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深秋
如果上帝有一張臉,那將會是什麼樣子的
你想見識嗎?
如果看見了它們
是否我們就得相信這世上真的有
天堂、上帝、聖人以及所有預言?
耶……上帝真偉大
耶……上帝真棒
耶……說不定上帝就是我們之中的一個
就像我們這些普通的人那樣
正坐在巴士上趕著回家
——瓊?奧斯伯恩:《我們之中的一個》
一
譚漁最終在龍祥招待所的218房間見到了方聖。那個時候他剛剛睡醒,惺忪著眼睛看著二郎寬厚的身子坐在桌子前寫字。譚漁說,你沒睡一會兒?
睡了,二郎回過頭來朝他笑了一下,他白淨的臉上少了許多在夜間坐車所產生的疲勞,他的精神看上去很不錯。他說,睡得好嗎?
還可以。譚漁說,列車仍在他們身體之外的世界裏發出咣咚咣咚的聲響。
譚漁望著側身躺在中鋪上的二郎說,到哪了?
二郎說,過豐台了,你下去洗洗吧。
好的。譚漁說著起身下床,穿上拖鞋走進衛生間。他使勁把尿抖成一線。抽水馬桶裏的水在嘩嘩作響。他提著褲子走出來。車廂裏站滿了起來活動的人。他來到車廂的盡頭,看到一個列車員正在鎖廁所,他湊上去說,能方便一下嗎?她白了他一眼說,不能,就要進北京站了。說完她從他的身邊閃過去。他看到了她帽子下麵紛亂的黑發。她或許剛剛睡醒,夜間她是怎樣睡的?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閑了一夜真是可惜。譚漁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望著窗外,他隱隱地看到一些高大的建築群在他的視線裏一閃而過。譚漁一邊係著腰帶一邊對二郎說,北京要比鄭州冷得多。
是的。二郎說,不然來時我為啥讓你多帶些衣服。
你很有遠見。譚漁笑了一下說,說完他把腿又伸到被窩裏。
不是我有遠見,是方聖在電話裏安排的。二郎停頓了一下說,剛才我到外邊轉了一圈,外邊都結冰了。
結冰了?譚漁有些吃驚,我說呢,咱來時還穿單褂呢。
你不知道,咱昨天坐車往北京來的時候,這兒刮了一夜的風,天說變就變了。我剛才在街上看到有人已經穿皮衣了。
譚漁說,你出去轉了?
二郎說,睡不著,出去隨便走走。二郎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譚漁對麵的床上坐下來,他說,我回來時見到方聖了。
他回來了?
回來了。二郎說,他說準備去車站接咱呢,臨時有事兒,就讓李文國去了。
就是那個低個?
對。他是大聖廣告公司設在北京辦事處的人員,你聽他說話,地道的北京哥們兒。
譚漁再次想起了那個穿了一件條絨夾克的矮個子。譚漁。他一邊叫著一邊快步走過來,譚漁感到他的手很有力。
他說,怎麼回事?我一直舉著牌子在這兒等你們,你們卻從那邊出來了。站在北京站擁擠的廣場上,譚漁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想找個地方尿一泡,但他嘴裏卻這樣說,方聖在哪?
方聖沒來。李文國說,他臨時要去孫導那兒。孫導知道嗎?剛剛導完一部電視劇,五十集,叫什麼名字來著?李文國拍了一下腦瓜說,唉,你看我這記性,反正是大腕,世界—流,《萬裏長江》看過嗎?中央台黃金時間播的,唉,對,那就是孫導的大作。他過兩天就要收方聖為徒了,還要舉行拜師儀式,所以他很忙,今天讓我全權代表。譚漁說,他這會兒在哪?
