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春天(1 / 3)

1992年春天

在河流彙聚成海洋之前

在你將我的真心扔掉之前

噢寶貝,我得重新考慮

我愚蠢的念頭

我需要一個人來緊抱著我

但我會等待更好的到來

我會忠實的等待

——佐治?邁克樂:《信任》

譚漁結束了三十四年的鄉村生活,最終進入了城市。在初春一個清冷的早晨裏,他告別妻子和兒子,穿過空空蕩蕩的操場,在那個沒裝門的牆洞邊停住了。兒子拉著母親的手站在寒冷的空氣裏眼巴巴地朝他喊道,爸爸。兒子的聲音很單薄,顫抖著飛過來撞在他的心上,他哆嗦了一下,手裏的提包脫落在地。他把披著的軍大衣放在提包上,毫不猶豫地走回去,在兒子麵前蹲下來,一隻手撫摸著兒子的臉。他看到有晶瑩的淚水在兒子的眼睛裏滾動,就—下把兒子摟進懷裏。妻子立在他們的身旁,用手理著他被風吹亂的頭發,妻子的衣袖摩擦著他的臉。兒子抬起臉說,爸爸。

紅色的霞光如霧一般從東方的天際彌漫下來,給這幅本來很淒涼的畫麵注入了許多暖色。妻子拉開兒子說,你爸還回來哩。譚漁說,亮兒,過幾天我就回來。他的雙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說,我每星期都回來。

在譚漁的記憶裏,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妻子和兒子,那些短暫的離別隨著時間的流逝都消融得無蹤無影。一轉眼兒子已經八歲了,兒子已經長大了。他突然記起在這所小學裏他已經居住了十一個年頭。十一年來這所小學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他和妻子卻一直住在那兩間西廂房裏,這十一年清貧而溫暖的學校生活後來成了一本很厚的相冊,供他在孤獨之中細細地翻閱。現在他深情地望一眼他們居住的房子對妻子說,回去吧,天冷。

妻子說,路上小心,上車下車別慌,等車停穩了。

他說,知道了,回去吧。他對兒子說,聽話,放了學幫你媽幹點活兒。兒子很懂事地點點頭。譚漁說,回去吧。說完他轉身穿過冷清的操場,最後在他的提包前停住了。妻子和兒子仍然立在那裏朝他擺手,他們身後是一片灰紅的底色。譚漁的心緊了一下,身上如同觸了電。這幅充滿淒涼情愫的畫麵在後來的日子裏曾經無數次地回到他的眼前。這種情景的一次次重現,使得畫麵失去了本有的顏色,慢慢地變得如同放得陳舊的相片底版一樣模糊不清。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譚漁穿過初春裏仍然冰冷的街道,最後來到碼頭上。那個時候艄公正在河道裏敲打著冰塊開鑿航道。鐵器擊打在冰麵上發出啾——啾——的聲響。那聲音傳到譚漁的耳朵裏變得很細,把整個河道弄得很空曠。他轉回身,看到陽光從灰色或暗紅色的房屋的邊緣幅射下來,把街道切割成許多碎片。穿著臃腫的小鎮人在他的視線裏穿梭,那些人一會兒走進陽光裏一會兒又走進陰影裏,這些熟悉的麵孔在後來的時光裏他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都被從小飯鋪裏散發出來的灰白的炊煙所代替。鄉村小鎮的生活留給他的隻是平穩而從容,譚漁對這些突然產生了一種親切而留戀的感覺。

他就這樣立在初春清晨的空氣裏,作為一個局外人對這個他生活了三十四年的鄉村小鎮作一種審讀,一直到艄公吆喝上船的聲音從河道裏傳過來時他仍舊沉浸在那種審讀裏。那個時候他沒有注意到渡船行走在河麵上把一塊塊碎冰擠壓到船底的情景,許多漂浮著的冰塊被他所忽視。冰塊撞擊船幫的聲音如同河道裏吹來的寒風掀揚著他的頭發他的衣服,卻沒有走進他的思想。當他下了渡船爬上堤岸回過頭來眺望他的故土時,他的眼睛被河道裏的冰塊映射過來的陽光所擊傷。他的眼睛裏頓時飛濺出許多火星,這使故鄉的形象在他的腦海裏一度陷入模糊狀態。他突然覺得自己如同一個浪子,由於他眼麵的道路被燦爛的陽光所籠罩,使他一時沒弄清那道路的本來麵目。

