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漁沒再說話,他哆嗦了一下,他感到有些冷,他發現自己忘記了穿大衣。他同葉秋在一家亮著彩燈的餐館門前停住了。葉秋說,就這吧。
一走進去,一股夾雜著香味的熱氣就撲過來,餐館裏的顧客不多,葉秋徑直地朝靠裏麵的火車座走過去。葉秋說,坐吧。一位服務小姐麵帶微笑送上來一壺熱茶,然後遞過來一冊菜譜。葉秋點了兩個菜就把菜單遞給了譚漁,她說,你也點倆。
譚漁心裏突突地跳幾下,他有些緊張。他從來沒有進過這樣的餐館,以往他曾經參加過幾次外地的筆會,也算見過世麵,可那都是現成的,人家上什麼他就跟著文友們吃什麼,他光知道好吃,卻連一個新鮮別致的菜名都叫不上來,他看著文友用筷子點著新上的菜說這是什麼什麼,他隻有汗顏的份兒。現在他瞅一眼菜譜,那些菜的價錢讓他暗暗地吃了一驚,這一頓飯起碼要花去二三十塊錢,二三十塊錢都快頂住他家半個月的夥食費了,他有些後悔,今天真不應該跟著她出來吃飯。他胡亂地翻了兩頁又把菜單推了回去,他說,還是你來。
葉秋笑了一下就又點了兩個菜,接著她又要了一瓶白酒。
譚漁說,還要酒?
葉秋說,天冷,少喝點。葉秋對服務小姐說,先上涼菜,飯一會兒再說。
牆壁上柔和的燈光照在茶色的長條餐桌上,給人一種柔軟的感覺。譚漁倒上一杯茶送給葉秋,葉秋突然說,哎,要盒煙吧?
你吸煙?我這裏有。譚漁拍了拍衣兜說。那還是他上午來時買的,三塊錢一盒,日他娘,當時他想,合—毛五—支呀!一盒散花煙就要三塊,三塊錢,十斤小麥的價錢呀!吸了管啥用呢?可是到文聯見了熟人總得掏根煙吧,咱也不能太寒酸是吧?一咬牙,就買了。葉秋朝他擺了擺手說,你不吸?
譚漁說我不吸。
你寫東西不吸煙?
不吸,有一杯開水就夠了。
葉秋用灼灼的眼光看著他說,以前我讀完你的小說就會坐下來想一想,這個譚漁長的是個啥樣呢?今天一看,沒想你這麼年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三十四,比我整整大四歲。
譚漁看著手裏的茶水在燈光裏微微地顫動著,他沉思了一會兒說,你都讀過我的啥?
好幾篇呢。葉秋說,或許你是本地作家吧,或許是我教學時有用,所以我對你的小說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說實話,凡是能見到的,我都讀了。
葉秋的話使譚漁激動起來,他沒想到她這樣熱心他的小說,有啥感覺?
葉秋說,我以為你小說的內涵相當豐富,這裏不光指的是小說,以傳統的批評方法或純粹現代派的分析方法,都難以說盡你的創作。從本質上說,你的創作精神是現實的。正是因為這個基點,所以盡管你常常把腳伸進人的本能裏,用了一些現代派的創作方法,但你的寫作並沒有陷入自然主義,仍然能給人以深遠的韻味。我想不通,張藝謀怎麼不把你的作品拿去改編電影呢?
葉秋的話使譚漁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她對我的小說作了如此的概括,這些有關他小說的觀點使他感到新鮮,他的思想一下就和她拉近了。
葉秋說,所以今天我一見你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我看得出來,在你的身上隱藏著一種一般人所沒有的東西。
譚漁被深深地感動了,這叫一見如故,實際我們神交已久,在這之前,通過我的小說我已經和你交談了許多次了。
葉秋也興奮起來,她說,是這樣。
這時候菜上來了。譚漁把瓶蓋打開,把酒寫進酒盅裏。葉秋說,來,幹杯。
譚漁說,我喝酒不行。
怎麼,好習慣都讓你學去了?這酒今天一定要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苦難的鄉村生活從譚漁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他知道他的這些所謂的好習慣都是因為沒有錢而養成的。我常常坐在流失的時光裏坐在鄉村學校的夜間遙望著幸福的明天,等我有錢了一定要弄盒好煙抽,一定要弄瓶好酒喝,一定要帶著蘭草到城市裏找家好館子裏狠狠地吃一頓,找家高級賓館住一夜,讓蘭草好好地在潔白的浴缸裏洗洗熱水澡,然後我們就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做愛,讓電視一直放到再見兩個字!日他娘,老子我也洋氣一回!現在我已經進入了城市,我已經接近了那目標的邊緣了。他對葉秋笑了笑端起酒杯和葉秋碰一下就一飲而盡。三杯酒過後,他就感到有團火塞滿了他的胸膛。他說,你還真行。
葉秋說,孤獨的時候我一個人也喝一點。
孤獨?譚漁放下筷子說,你愛人不在家?
愛人?葉秋淒然地笑一笑說,兩個月前這個名詞對我來說還有意義,現在已經是一片煙雲了。葉秋端起一杯酒說,不說這個,來,幹!
譚漁看著她把那杯酒喝下去,就說,孤獨也是一份財富,一個人能耐住寂寞守住孤獨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有些時候我真想獨自坐一坐,在秋天黃昏的河道裏,望著遠處朦朧的帆船,望著一片片黃色的落秋,四周沒有一點聲音……
把一切都忘記,對不對?葉秋說,在草坪上躺下來,望著廣闊的天空,可那是夢。你不能不麵對現實,你有妻子,你有兒子,你有貧窮的根,這些我在你的小說裏早已感受到了,小說裏寫的是不是真的?