在他房間裏。二郎說,正同範導說事兒。他說過一會兒就來看你。
正說著,就聽走廊裏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很有力。那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響了兩下敲門聲。二郎似乎有些激動,他說,方聖來了。二郎過去開門,進來的果然是方聖。方聖給譚漁的印象是一個很利索的人,譚漁握住方聖的手卻感到那手有些軟軟的,他幾乎比他高出去半頭來。方聖說,路上辛苦了。
譚漁說,沒事,隻是時間有些緊。
二郎說,是的,我接到你的電話就去找他,一直到動身的頭天晚上才見到他,幾乎沒有準備的時間。
方聖說,我也是前天剛從新馬泰飛回來的,拍片的資金已經商定,現在急需的是本子,有了本子人家才放心。所以,我下了飛機就給二郎打電話,讓他找一個有實力的大腕,你我當然知道,這事放在你身上沒說的,何況你又是陳州人,由你來寫人祖伏羲當然最合適不過了。說著,他腰間的手機響了。他一邊從腰裏抽出手機一邊遞給譚漁說,你接,要是鄭州打來的就說我不在。
譚漁有些茫然地接過手機,電話卻是東北沈陽打來的,是催問廣告的。譚漁就把手機遞給了方聖,方聖說,哪位?噢,是老陳,廣告的事我們不是商定了嗎?對,按原來說的,這你放心,好的。說完他斷了電話,之後他又打通了一個電話。方聖說,我是大聖廣告公司,請你給我查一下我賬號上這兩天的進賬數目好嗎?方聖在等數字的時候從兜裏掏出一盒煙來用嘴叼出一支,隨手把煙扔給了二郎,又朝譚漁指了指,然後從兜裏掏出打火機燃著,這時電話裏有了聲音。方聖說,第一筆多少?十二萬,第二筆,八萬,好的。說完他合了手機。他一手夾著煙一邊看著他倆說,這個月的1號至10號都有錢進賬,前期的費用就得六十萬,我日他娘!說完他搖了一下頭,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譚漁看到方聖在說到關鍵的時候總要搖一下頭,譚漁發現這是方聖的習慣。方聖在搖完頭之後又說,片子還沒投拍就要砸進去六十萬,我日他娘,厲害,誰知道這二十集《人祖》拍下來得多少?八百萬,正好是老蔣的軍隊。方聖又搖了一下頭說,日他娘,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這是京城,一切都要從頭來,靠啥?靠錢!得用錢殺出一條血路來。
譚漁站起來,拿著茶杯去倒水。他一邊倒水一邊說,現在本子在你手裏嗎?
當然在。方聖說,三個本子都在我這兒,但都不行。後兩個本子其中一個是你們地區宣傳部搞的,我看過,全是從第一個本子那兒抄來的,結果《人祖》的原作者告到省委宣傳部,這事就放下了。所以咱就抓這個空隙。你知道人祖伏羲是個大題材,咱不拍,就會被別人搶去,現在最主要的是抓住這個題材。說完他又搖了一下頭,搖完之後他對二郎說,你明天還要回鄭州一趟。
回鄭州?
對。你跟夏子往陳州跑一趟,去和《人祖》的原作者簽訂合同,咱先把版權買過來,回來這個月的二十號我們還要再飛一次新馬泰。
二十號?二郎說,二十號還飛新馬泰?
方聖說,這回咱要組團,我、孫導、範軍、夏子、你,形成一種氣勢。
二郎似乎有些激動,他搓著手站起來,說,那譚漁呢?