現在譚漁行走在潁河對岸一個名叫小集的村莊的土路上。村莊仍舊惺忪著眼睛,在初春的寒風裏坐著。路麵堅硬而凸凹,由於季節的緣故,許多匆匆而過的腳步仍舊留在冰凍的泥濘裏,譚漁的鞋子踏在上麵發出咚咚的聲響。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每逢星期五或者星期六,譚漁都要急匆匆地穿過這段狹窄的充滿腳印的鄉間小路往家趕,回到那所小學裏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兒子。他對這條泥濘的土路充滿厭惡,他無奈地望著泥水打髒他的褲腿和粘在他鞋上成坨成坨的泥巴就會咬牙切齒地罵一句。可是到後來他下決心離開這個生他養他的潁河鎮,離開妻子和兒子,離開他腳下的滿是泥濘的土路時,對這條土路無論怎樣他再也恨不起來,他有一種魚兒離開水的感覺,腳下的路變得是那樣冗長,使他走得很吃力。那個時候他渾身的衣服被汗水所浸透,他停下來,擦—把頭上的汗水,然後抬起頭,他突然看到葉秋立在這泥濘小路的盡頭。

葉秋在那個季節裏穿一件紅色的風衣出現在他的視線裏,這使他感到意外。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旺盛的綠色,那綠色在他的感覺裏蔓延開去,化成一個世界,他聞到了春天的氣息,他聞到了花的芬芳。他看到葉秋不顧泥濘朝他飛奔過來,她的風衣被風高高地揚起,就像蝴蝶舞動的翅膀。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抱,他們相互攙扶著走過那段泥濘,而後來到平坦的通往城市去的公路上。葉秋說,辦好了嗎?譚漁災難深重地看著她,他沒有說話,隻對她搖了搖頭,而後轉身去望那條他們剛剛走過的路,那條黃色的泥濘小路在陽光下仿佛一條就要騰飛的龍在閃閃發光。譚漁猛地意識到這條土路太頑強了,多少歲月以來它就一直躺在這裏任世人蹂躪。那個時候他緊緊地握住葉秋的手,似乎想從她那兒得到力量。葉秋目光堅定地看著他,葉秋粉濃濃的臉上竟有一雙那樣出俗的眼睛,那眼睛是—潭秋水,一潭似海一樣的秋水。譚漁知道,他自己已經成了那潭秋水的泳者。譚漁以前在妻子洗衣服的時候也常常在潁河裏遊泳,他像一條魚在水裏暢快地遊著,不時地向岸上發出喔喔嗷嗷的喊叫聲,妻子洗衣的棒槌聲在岸邊迎合著他,可現在他更渴望在這潭秋水裏遊泳,他知道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這潭秋水了,他知道他已經是個不可救藥的溺水者了。那秋水清澈透明,卻使他探不到底,那潭他望不穿的秋水呀!葉秋攏了一下她男孩一樣的短發,什麼也沒說,她拉著他來到站牌前,在他們左右,是一條伸往東西寬闊而沒有泥濘的柏油路,他們立在陽光裏等待著開往城市的客車。

