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2 / 3)

黃:嗬,既然說到文本形式,我想和你深入探討一下。你特別注重敘事風格和語言風格,你認為小說歸根結底是“怎麼寫”的問題。有評論家認為你的文本在形式、語言、精神上存在著分裂,你對先鋒形式的固守、你的詩人和畫家的細膩多情的文筆、你對城市的典雅氣質的追求都表明你精神上精致的一麵,但在涉及到鄉下人進城的描述時,常常出現連篇粗話表達對城市的憤激和詛咒,其實也是以此表達一種“鄉下人”的道德立場,這和你進入城市的精神追求存在割裂。

白:不是割裂,是對抗。是人格的對抗,是精神的對抗,是城鄉兩個階層的對抗。當然,這種深藏在我們潛意識裏的對抗,是曆史給我們造成的。

黃:我想這可能就是你的社會倫理觀,你說“不是割裂,是對抗”,有時候城鄉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常常會造成作家對城市先入為主地道德批判立場,有可能阻礙了理性的審視。或許你所說的對抗,就是表達精神的一種形式。

白:你說的“倫理觀”,對於我來說太過於專業化。或許你說的對,有些時候,我可能被一些東西所迷惑,因為我的寫作更多的時候是來自直覺和生存經驗。說到這兒,我想到了鮑比麥菲林⑻,那個常常在右耳朵上插一根白色指揮棒的黑人指揮家。鮑比麥菲林在音樂上的建樹,就是他充分地利用了人的聲音,他把人的聲音和樂器完美的結合起來。在演唱時,有些時候他發出的可能是一種噪音,但他把那噪聲當成他音樂的根本。把那噪聲看成是音樂本身的東西,這有點像我小說裏的敘事語言。我覺得,在說到我小說的敘事語言的時候,不能拋開小說裏的主人公。那些粗魯的憤怒和詛咒是墨白說的嗎?不是,那是小說裏的主人公說的。這和小說的敘事視角有關。

黃:我覺得你真是一個孤獨的堅持者,執著於文本和語言的經營,這一點難能可貴,因為現在我們看到一種時尚,就是把發生的或想象的記錄下來就成了。

白:說到敘事,我認為,優秀的作家,他的敘事就像一個優秀的足球運動員一樣。

黃:這比喻新鮮。

白:我不知道你看沒有看過去年9月份的女足世界杯?

黃:是決賽嗎?

白:記不太清了,我指的是美國和巴西的那場比賽。你看,巴西隊的克裏斯蒂安妮和瑪塔,真是踢的太好了。那麼流暢,那樣的有魅力,那樣的讓人出乎意料,充滿懸念,真的,就像好的小說敘事一樣。

黃:你接下去不會是要說,好的小說敘事就是一場足球比賽吧?

白:你的感覺真準確,我就是想打一個這樣的比方,好的小說敘事就像是一場足球比賽,現場直播。足球比賽就是小說的敘事。在一場比賽中,你不可能知道在球場上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會發生什麼樣的意外,處處時時充滿玄機。哎,2006年世界杯的決賽你還記得嗎?

黃:法國和意大利?

白:對。那年夏季,我正在雞公山上。由於雨季,我居住的別墅停了電,我就在淩晨兩點起來,到景區大門的門衛那裏去看決賽。我記得非常清楚,是淩晨兩點。在看球的時候,我們有誰會想到齊達內主罰的那一個漂亮的“勺子球”?有誰會想到意大利球員馬特拉奇頂進對方球門的那個頭球?有誰會想到在最後的十分鍾,齊達內會轉過身來把馬特拉奇頂翻在地?那真是讓人難以忘記的一幕。這些,我們都沒法知道,也沒法預測。你也不可能知道齊達內在頭頂馬特拉奇那一刻他內心想的什麼。