譚老兄當然是抓緊時間搞本子了。說著他也站起來,這樣吧,咱們先吃飯,吃了飯你把合同書起草一下,再按我的口氣給作者寫一封信,隨後再說一些具體的事兒,然後我還要到國家黃金局去一趟。走了兩步方聖又停下來,回頭對他們說,你們在門口等我,我去叫一下範導和夏子。
二
夏子是誰?譚漁看著方聖走出去,朝二郎問道。
方聖的愛人。二郎說,挺漂亮的。
譚漁哦了一聲,便進了衛生間。而後他和二郎一塊穿過長長的走廊,在樓梯口的服務台前,二郎說,咱就在這兒等他們。說著他去打電話。一個電話還沒有打通,從西邊的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由於走廊裏的光線暗淡,他們背後走廊盡頭窗子裏的強光使得譚漁看不清那兩個並排走來的人的麵孔,那兩個一高一低一瘦一胖的灰色剪影使譚漁想起了在羅馬尼亞或者南斯拉夫的電影裏常常出現的鐵衛軍,但譚漁認出了那個瘦高個就是方聖,那個低個就是範導了?夏子怎麼沒有來?在光亮裏,譚漁看清了範導是一個年齡在五十至六十之間的中年人,留著一頭明光光的梳得一絲不亂的背發,頭發有些發紅。他知道那是染發劑之類的化學物品的作用,他又一次在心裏這樣肯定道,他就是他們所說的範導了。方聖為他們各自作了介紹,那人果然就是範導。
二郎打完電話走過來說,夏子呢?
她有別的事兒,就不跟咱一塊去了。方聖說著頭前走。譚漁從方聖的後背和走路的姿勢上,感覺到這是一個少年得誌心火旺盛的人。隨後他們一行四人走進了深秋的陽光裏,範導一邊走一邊雄心勃勃地說,媽的,這回非把北京踏平不可。
譚漁想走到前麵回過頭來看看範導在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但譚漁回過頭時隻看到了他們暫時居住的龍祥招待所。這座兩層的建築在陽光裏顯得有些萎縮,有點像進城的鄉下佬站在迷失了方向的十字街頭不知所措。住在這樣寒酸的地方還想把北京踏平這真的需要一股勇氣。上午睡覺以前譚漁查過地圖,他們居住的地方在北三環和北四環之間的地帶,實際這裏顯得很偏僻,從這裏坐331次公交車可以到圓明園去,現在他們吃頓飯就要走上三百米然後再到街對麵的一個名叫風味園的酒家去。這麼荒涼的地方還用踏嗎?遠處和近處就那些高高低低的樓群,光看看這酒家的名字,風味園,乖乖,要多俗氣有多俗氣,這家酒店的老板是不是還嫌北京的園少?大觀園頤和園動物園圓明園北海公園景山公園中山公園天壇公園,他還嫌少,還嫌龍尾不長?早晨初到北京留下的那一絲興奮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了。走吧,李文國說。他鑽進車裏嘭地一下帶上了車門。車子駛出北京站,往東,又往北。穿過建國門大街,一直往北,朝陽門,東直門,然後往西,安定門、德勝門。在新街口外大街又往北,一直這樣走,把繁華和喧鬧都拋在了身後,來到這麼個鬼地方,冷清得可以。在飯店門口譚漁又一次回頭南望,他感覺到他們居住的那幢兩層樓房在陽光裏哆嗦起來。譚漁正站著,有一隻手在他的肩上落下來,譚漁回頭看到了方聖。方聖說,走呀譚兄。那個時候二郎和範導已經走進門去,方聖掏出煙彈出一支遞給譚漁,又為他點上火然後說,咱們兄弟不是外人,來到這兒讓你受委屈了。
譚漁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了。
方聖說,北京朋友多嗎?
有一些,都是圈內的。譚漁把煙叼在嘴上,提了一下褲子說,怎麼,有事?
方聖笑了。方聖說,這本子的事兒我暫時不想讓外人知道。
譚漁看了他一眼說,放心,你一說我就明白,我不跟他們聯係就是了。
方聖伸手拍了一下譚漁的肩說,夠意思。你是明白人,稿酬好說,本子要一流的。說完他又搖了一下頭。
譚漁說,這沒說的。
說著他們一同走進飯店,一個服務小姐把他們引到餐桌前,那個時候二郎和範導已經入座,在上過茶之後範導說,你們二位還沒給我片子呢。
二郎連忙從兜裏掏出一張遞給範導。譚漁朝範導歉意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沒有。
範導說,你叫啥名字?