現在譚漁立在城市繁華的街道邊,城市的五光十色使他眼花繚亂,他站在街道旁,如同一個旁觀者。一輛又一輛小轎車大客車從他身邊飛箭—般穿過,粉綠色淡黃色的高層建築在陽光下依次立在街道的兩旁。許多衣著漂亮穿著入時的女郎和瀟灑的男士騎著摩托車或者輕便車如水一樣在陽光裏流動。這一切都使譚漁感到親切,這使他想起了潁河鎮。那座肮髒的小鎮在他的記憶裏突然變得是那樣的猥瑣,在城市人的眼睛裏那小鎮如同一個身穿破舊棉襖蹲在陽光裏取暖的老農。是有點像老農。譚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現在也是城裏人了!他來到一個站牌前,看清那是2路車。他放下提包,迅速袖起他凍疼的手。他的身邊站著一對也在等車戴著墨鏡的情侶,男的穿著一件黑色的皮大衣,脖子裏係著一條毛茸茸的白圍巾,他的腳不停地隨著他哼唱的曲子的節奏來回晃動。女孩穿著一件款式十分醒目的裘皮大衣,一頭拉絲的黑發如風一樣凝聚在空中,她突然伸出戴著紅色皮手套的胳膊朝一個騎摩托車從他們麵前駛過的男子說,那個就是俺公司的老曹。

是嗎?男子不哼了。

是的,就是他。小雨的情夫,在小雨身上沒少花錢,還在公園那邊買了一套房子,單等著給小麗離婚。

鄉巴佬!他才進城幾天?

譚漁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在他的感覺裏,仿佛他們就是在說他,他慌忙放下袖著的手。他的樣子真是有點像鄉巴佬,他看—眼身上的綠大衣,看一眼被棉襖撐死的中山服褂子,他就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像個賊似的慌忙掂起提包離開了站牌,他再沒有沿著那綠色的冬青的邊緣往前走,那條置身在陽光裏的道路好像與他無緣,他走進街道東邊建築的陰影裏去了。他想避開城市人的目光。這時他想起了妻子,妻子坐在陽光下為他洗衣服,妻子洗著洗著停下來,妻子說,買個襖吧,兩麵穿的那種。他放下手裏的書說,看吧。那個時候他穿著一件古銅色的棉襖坐在陽光裏看書,學生們歡快地在操場裏奔跑,他用手摸—摸身上的棉襖,陽光穿透布層和棉花走近了他的皮膚,他在熟悉的鄉村小學裏感到了太陽的溫暖。現在,他走在城市高樓的陰影裏,突然間,陽光好像與他無緣。在他匆匆穿越陰影的時候,他來到了一家報刊零售部前,由於報刊零售部的出現,使他很快忘記了剛才的煩惱。在一排花花綠綠的文學期刊雜誌裏,他看到了一期新近的《莽原》。那本《莽原》一下子就跳進了他的視線裏,有一股熱流湧遍了他的全身。盡管他在十天前就收到了這期刊載了他一部中篇小說的刊物,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一本。他猶豫了一下又對賣書的女孩說,再給我拿一本。

拿一本啥書?

他把手中的雜誌朝她揚起來說,還是這。

女孩又遞過來一本。他一邊掏錢一邊對女孩說,上麵有我一篇小說。

女孩說是嗎?女孩迅速拿起一本翻開問道,哪一篇?哪一篇是你寫的?

他說,第二篇。

《愛神與顱骨》?

他笑了一下說,是的。說著他把錢遞過去。

女孩說,你就是譚漁?

譚漁朝她點了點頭。

我在《聲屏報》上看到過對你的介紹。女孩一邊說一邊用手擋住譚漁遞過來的錢說,不要錢了不要錢了,這一本算我送給你的。

咋不要錢呢?他大方地把一張五元的紙幣放在台子上,提著包就往外走。那女孩追出來時他已經走進了陽光裏,他朝女孩揮揮手中的雜誌沿著冬青傍的邊道往前走。那會兒他沒有為自己的這種淺薄而感到羞恥,我為什麼這樣心急火燎地想得到城市人的認可呢?他反而從女孩那裏得到了勇氣,他很自信地一手拿著兩本《莽原》一手提著提包在那條被陽光所普照的街道上往前走,車輛和行人如風一樣吹拂著他的目光,突然間,城市裏的一切在他的眼睛裏變得是那樣的美好。

他幾乎沒有感到累就來到了錦城文聯所在的那條街道,在走進文聯那座灰色的三層小樓之前,他放下提包,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中的兩本雜誌裝進提包裏,他整了整衣領,把軍大衣脫下來搭在左胳膊上,正準備走進去,就看到汪洋和一位氣質很好的女士從灰樓的門洞裏走出來。汪洋是一個不拘小節不修邊幅說話粗聲粗氣又很有才氣的青年評論家,在以後的交往中由於共同的愛好使他們成了一對莫逆之交。現在他一看到汪洋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他揚起手朝汪洋喊道,唉!

