。
白:基耶斯洛夫斯基有一次在巴黎街頭被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認出來,那個時候基耶斯洛夫斯基已經拍過《薇羅尼卡的雙重生活》⒁,她說她在看了這部片子後知道靈魂的確存在。這使基耶斯洛夫斯基很感到安慰,他覺得隻為了讓一個巴黎少女領悟到靈魂的確存在,拍這部電影就值得了。
黃:這個觀點似乎也能代表你的文學觀。我認為,能感動一個人,就能感動和他相同的那些人。在這部小說結尾,譚漁孤獨一人坐在人祖伏羲的墓前,望著灰暗的天空對自己發問“明天我要到哪裏去”的時候,真的令人傷感。人生而孤獨,天底下獨一無二,而在生命的很多情境下,他處於茫然無助或淒涼的狀態。同時,悲劇意識是一個現代人精神豐富性的標誌。我把譚漁一次次虱身情網理解為抗拒孤獨的一種自我救贖。
白:是呀,苦楚而孤獨。這個時候我往往會想起德爾沃⒂,想起他筆下那些幻想的景物,裸女、火車站、寧靜的鄉村、空寂的小路、荒野的小屋、骨骸等等,這些像夢境一樣的情境,確實是出自他內心對生活的感受,細膩而真實,散發著一種迷人氣息,真的讓人感動。
黃:你是不是也常常為自己而感動?
白:是嗎?你別說,我還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自己而感動,這真是一個太誘人的話題了。我想,當我們為自己而感動的時候,可能是生活最美好的時候,在這個人與人之間越來越隔膜的世界上,也是對自己的一種獎賞吧。
黃:是對生命的獎賞。
白:如果譚漁能意識到這一點就好了。
黃:或許譚漁也應該為自己而感動,他能走到今天,確實很不容易。
白:那就讓我們祝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