譚漁。二郎替譚漁回答說,他是咱省有名的青年作家。
範導說,噢,他回頭對方聖說,抓緊時間給他印片子,到咱公司沒片子怎麼活動?名片名片,就是明著騙嘛!說完他先哈哈地笑了起來,而後說,現在這個世界,真的有多少?你去看看報紙,除了訃告是真的,有哪一樣是真的?譚漁似乎感覺到了範導話語裏的含義,他想對範導說些什麼,但他看了方聖一眼,就止住了。方聖把菜單推給範導,讓他點菜。範導說,我點嗎?
方聖說,你點你點,你是美食家嘛。
範導說,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範導很快點完了菜,在等菜的時候範導說,一人講個笑話,要酸的。
方聖說,你先講。
好,我講。範導說,很短。我有一個朋友,姓焦,住在經二路那邊。有一天早晨我去找他,但我忘記了他住在哪一幢樓了,於是我就站在樓下喊,喂,樓上有姓焦的嗎?不大功夫,很多窗子裏都有人探出頭來朝外看,但我一個也不認識,這裏麵沒有我姓焦的朋友。於是我就到第二幢樓前,又喊有姓焦的嗎,不大功夫,很多窗子裏又有人探出頭來朝外看,還是一個都不認識。他們都不姓焦出來看個啥?我一想,樂了,他們不姓焦但他們正在性交,所以我一喊他們都探出頭來朝下看。範導說完自己先哈哈地笑起來,他說,怎麼樣?這故事還可以吧。譚漁也悟出了他笑話裏麵的含義,就笑了笑,他立刻想起了葉秋和小紅。穿著紅裙子戴著紫草帽的葉秋在炎熱的夏季裏匆匆走過,跟過來的是穿一身白衣裙的小紅,遠遠地看去她仿佛一朵潔白雲彩。範導說,方聖,下麵你接著講。
方聖說,有您老在,我不敢放肆。
沒事。哎,範導突然轉了話題,他對方聖說,我問你,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方聖說,我沒上哪兒去。
沒去?我到房間裏找你,屋裏隻有夏子一個人,她告訴我你出去了,上哪兒去了,老實說。
幾點鍾?
十點左右。
我去孫導那了。
不對,我往老孫那兒掛過電話,可他說你沒去,是不是背著夏子去泡妞了?
方聖笑了,說,哪敢呢。
咋不敢,你去睡夢露吧,那才叫有水平。讓我對她放一炮吧,槍斃我都願意,為何?檔次上去了。
譚漁想,這個老流氓,理論倒挺新鮮。方聖說,哎,範導,說正經事兒,前天我在京城大廈那邊看了一套房子,真是不錯,一百二十多個平方,方聖說著搖了一下頭,我真想要下來。
多錢一個平方?
不太高,也就六七千的樣子。六七千?譚漁心裏驚顫了一下,一套房子買下來就得八十萬,我的天哪,這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天文數字。
範導說,看中了就整嘛。他們正說著,菜上來了。可是譚漁突然沒有了食欲,他感到臉上的皮有些幹燥,麵對這樣的大款,他突然有一種跌入山澗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一直往下落,最終落在一張木板床上,他抬頭看看,那是他的住室,那間自己一月掏一百元租來的房子。房子裏那張床,現在被他和小紅占據著。小紅的身子白得像一節洗淨的藕,那藕就在他的身下,他忍不住又一陣雲雨,這是那天上午的第二次了,那張木床在歡快地叫著,就這時他聽到了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他對那聲音十分熟悉,那聲音果然在他的門前停住了,有鑰匙插進鎖眼裏的聲音,譚漁的心一下子提到嗓眼裏。他想,她不是回錦城了嗎?可是那鑰匙怎麼也打不開門鎖,譚漁在裏麵把鎖上死了。葉秋就在外邊敲門,她一邊敲一邊喊,譚漁,開門!聽到沒有!譚漁要從小紅的身上下去,可是卻被她用手摟得死死的,她小聲說,別動!葉秋把門擂得山響,她說,你為什麼不開門,你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說著她又用腳踢門,她一邊踢一邊說,你再不開門我就砸玻璃了。小紅說,就不開,看她能怎樣!葉秋說,我真砸了!說著就聽咣地一聲,窗子上的玻璃真的不知被她用什麼東西砸爛了。葉秋用一根棍把綠色的窗簾挑起來,夏日中午的陽光傾瀉而下,照得他們的裸體就像兩條在水中遊動的白鰱子,那光使譚漁眩暈,到後來他就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從哪間屋子裏走出來的,就像他現在坐在餐桌前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麼一樣,我這是在睡夢裏嗎?這樣的感覺一直持續到他們走出飯店重新來到大街上。
三
回到招待所裏,譚漁對二郎說,範導也是咱老鄉?