汪洋和女士停止了交談,汪洋看到了譚漁,他的情緒—下子高漲起來,他叫了一聲,哎呀!接著兩步跨過來,一下子捉住了譚漁的手,嘴裏不停地喊叫著,哎呀,你到底來了,關係都辦妥了?

妥了,我來幾次都沒見到你,譚漁說,去省裏開會了?

是呀,汪洋攤開雙手說,昨天才回來,回來丁主席就對我說你今天來報到。我有事都沒去辦,專門在這兒等你。哎,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汪洋側身看著那位女士說,這位是葉秋,在師範學院,中文係的。

葉秋?譚漁看著她說,好傷感的名字。

是嗎?葉秋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從來沒人對我這樣說過。

譚漁說,隻有在秋天,葉子才顯示出它不同尋常的意義。

好了,我的大作家,往後我們有機會探討這些話題。汪洋對葉秋說,這就是我們常常議論的譚漁。

譚漁?葉秋的眼睛裏閃出一絲驚訝來,她把手裏的車子支住,摘下手套朝他伸出手來。譚漁握到了一隻柔軟而溫暖的手,那隻小手仿佛一隻小鳥臥在他冰涼的手裏。

葉秋說,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你想的是啥樣?

非常高大,一頓能吃五個饃的漢子!

譚漁笑了,現在呢?

沒想到這樣秀氣。

譚漁沒再說什麼,他那隻冰涼的手突然止住了他想說話的念頭。那天葉秋騎上她的女式變速車真的像一片葉子被風刮走了,這一點給譚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由於她的出現使他以後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像一隻鳥被痛苦的雨絲打濕了翅膀,他艱難地,幾乎是竭盡全力地在灰色的天空中飛行。

多年以來,由於愛好文學的緣故譚漁已記不清他這是第幾次來錦城文聯了。但第一次來這裏改稿的情景隨著他一次次的回憶卻越來越清晰了。由於改稿的事情,譚漁卻忽視了那潮濕的天氣是陰雨的前兆。譚漁背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提包,沿著滿是泥水的街道向人們打聽錦城文聯在什麼地方。那個時候這座城市還沒有整齊的街道和紅綠燈,還沒有齊刷刷的冬青叢和伸開手臂的路燈,更沒有卡拉OK和舞廳。那個時候讓這座城市值得炫耀的幾幢高層建築現在都變得又低又矮醜陋不堪地蹲在灰暗處不敢聲張。但多年前的那個上午譚漁沒有想到會下雨,或者說是因為興奮使他忽視了這個問題,那場意外的秋雨打濕了他的衣服和布鞋,因而把他搞得狼狽不堪。那個遙遠的卻銘刻在心的上午,譚漁像一個討飯花子立在灰暗的樓道裏,樓道兩邊湖藍色的門都關閉著,他一個接一個地瞅著掛在門框上方的牌子。在樓道的最南端,他終於找到了《黃泛區》編輯部。譚漁站在那個他向往已久的具有鮮明的地域性的文學雜誌編輯部的門前,感到渾身發抖。他站在門前,即使隔著關閉的門他也聽到裏麵的談話聲。那天他在那扇門邊一直站了很久才舉起手來,他敲門的聲音膽怯而羞澀。門開了,一道強烈的燈光注在了他的臉上,他看到了一個禿頂的腦袋,那張蒼老而溫和的臉看著他說,你找誰?

