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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道德的焦慮與生命的迷惘

——與墨白對話

黃軼⑴

時間:2008年2月22日

地點:鄭州大學文學院

黃軼(以下簡稱黃):我在去年最後一期的《十月?長篇小說》上,看到這部小說的名字叫《漫長的三天和兩個短暫的季節》,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的,現在為什麼改成《裸奔的年代》?是出於對市場的考慮嗎?

墨白(以下簡稱白):不是,絕對不是。其實,我也喜歡《漫長的三天和兩個短暫的季節》這個書名。我之所以把書名改成《裸奔的年代》,是因為我突然意識到這是“蛻變”三部曲裏的第一部。有關“蛻變”三部曲的想法,是剛產生不久的。在最近一次閱讀《裸奔的年代》書稿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其實“蛻變”的事實早已存在。這部小說寫於1992年11月至1999年5月之間,一直到今天我才準備出書,而“蛻變”的第二部早在5年前就已經出版。

黃:是《欲望與恐懼》嗎?

白:對,是長江文藝出版社“九頭鳥長篇小說文庫”的一種。

黃:那麼第三部呢?

白:我正著手寫。哦,請原諒,我不應該談起還沒有完成的事情。

黃:為什麼?

白:因為我不知道在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黃:哦,那麼,如果在上帝允許的情況下呢?

白:如果上帝允許我寫完她,那麼第三部的名字就叫《孤獨的旅程》。實際上,這部小說我在六年前就已經開始動筆,隻是一直還沒有完成。《孤獨的旅程》這部小說,在物理時間上,在曆史背景上,在所表達的精神上,和我們剛才說到的《裸奔的年代》和《欲望與恐懼》,正好構成“蛻變”三部曲。

黃:噢。為了這次對話,昨天我特意查了一下“蛻變”這個詞。《現代漢語詞典》裏解釋說,蛻變是說人或事物發生的質變⑵。《辭海》對“蛻變”的解釋更為詳細,說蛻變本來的意思是“蟬蛻龍變”。這句話出自《文選?夏侯湛〈東方朔畫讚序〉》。比喻形質的改變和轉變⑶。我想,你把“蛻變”作為你三部曲的主題,應該是指人在精神上的變化。這部小說的故事背景是20世紀最後的一個年代,這個年代確實是中國民眾精神上的一個蛻變期,傳統的倫理道德規範漸漸幕落花凋,而新的範式在大眾文化和商業文化的合奏中還沒有完成脫胎換骨,“蛻變”的力量不可阻擋,但這種蛻變是雙向的,傳統複歸與艱難前行並置。一個方麵,人類社會就是在痛苦艱難的蛻變中走出愚昧走向未來,一個方麵是傳統的人文精神在蛻變期令人心寒地隕落。你可否解釋一下你所謂“蛻變”的所指?

白:主要指是農民和具有農村背景的“城裏人”這些階層的“蛻變”。在剛剛過去的世紀更替的年代裏,農民離開家園,是對“蛻變”這個詞在現實生活裏的最好注解。在我們身邊,在中國版圖上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每一片可以生存的空間,都會有農民低弱的聲音和身影。他們的向往和夢想,他們的幸福和痛苦,他們的欲望和無奈,他們的歡樂和尷尬,他們的愛和恨,這一切,都和我們形與質的改變有著密切的關聯。這個時期,在我們精神上發生的蛻變,是讓人矚目而驚心的。蛻變是痛苦的。但蛻變的力量也是強大的,它像洪水一樣衝擊著我們傳統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並使我們中間的無數的個體生命意識得到覺醒。我稱這種精神的蛻變為精神重建,或者叫做精神成長。而在精神蛻變的過程中,我最看重的是對人的自尊的建立。喬治?桑塔雅那⑷曾經告誡我們:“即使全世界都獲解放,但一個人的靈魂不得自由,又有何益?”在蛻變中建立人的自尊,是“蛻變”三部曲所關注的問題。

黃:你是一個來自底層的作家,對底層懷著深厚情感。你的底層關懷常常不是從物質上,而是從精神上,用你剛才的話說,就是“最看重的是對人的自尊的建立”。如你在《事實真相》⑸所揭示的,那些鄉下人在城市是失語的;如你的《尋找樂園》⑹所書寫的,鄉下人其實連最起碼的生存問題都無法解決,到哪裏尋找尊嚴?這裏有你對故鄉的道德敏感。你曾經在一篇訪談裏說過,古老而閉塞的潁河鎮“更多的是貧窮和愚昧,以及刁橫和懶惰”⑺。一個方麵故鄉是至親的水乳大地,一個方麵在那裏又有著無盡的苦難記憶,這種悖謬的生存本質對你的創作心理動因有著怎樣的影響?

白:我無法擺脫來自鄉村生命經曆的背景。對數億中國農民來說,長期以來城鄉二元對立的結構性存在的影響,他們不但在人格上低人一等,而且在精神上被歧視。他們要從被歧視的陰影裏從被禁錮的精神牢籠裏擺脫出來,那是十分困難的。這就像1954年美國的《憲法》做出了種族隔離是違法的規定一樣,《憲法》雖然已經修正,而黑人真正的要想擺脫種族歧視還得從自己做起,自己的內心必須強大起來。譚漁在《裸奔的年代》裏,從他離開鄉村那一天起,他就開始了戰戰兢兢地朝著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的方向艱難地行走。在這個社會裏,一個人的自身解放,才是至關重要的。作為譚漁或者是我,我們最深的恐懼可能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我們內心深處。為寫這部小說,斷斷續續,我用了將近七年時間。而這段時光,正是我人生的路途中最為迷惘的時期,痛苦憂鬱而孤獨,這部小說裝載著那個時期我對生命最為真切的體驗。應該說,《裸奔的年代》是一部有著我的精神自傳性質的小說。

黃:這部小說的五個章節是分別獨立的,但小說的內容又血肉相連。你把三個具體日子和兩個短暫季節分別排放在第一、第二部裏,但我在閱讀的時候發現,你並沒有按照時間順序,這樣一個文本形式其深意何在?

白:首先,我想闡明我對記憶的認識:記憶是無序的。現實一旦成為記憶,就具有了虛構的性質。比如,有些時候,譚漁在回憶往事時,那已經不是經曆,而是回憶,小說裏的幾個重要人物,其實都是在回憶中出現的。1993年元月18日,錦是在譚漁的記憶裏出現的。1995年12月3日,小慧是在譚漁的記憶裏出現的。1996年11月6日,趙靜的出現也是在譚漁的回憶中來完成的。這幾個曾經來到過譚漁生活裏的女人,都是敘事的切入點。一個人的生命有了一些經曆之後,如果他想在記憶裏回到那些充滿生命活力的一幕又一幕,他隻有依靠回憶來完成,他再也沒有辦法回到當年,再也沒有辦法進入那段曾經從他身邊流過的時光。第二,我想說的是小說的空間。我想在這部小說裏留給讀者足夠想象和參與的空間,我認為這對一個真正的小說家來說,尤其重要。然後,我想說的是,時間能改變一切。在這部小說裏,我把譚漁最初和最後的不同的生命走向放在一起,就是想說明時間力量的強大,我們所有的人都沒有辦法戰勝它。

黃:你說的是一個人的命運,在時間裏會顯現出來,很顯然,這樣的小說結構,你是精心安排的。那麼,你認為形式是有倫理意義了?

白:對,形式即內容。所有的倫理都被包含在內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