是,在咱省很有名氣。二郎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說。
咱省?他不是中央台的導演?
二郎笑了,中央台的導演就這水平?咱省台的,兩年前就退了。不過以前他在中央台混過幾年,不得誌,就去了省台。在北京他熟,特別是跟孫導,關係可以。方聖之所以拉他來就是想借用他的一些關係。
聽他口氣挺大的。
不能光聽他吹牛。二郎說,你看他雄心勃勃的樣子,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這次來北京是殺個回馬槍,想指望《人祖》把北京踏平,實際他也是來給方聖打工。不過,《人祖》的本子確實是他撈過來的,說不定你還得跟他合作。
正說著,方聖抱著《人祖》的本子走進來。四大本,厚厚的,還有一本原著:《人祖伏羲》,作者都是穀名泉。一看那本書和作者的名字他笑了,他翻了一下劇本,劇本的紙張在他的手裏飛快地落下去,發出嘩嘩的聲響,他聞到了從那紙張裏散發出來的一股子黴變氣息,穀名泉幹瘦的身子在他的腦海裏閃了一下,他對方聖說,這本書我讀過。
方聖對譚漁的話感到意外,他看了譚漁一眼,說,是嗎?
譚漁對他點了點頭,你知道穀名泉和我啥關係嗎?
啥關係?
譚漁說,他以前是我小孩的二姥爺。
以前?方聖停頓了一下說,噢,我明白了,談談對這本書的印象。
譚漁蹙了一下眉說,慘不忍睹,這是我六年前看過的印象。那個時候我還在錦城文聯編《黃泛區》,他興衝衝地從陳州跑來給我送這本書。然後我就停薪留職到鄭州來了,沒想到他還搞出電視劇來。
方聖過來拍了一下譚漁的肩膀說,這更沒啥說的,你先看看本子再說吧。我去一下國家黃金局。國家黃金局管什麼知道嗎?管金子,管金礦!能拉他們對《人祖》投資,就沒問題了。說完他興奮地搖了一下頭對二郎說,你先把上午我給你的那兩個文件起草一下,先以我的口氣給穀名泉寫封信,說明這個本子目前的處境,要讓他有危機感,把版權一次買斷,二是起草一份合同書,明白沒有?
二郎說,知道了,你去吧。他們一同送方聖出去,聽著他的腳步聲咚咚地走遠,二郎才說,方聖這下可是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
譚漁說,你這話啥意思?
二郎說,方聖以前也在省台幹事,後來就出來自己幹廣告公司,幹著幹著,他又往電視劇上靠,你知道為啥?主要是因為有這個題材。這回他把血本都壓上了,你聽他說這月的一號至十號都有錢進賬嗎,那都是人家廠家做廣告的費用,他把錢都調來了。這電視劇成了,能拿大錢,就紅了,要是砸了,唉,那可慘了,一輩子別想翻身。
譚漁說,這話你以前可沒有給我說過。
二郎說,現在也不遲嘛。
你知道,譚漁說,報社的一切我可都辭了,連條退路都沒留。
二郎說,這你放心,你不是衝著我來的嗎?