溫老師。譚漁聽到他的聲音哆嗦而嘶啞。

進來吧。那麵容蒼老的胖老頭把他讓進去,讓給他一把椅子說,坐吧。

譚漁看到屋裏還有兩個身穿藍色運動服的女孩子,那兩個留著長發的女孩子用一種新奇的目光看著他,她們的目光讓他麵頰發燙,使他抬不起頭來。

有事嗎?那老頭說。

譚漁慌亂地從他的提兜裏找出一封信,那封印有《黃泛區》編輯部字樣的信已被雨水浸濕了,他在遞過去的時候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就是溫老師?他呆頭呆腦的話語使得兩個女孩子發出哧哧的笑聲,她們的笑聲使他無地自容。接下來他幾乎沒有聽清溫老師有關他那篇小說的修改意見,也沒記住那兩個女孩是什麼時候走的,隻記得他臨走時掏出一張濕透的車票,那張灰色的顯露著油印鉛字的車票使他顯得更加寒酸。溫老師遲疑了一下接過他手中的車票,然後小心翼翼地貼在一張窄窄的白紙上。溫老師說,走。他就跟在溫老師的後麵走出屋子,他被雨水浸濕的布鞋發出撲噠撲噠的響聲,那聲音在灰暗的樓道裏像一隻蝙蝠盲目地飛翔著,那聲音一直飛到二樓,在一間辦公室裏停住了。譚漁隱隱地記得有一位文質彬彬留著背發的中年人坐在沙發裏和別人談話。溫老師說,這是咱的業餘作者,來改稿的。

好好,改吧。

修改意見談過了,他要回去,有張車票……

報,到會計那兒去報。

溫老師領著他退出來,那隻蝙蝠飛翔的聲音又傳到三樓,在另一間辦公室裏,在一張光滑的桌子後麵,譚漁看到一個正在打毛衣的女孩,女孩的一雙大眼在那張車票上掃了一眼有些不耐煩地說,咋弄濕了?譚漁還沒有聽到溫老師說話,他的腿就哆嗦起來。那個遙遠的秋日的上午,譚漁手裏握著剛剛報銷的兩塊車票錢離開了文聯,他乘車回到家鄉的潁河邊,在一個護堤人躲雨的棚子裏一直坐了很久。他木呆地望著煙雨朦朧的河道,望著一個老漁翁拉著白船子在他麵前的纖道上吃力地走過,望著兩個身披塑料布在河道裏搬網的少年,望著秋雨似一場浩浩蕩蕩無邊無際的夢境在他的現實裏展開,當他看到他的新婚妻子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出現在對岸碼頭上的時候,他再也止不住淚流滿麵。那場彌蕩著憂愁淒楚的秋雨在他的感覺裏一直下了許多年,那場澆灌了一棵倔強樹苗的秋雨一直在他的感覺裏下了許多年。現在他跟著汪洋走進還是當年的那間掛有《黃泛區》編輯部牌子的房間裏的時候,那場一直落了多年的秋雨突然戛然而止。譚漁坐在編輯部的沙發裏端著汪洋給他倒的一杯熱茶雙腳蹬在溫暖的火爐上時思想裏突然呈現出一片燦爛的陽光。在那陽光裏,他仿佛一個走了很遠很遠路程的孩子,有一種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的渴望,他不由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對命運有著同樣感受的汪洋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深有感觸地說,老兄,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像你我這樣農村裏的孩子弄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你說說,咱弄到這一步,要比人家多付出多少代價?

譚漁看了汪洋一眼,而後就直直地看著手中的茶杯,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裏的情景,想起了那兩個女孩子哧哧的笑聲,那笑聲多年以來如同酵母一樣在他的思想裏滋生出酒一樣濃烈的情緒,一種摻雜著向往和仇恨的情緒,在空閑下來的時候他—遍遍地讓那笑聲折磨自己,使自己從那笑聲裏得到恥辱,讓那笑聲給自己前進的力量。他說,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有—種想哭的感覺。

我也是。汪洋說,那個時候還是溫老師在這兒。

汪洋突然止住了他的話題,他們都沉在記憶裏。譚漁想起他有生以來認識的第—位編輯老師,那位令他尊敬的溫先生已在三年前—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溘然去世了。

汪洋說,溫老師當了—輩子的編輯,活得太累,再也不能像他那樣,我們要活得瀟灑—些,活得像個樣子!汪洋揮舞了一下拳頭說,操!農村出來的孩子咋了?農村出來的孩子也是人,不比誰低半頭,咱們要給他個樣兒看看!