黃:是,這隻有齊達內自己心裏清楚。

白:這就是我說的小說敘事。

黃:有意味。是這樣,如果我們第二天看影像,就算我們不知道比賽結果,比賽對我們的刺激仍然遠遠比不上看現場直播了。

白:我覺得,這就是現代派小說敘事和現實主義小說敘事的差別。現實主義的敘事就像重播,而現代派的敘事就是直播。

黃:有意思。我一直認為“進入城市”在一定程度上是你小說的“元敘事”,你是以情愛為敘事藍本來突進城市的。《裸奔的年代》中,譚漁所經曆過的情愛故事可以繪製成一幅性情地圖:項縣的錦、信陽的小紅和小慧、在錦城郵電局工作的趙靜、從錦城調到省城的葉秋,還有譚漁在陳州的妻子蘭草,在這部小說裏,性構成了象征。性愛在這部小說裏,在不同的女性身上,顯示出了不同的象征意義。你看,在蘭草身上,性愛是一種觀念,是一種困惑;在小紅的身上,性愛是一種誘惑;在葉秋那裏,性愛則是一種希望;在趙靜那裏,性愛則是現實生活裏的神秘;而在譚漁師範的同學錦那裏,性則是一種人生的遺撼。

白:同時,性也是譚漁精神釋放的一個重要出口。

黃:對。而譚漁本人,也具有象征性。我們從譚漁的身上,能看到太多的時代給予我們的困惑。

白:是這樣。有些時候,我把譚漁看成是一個神秘的房間,無數個神秘的房間就構成了社會,就有了我們所處的時代。

黃:你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神秘的房間?

白:是這樣,這也是譚漁象征意義的所在。你和我,還有另外所有的人,都是一間沒辦法去探視的秘密的房間,那些房間裏都隱藏著一些什麼樣的秘密,我們所知甚微,我們隻能依我們自己的經驗去推測,去想象。瑪莉?波依娜⑼在她的《你絕不知道》裏唱道:“你絕不知道這個靈魂,你絕不知道他們的決定,你絕不知道他們的計劃,你也許相信,你也許判斷,你也許想象,你就是那個人。”世間有太多的房間我們根本沒法走進去,有些時候,我們隻能待在夜色裏,偷偷地聽一聽那房門開啟的聲音而已。所以我們常說,寫作就是麵對作者自己,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最熟悉的還是你自己。這是個老話題,我們不知道都說過多少次了,可是要談寫作,你就沒辦法避開。問題是,我們怎樣去看待我們自己的過去,怎樣看待那個我們記憶裏的自己。有的人常常不敢麵對自己的過去,其實你過去的那個你,在記憶裏,已經是另外的一個人。現在,我常常把過去的那個我,當成我的朋友,當成另外一個墨白。

黃:你的意思,我的過去,是另外一個黃軼?

白:對。我也常常把我的小說當作是另外一個人寫的小說來讀。有些時候,我是站在一個讀者的立場上,去看那個名叫墨白的人寫的小說。你別誤會,我這可不是自戀,是自省。我認為這對一個作家十分重要,對一個人也十分重要。有了這觀念,我們就有勇氣來反省自己,客觀而清醒地認識自己。

黃:那麼你小說裏的人物呢,你也把他們看成是自己的朋友?比如譚漁。

白:是的,我把譚漁當作我的朋友。難道不是嗎?書一旦出版,那麼譚漁就是一個完整的人,他就要靠自己去生活。一部作品就像一個孩子,一旦出生,今後的路就要靠他自己。

黃:你是說每部作品都有它自己的命運?

白:對,這就像一本書。讀者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它的長相漂亮不漂亮,要靠編輯和出版社。至於她的精神,她的命運,那是在這書出版之前,作家就已經賦予給它了。就像譚漁。譚漁在進入城市之後,才漸漸地明白過來,其實他的家庭生活是一種無法溝通的生活,一種缺乏性愛的生活。可以這樣說,缺乏性愛的生活就是譚漁婚姻悲劇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