那當然,譚漁說,要不是你,我能這麼利索。
二郎說,那就幹吧,這就看咱們兄弟的本事了,咱們兄弟也給他豁上了。二郎說著朝譚漁笑了一下轉回身去,開始幹他的活。譚漁脫掉鞋,坐到被窩裏去了,他開始看穀名泉的本子,看著看著,穀名泉就領著他的侄女蘭草朝他走過來。那是一個陽光明媚鮮花盛開的日子,縣文化館館長穀名泉領著他的侄女在充滿芬芳的氣息裏朝他走過來。譚漁看到了蘭草那纖細的身子,可意外的是她卻有一個豐滿的屁股,蘭草豐滿的屁股在陽光裏讓譚漁怦然心動,那屁股摸上去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為了體驗那種感覺,譚漁在一個夏日裏的嗩呐聲中把蘭草娶回了家。那種撫摸蘭草肉體的感覺穿越了遼闊的時空來到他的身邊,使得他的手不由得顫抖,他不得不放下劇本,閉上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這之前他連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不知為什麼,這兩年來隻要一有空閑譚漁都會不自覺地想到蘭草和兒子,就是他和葉秋或者小紅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會不時地想起蘭草和兒子,想起蘭草家那個坐落在城湖邊上的獨門小院。他仿佛又聞到了帶有魚腥味濕濕的湖水的氣息了,但他知道,那在夏季裏開滿荷花的城湖和城湖邊柳枝低垂的小院都已經離我十分遙遠,不知為什麼,為了那些他時常會有一種心疼的感覺。現在他閉上眼睛,我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要看《人祖》。
爸爸,兒子說,人祖是誰?
人祖就是人類的祖先,那個時候世界上一片洪荒,沒有城市,也沒有鄉村,沒有汽車和火車,因為那個時候連人都沒有。是人祖和他的妹妹女媧共同創造了我們。譚漁在春日的陽光裏拉著兒子的手行走在陳州那擁擠的人群裏。兒子到這年底就十六歲了,我有兩年都沒有見到兒子啦,這會兒譚漁企圖想起兒子的模樣,可是無論怎麼他都想不起來,兒子在他的眼前隻是一團模糊的圖像。爸爸——兒子一邊叫著一邊朝他奔跑過來,兒子的身後是人祖伏羲高大的陵墓,成千上萬的朝拜人祖的人都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隻有兒子從人祖的陵墓邊朝他奔過來,兒子穿過千年的古柏,穿過高高的寢殿,穿過金碧輝煌的大殿,兒子驚叫道,爸爸——他朝兒子迎過去,他彎腰把兒子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兒子說,爸爸,我怕。譚漁說,別怕,我兒別怕。兒子用驚恐的眼睛回身看著那些高大輝煌的建築,兒子說,爸爸,是人祖住的地方嗎?譚漁說,不是,這是後人為了紀念人祖建造的。譚漁一邊牽著兒子的手一邊在寂靜的神道上行走,兩邊古老的鬆柏一片墨綠,把四周的光線都罩得暗淡下來。他們在神道上走呀走呀,那神道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他抬頭看看,牽他手的卻是他的老爹,兒子不知了去向,兒子變成了老爹,他成了老爹的兒子。譚漁說,爹,這就是太昊陵嗎?爹說,別多嘴!爹領著他朝人祖的陵墓走去,陽光冷冷地照在他的麵前,從清晨到傍晚,我就一直這樣跟著老爹走,我們穿過茫茫的田野,穿過村莊和樹林,從南邊的潁河鎮走了四十裏路來到陳州,冷冷的陽光一直都這樣跟著我們。爹領著他終於穿過一片建築來到人祖的陵墓前,爹燒一把香,爹在人祖的陵墓前跪下了。譚漁看到冰冷的陽光砸在爹的身上,他一哆嗦也在爹的身邊跪下來,心裏叫一句,爹,我怕。他慢慢地抬起頭,他看到人祖的陵墓仿佛一座高大的山脈聳立在他的眼前,人祖爺,他這樣在心裏叫道。他聽到嘩啦一聲響,等他睜開眼睛,才看到劇本從他的手裏滑落在地板上。劇本滑落的聲音驚動了二郎,二郎回過頭來看著他說,困了?