譚漁後來才明白,在汪洋的心裏同樣堆積著對城市的仇恨,到後來汪洋幾乎放棄了自己對文學的癡情去搞有關大學生愛情詩集的時候,他深深地理解了他。那時汪洋對他說,操!不中,咱得想辦法弄錢,這個社會沒錢不中!沒錢你就活得寒磣,沒錢你就進不了舞廳,沒錢你就進不了國王大酒店!但這個時候譚漁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汪洋的話讓他感到吃驚。他怎麼會變得這樣俗氣?那個時候他仍然被自己崇高的文學理想所鼓騷,他不認為自己活得有多苦,他認為世上再也沒有比搞文學創作更有意義的了。到後來他才明白,文學就是他走進城市的精神之柱,惟有在筆和稿紙麵前,惟有在別人談論起他的小說的時候,他才能自信起來。在後來的許多場合裏,當他迷茫的時候,他就用這種精神鼓舞自己揚起頭顱,譚漁,挺起你的胸膛,你並不比他們差!

在那個陽光很好的初春的中午,譚漁就懷著這種心態跟著汪洋拜訪了文聯所有在家的同事。那天文聯的同事為了歡迎他都沒有回家,在離文聯不遠的一家餐館裏為他接風,這使譚漁很受感動,在給同事們敬酒的時候他的手都在顫抖,他倒酒的姿勢是那樣的土氣,他勸酒的話語是那樣的笨拙,但他的自卑很快被同事們的熱情所淹沒,那天他紅著臉接受了每—位同事給他端的三盅酒。在他的記憶裏,他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的酒,那酒使得他有些頭暈,那天回到編輯部躺在沙發上,隻片刻工夫他就睡著了。

那天他被一陣鈴聲所驚醒,他惺忪著眼睛來到走廊裏。走廊裏很靜,還不到上班的時候,他不知道那鈴聲來自何處,起初他以為那是誰屋裏的鬧鍾,可是不像,他遲疑了一會兒又往前走,他來到有鈴聲的房門前,小心地敲敲門,裏麵沒有聲音,他推一下,那門竟然開了。他看到屋子裏空蕩蕩的,隻有一隻沙發和一張土黃色的茶幾,在茶幾上放著一部紅色的電話機,間接刺耳的鈴聲就是從那電話裏發出來的。他上去小心翼翼地拿起話筒,裏麵就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喂,文聯嗎?

譚漁說是呀。

女人說我找汪洋。

汪洋?他回去了。晌午我們一塊吃過飯他就回去了。

女人說你是誰?

譚漁說我是譚漁。

譚漁?噢,就這吧。

接著,譚漁聽到話筒裏有嘀嘀的長鳴聲,他放下話筒,鳴叫聲就消失了,一切又都化為寂靜。他在沙發上坐下來看著電話機,他突然有了想使用電話的渴望。可是我打給誰呢,在這個城市裏,我沒有—個可通電話的人。他慢慢地翻動著電話號碼簿,在那些黨政機關的頁碼裏,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又翻,等翻到服務那—項,他就想,給賓館打個電話吧。他隨便找到了一個號碼:4426。可是他不知道怎樣撥號,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打過電話,撥號碼時是把話筒拿起來還是放著不動?我記得我們鎮上使用的電話都是手搖式的,在那裏打電話都得把話筒放在電話機上,而後再搖動機子,日日日日,—陣響。這話機是不是那個樣?他沒動話筒先撥了一回號碼,可是沒有聲音。他坐在那裏,極力地回憶著電影上或電視裏那些人是怎樣使用電話的,難道是先拿起話筒再撥號?他這樣想著,就把話筒拿起來,他聽到裏麵有一個長鳴的聲音,接著他撥了那個號碼,4426,接著,話筒裏就有嘀——嘀——的聲響,他聽到有人拿起話筒,就有一個奶聲奶氣的女子說,你好,哪裏?