譚漁笑了一下說,不困。他探身從床邊拾起劇本,從頭開始,他強迫著自己看下去。在後來的時間裏他真的看進去了,他一口氣看了四集,看得天色都暗了。他一邊看一邊不斷地為本子裏那些糟糕的文字而生氣,人物的對白實在讓他難以忍受,他一邊嘟嘟嚷嚷地罵著那個瘦弱的文化館長,一邊在一本稿紙上記著自己的想法和構思,當他看到一個俗不可耐的細節時他憤怒地從床上跳起來,這時範導和方聖進來了,他把本子扔在床上對方聖和範導說,這也算劇本?
方聖和範導在沙發上坐下來,二郎站起來拉亮了燈。光亮從頭頂上瀉下來,改變了譚漁灰色的麵容。方聖說,看幾集了?
譚漁說,四集。
方聖說,感覺怎樣?
譚漁說,還是那句話,慘不忍睹。
範導說,這本子是不行,你看的前幾集還是好的。
譚漁指著那本子說,這還叫好?在燈光裏譚漁看到範導的臉刷地一下紅了。譚漁知道話有些過頭,就在床邊坐下來。二郎拿著他起草的合同對方聖說,你看看這個合同。他們說了一些有關合同上的話題,但譚漁都沒有聽進去。他看到範導從沙發上站起來說,回來弄吧,該吃飯了。說著走出去。方聖和二郎都停住看了譚漁一眼。方聖說,譚兄,我說一句話你別生氣,往後咱當著別人的麵,不談本子的事,特別是範導。
譚漁說,你說範導不知道我是來改本子的?
方聖笑了一下說,這下不是知道了嗎?而後他站了起來,他說,走吧,咱去吃飯。
四
晚上的飯改在臨街的一家小餐館裏,在飯桌上譚漁第一次見到了夏子。夏子並不像二郎形容的那樣,一頓飯時間她都很少言語,給人一種很有心計的印象。譚漁也有些悶悶不樂,他喝了幾杯悶酒,就低著頭吃飯,很少去看誇誇其談的範導。二郎一邊吃一邊給方聖商討著合同和那封信的措辭,方聖說,改,就按我說的改。二郎似乎察覺到了譚漁的情緒有些不對勁,他不停地讓譚漁吃菜,最後他們回到住處,二郎說,你不高興?
譚漁說,我沒有不高興,但我覺得這裏說話不自由,還要戴麵具。
二郎說,咱得明白咱的身份,咱來弄啥了?給人家打工的。
譚漁說,你是,我不是,我搞劇本,總得發表自己的意見。
二郎說,發表意見可以,但不能給人難堪。
難堪?譚漁說,我隻不過說句實話罷了,這本子就是不行嘛。
二郎說,那當然,行了還能讓你來?
譚漁不說話,他站起來走到寫字台前,從二郎的煙盒裏抽了一支煙。剛點著,方聖就推門過來了。方聖說,你們先歇著,我到孫導那兒,孫導剛才打電話說是要調本子過去看一下。
二郎說,時間長嗎?
方聖說,那要看他的情況。
二郎說,那譚漁幹啥?
方聖說,先看原著,本子就是根據原著改的,這樣對改本子有好處,你說是不是,譚兄?
譚漁沒說話,他看著方聖。
方聖說,今天別看了,坐一夜車,好好休息一下。
二郎說,對對對,歇著。
方聖從譚漁的床上拿起本子對他們說,那我就去了。說著方聖走出去。譚漁坐在床上聽著方聖的腳步走遠了,就到衛生間裏撒了一泡尿,而後在淋浴下洗了一個澡。熱水從蓮蓬頭裏噴出來,水汽一會兒就彌漫了衛生間。洗完後他用手擦了一下滿是水汽的鏡子,看到鏡子裏他赤裸裸的身體有些瘦了。
譚漁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二郎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譚漁躺在床上茫然地傷感,他覺得他就像一塊漂浮在水麵上的木塊,毫無目的地被水浪撞來撞去,他就這樣一邊流浪一邊想著心事,在那些時光裏他幾乎把和他有關的人都在他的腦海裏過濾了一遍,小紅,葉秋,謎一樣的趙靜,當然還有報社裏那個自稱詩人的狗屁社長,還有他工作過的錦城文聯,現在文聯怎麼樣了?他突然有點懷念那段在錦城文聯忙忙碌碌的日子,真有點懷念他那間房子了。他讀過的許多書還都存放在那間房子裏,由於長久的封閉,那間房子裏肯定充滿了黴變的氣味。如果年前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回去把那間屋子好好地整一整。接著他又想起了蘭草和兒子,兒子今年都該上高二了吧?蘭草和那個戴眼鏡的瘦子結沒結婚呢?最後他突然想起了他的老爹,想起了他的老娘,想起了他家鎮邊上開的那片小菜園。這個時候蘿卜都該窖起來了吧,那片胡蘿卜還沒有刨下來,爹總是那樣,一直讓那些胡蘿卜長在地裏。還有那片大白菜,還都長在地裏嗎?他似乎聽到媽正走出那間土屋提著水桶去壓水,媽,譚漁在心裏糊糊塗塗地叫一句,該做晚飯了吧?給我砍一塊紅薯,我真想吃紅薯,我有多少日子沒回家了呢?媽,我真有些想家了。他聽到了老娘壓水的聲音了,清涼的水流進水桶裏去,他在那流水的聲音裏慢慢地睡著了,可是淚水仍然從他閉著的眼睛裏流出來,弄濕了枕頭。
五
譚漁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這一覺睡得真死,是昨天多喝了一杯水酒的緣故嗎?他側身看看,二郎像一頭豬蜷彎在一起,衣服也都掉在了地板上。二郎,譚漁叫道,衣服掉了。二郎翻個身坐起來,同室的幾個同學都在笑他。譚漁說,快起來,跑操了。譚漁站起來拉開窗子,一股清新的空氣從校園裏湧進來。譚漁暗自笑了一下,這個二郎。譚漁起身下床把衣服給二郎拾起來,到衛生間裏撒了一泡尿,回來又躺在床上,譚漁的頭腦裏湧出一些學生時期的往事,他突然想起了錦,這真是奇怪,他一直那樣躺著回憶著他和錦的一些往事,這時二郎翻身坐起來,他說,醒早了?
譚漁說,剛醒。
二郎下床去了衛生間,回來時卻鑽到譚漁的被窩裏來,二郎說,讓讓。
譚漁說,看你,老毛病又犯了。他說著往裏靠了靠。
二郎說,早沒這樣了。
譚漁說,你昨天弄啥去了?
去等方聖了,我一直等到方聖從孫導那裏回來。二郎說,方聖被孫導當頭訓了一頓。你知道方聖到北京來也靠著孫導,他沒少在孫導那花錢,不然的話,他會收他做徒弟?
譚漁躺在那兒,沒有接二郎的話,他的腦海裏卻呈現出那個綠樹如茵的校園。二郎看他一眼說,譚漁,你昨天夜裏睡覺哭了。
我哭了?譚漁有些吃驚。
二郎說,哭了,我回來的時候你睡著了,你的眼睛裏流著淚,我好傷心,本想叫醒你,可又怕打破你的好夢,是不是又夢見錦了?
譚漁說,沒有。
你別騙我。咱們兄弟在師範裏一塊生活了幾年,一個碗裏吃飯,一個床上睡覺,我還不知道你?你別騙我,這又不是一天半天了。媽那個×,咱們兄弟不就是從農村來的嗎?我們不就是農民的兒子嗎?我們比人家低多少?我們比人家賴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