譚漁對突然而來的女子沒有一點準備,他心裏很緊張,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話筒裏的女子又說,喂,你是哪裏?譚漁的手突然哆嗦起來,他慌忙放下話筒,幾乎是逃跑似地離開了電話間。

整個下午譚漁都在整理放得雜亂的來稿,他把來稿一件件地抽掉信封核對好地址疊放在一起,他決心在短暫的幾天裏把編輯部的來稿過濾一遍,對業餘作者迫切的心情他有著深刻的體會。可是丁主席上午說編輯部一般不退稿,你說,人家多有名氣的大雜誌還不退稿呢,何況咱這內部刊物?我們全靠政府給的這點事業費,就這點事業費,明年給不給還是個謎,現在不正提倡斷奶嗎?譚漁隻是淡淡地笑了笑,他無話可說。現在他看著一疊又一疊的來稿,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傷感來,在文學這條小道上擁擠的人太多了,或許是因為一杆筆一本稿子再搭上一個信封幾毛錢的郵資,就可以換稿費的緣故吧。可是這太不容易了,我清貧的文友們。或許是他在錦城地區小有名氣吧,他接觸過各種各樣的文學愛好者,他們在貧窮封閉的空間裏時時刻刻做著自己的美夢,他們用皺巴巴的小學生用的作文稿紙把自己的作品抄好拿給他看時,眼睛裏就放射著一種激動而膽怯的目光,那個時候他的心裏就生出淒涼的感覺,我和他們能有多少差別呢?一個下午他麵對那一疊疊來稿思想始終浸泡在那種淒楚裏,有些時候他會靜立在窗前回想自己所走過的路,他不由自主地攥緊自己的拳頭用力揮動兩下,好好幹!要珍惜自己所得到的一切。

他在不知不覺之中迎來了初春的傍晚,西天暗紅色的光花花噠噠地照在窗子上,那霞光發出颼颼的冷氣穿透玻璃,這使譚漁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個時候門開了,汪洋一進門就高聲地嚷道,夥計,咱們一起幹吧!

譚漁從沉思裏走出來,他迷惑地看著汪洋說,幹啥?

來,坐下來給你說。汪洋朝身後招呼一下說,來,你也坐。

譚漁這才看見葉秋,葉秋仍是上午的那一身裝束,她立在門口,紅色的霞光仿佛霧一般穿過玻璃把她給彌漫了,她仿佛剛剛從天空中飄落下來,這一點給剛剛從沉思裏走出來的譚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葉秋說,怎麼,不認識了?

譚漁說,看你說的,怎麼會不認識,坐,請坐。譚漁又說,喝點水吧。

汪洋說別客氣,不是外人,要喝她自己倒。哎,夥計,幹不幹?

譚漁—邊往杯子裏倒水一邊說,啥幹不幹?

愛情詩大獎賽!分兩個組,大學生組和中學生組,麵對全國,這個市場可大了。汪洋一邊接過譚漁遞過來的茶水一邊說,然後再把得獎的作品結集出版,銷售絕對沒問題,凡是參賽者每人均可得到一冊,不說多,兩萬人參賽吧?就是兩萬冊!現在的詩集能印兩萬冊,不得了的事!

譚漁說,這事我可沒經驗。

哎,有我嘛。汪洋說,咱用編輯部的名義,在《中國青年報》、《語文報》上發啟事,絕對能成,況且這也是一件好事。

發啟事不得錢?

那得,廣告費,郵資,當然得先投資,不下本能求利?汪洋說完對一直沒言語的葉秋說,是不是?

葉秋笑了笑,但她仍舊沒有說話。這個時候走廊裏突然響起了噠噠噠的腳步聲,那是高跟鞋敲擊走廊裏水泥地板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從走廊裏傳過來有些誇張,汪洋因那聲音突然止住了說話。在暗淡的霞光裏,譚漁沒有注意到汪洋的表情所發生的變化,他們聽著那聲音在門口停住了,接著門被推開了。譚漁看到一個女人,一個留著一頭漂亮長發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女人,這個女人他認得,她是汪洋的妻子。譚漁曾經在他們家吃過飯,譚漁忙站起來說,弟妹,是你,進來進來。

汪洋妻子的臉上飄浮著一層濃重的烏雲,她沒理譚漁的茬,而是盯著汪洋厲聲說,晌午弄啥去了?

興奮的情緒仿佛遍地秋葉被一陣風從汪洋的臉上吹走了,汪洋沉著臉說,哪也沒去。

你再說一遍!

汪洋把下頦抬起來說,哪也沒去!不信你問譚老兄,今天是不是給他接風?

我不問!汪洋的妻子凶神一樣叉起腰說,晌午就是他接的電話,我問啥問!

譚漁的臉熱辣辣,好像一個辦錯事的孩子,他說,坐坐坐,有話慢慢說。

汪洋的妻子把手指到汪洋的臉上,譚漁看到有暗紅色的唾液在空中飛射,你怪得法,不回家也不說一聲!接孩子,做飯,洗衣裳……

好好,咱別在這兒說。汪洋站起來說,走走走,咱別在這兒說,別在這兒丟人,回家回家!

回家?說清楚你再回家,是不是又給哪個婊子約會去了?

汪洋不再理她,站起來就往外走,他妻子上來拉住了他的衣服。汪洋伸手把她推了個趔趄,她沒站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汪洋不再理她,回身徑直地走出門去。那個女人立刻嚎啕起來,哭聲裏夾雜著粗野的咒罵,她的哭聲在暗淡的房間裏在長長的走廊裏像水浪一樣波動,譚漁仿佛一個溺水者被這突來的場麵弄得不知所措。丁主席和辦公室的劉大姐聽到哭聲從樓上下來,又說又勸地把她拉走了。

黃昏慢慢地走進屋來,屋子裏一點點地加重灰暗。譚漁和葉秋都靜靜地坐著,他們沒去拉燈,整幢樓房都深陷在寂靜裏。他們相互之間都能聽見各自的呼吸聲,他們似乎失去了說話的欲望,各自沉浸在一種情緒裏。他們這樣坐了很久,一直到屋子裏再也看不清對方的麵容時葉秋才說,你咋不說話?

譚漁說,咋會這個樣子?真沒想到。

葉秋說,以前我也挺同情這個女人。

現在呢?

怎麼說呢?這女人似乎有—種變態心理,不能見自己男人和女同胞在一起,說說話也不行。沒有感情就離,相互之間不能理解,不能原諒,這還有啥意思?葉秋停頓了一下又說,你為啥不說話?我是不是說的太多了?譚漁感到她的胸中有很多話要流出來,要灌滿這間屋子,她的思想如同黃昏裏飛起的蝙蝠一樣四處流浪,這給他一種新奇的感覺。譚漁說,不多不多,剛剛開頭,你說。

可葉秋偏偏止住了,那些飛翔的蝙蝠消失了,屋子裏又靜下來。遲了一會兒葉秋站起來說,不早了,我走吧。

走嗎?

走。葉秋說著走到門口又站住了,她轉身看著譚漁說,要不一塊出去吃點飯吧。

譚漁聽到葉秋的聲音裏有一種傷感的成分,由於光線的緣故他沒有看清葉秋的臉,他遲疑了一下說好吧。

譚漁帶上門,他們一同穿過樓道裏昏黃的燈光,又穿過一段兩邊生長著冬青的水泥路,最後來到大街上。他和葉秋並肩走在城市夜間的街道上,這個女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不同尋常的氣息被寒風吹淡了。多年以來,譚漁一直生活在偏僻的鄉下,他從來沒有過和一個陌生女人在夜間一同走路的經曆,這種情景的出現使他有些心慌意亂。葉秋突然停住說,你喜歡吃啥?

譚漁說,隨便。

葉秋說,今天我請客。

譚漁說,咋能叫你請客。

葉秋說,我在這個城市裏生活了三十年,是純粹的地主,今天你初來乍到,也算我給你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