這你明白,小說都是虛構的。
但沒有對生活的深刻感受,是寫不出你那種情感的。
譚漁說,你說得很對。
那你的妻子一定很漂亮了?
不,她不漂亮。
葉秋說,正應了那首歌,她一定很溫柔?
譚漁沒有說話,他注視著手中的茶杯,茶水淡黃的顏色如同妻子煮好的濃濃的紅薯稀飯。他們相對而坐,這會兒餐館裏很靜,隻有操作間裏哧哧拉拉的爆菜聲隱隱地傳過來。譚漁在淡淡的香味裏又一次想起了妻子,他不由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葉秋說,她讀不讀你的小說?
不讀。譚漁說,她很難弄懂我在小說裏所表達的思想。當我把發表的小說拿給她看時,她隻是淡淡的一笑。
我明白了。葉秋說,你很幸福,因為你有一個賢慧的妻子,但你也很痛苦,有些時候她並不能理解你,你們隻是生活上的夫妻,但精神上有很大的差別。你是—隻落在雜木叢裏的雄鷹,你總是仰望藍色的天空在那裏積蓄著力量。所以有時候你就渴望著在黃昏的河邊坐一坐,進入如同在夢境裏飛翔一樣的生活。
譚漁說,實際人生就是一個夢境。我寫東西首先是為了生存,我有父母我有妻子我有兒子,我要盡我的義務。可是後來我突然明白了許多道理。有些時候我站在河岸邊就感到這人太脆弱太渺小了。你想,多少年以來,潁河就一直在那兒流呀流呀,一直沒有間斷過。可人呢?走了一茬又一茬,我們的先人祖祖輩輩在這塊土地上生存又消失,可他們留下啥了?就留下了文化,留下了用文字所記載的他們苦難的經曆。有時候我想盡管人生是場夢,但我總想用筆把這個夢的一部分記下來,我認為這是我生命過程中最有意義的一部分。所以我把一切看得很淡,我們每個人最終都要麵對死亡,知道了到這一點,麵對一切你還有啥不能坦然呢?能給我一點寫作的空間我就滿足了,再也沒有比讓我盡心地寫作更快樂的事了。
葉秋說,看來隻有你這樣傻了,你知道現在是啥年代?誰還這樣一心一意地做學問?你看人家都在幹啥,都在撈錢。我家四妹放著多好的工作都不做,跟人家跑到南方去做生意,她跟人家去香港,就來回給人家帶個包,你知道人家給她多錢?兩千。
帶的啥東西,這麼值錢?
啥東西?毒品。
這很讓譚漁吃驚,她咋會幹那種事兒?那可是犯法。
你說犯法,她可不以為然,隻要能掙錢,她啥事兒都能幹。葉秋說,我真不能理解。
是不能理解。說完,他們又陷到沉思之中,譚漁有一種惶惶的感覺。遲了一會兒葉秋說,不說他們,來,幹杯!
他們又一飲而盡。在那個最初進入城市的夜晚裏,譚漁真實地認識了葉秋,他突然感到有很多話要對葉秋講,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願望。那個晚上他們一直說了很久,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們幾乎快把那瓶白酒喝光了,他看葉秋的眼光有些發直,我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的酒,他幾乎忘記了葉秋是什麼時候結的賬。那個初春的夜晚他們一同走出那家餐館,寒冷的風迎麵吹來,使他有些站立不住。葉秋說,能走嗎?
他說,能走。可走了兩步就他就—個趔趄,險些栽倒。葉秋上來扶住了他。
葉秋說我送你回去吧。他們相互攙扶著往回走,街道上已經沒了行人,隻有風卷著幾片肮髒的碎紙在奔跑。回到文聯,葉秋卻一頭倒在床上,她說,暈死了。葉秋雙手捂著頭,片刻,她就不動了。
譚漁的頭有些暈,他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接一盆涼水洗洗臉,然後立在床前看著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葉秋,他身上突然湧過—陣熱潮。他在床邊上坐下來,顫抖的手落在了葉秋的身上,他的手一接觸到葉秋那柔軟的衣服,心裏就打了一個冷顫。他慌忙站起來,倒了一杯水,在沙發上坐下來,懵懵懂懂地望著躺在他麵前的葉秋。葉秋的身體在他的麵前晃動起來,最後化成了一股綠色的風,那風在他的感覺裏長久地呼嘯,幾乎吹遍了他思想的曠野。
譚漁不知道在那裏坐了多長時間,最後站起來給葉秋脫掉皮棉靴,把她的身子扳平。譚漁的手通過柔軟的衣服觸到了葉秋的肩膀,那一刻他突然產生一種想擁抱她的念頭,那個從他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念頭又使他打了一個冷顫。他忙給葉秋蓋好被子又退回到沙發上。他久久地坐在沙發上望著躺在被子下麵的葉秋,聽著葉秋的呼吸聲在寂靜裏走動,那聲音又化成了一股綠色的風,他在那綠色裏恍惚地看到一個女人朝他走過來,他看不清那女人的麵目,那女人好像是葉秋,可是她的身姿更像他的妻子。蘭草。他喃喃地叫了一聲妻子的名字,突然意識到他的妻子這會兒正在一所鄉村小學的廂房裏睡覺。一想起妻子他就狠狠地壓住了一個念頭,他在心裏咒罵了自己一句。我就這樣看著她坐一夜嗎?和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女人在一間屋子裏呆一夜意味著什麼?這事傳出去我就是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呀!我初來乍到如果留給同事們這樣一個印象那自己往後的路還怎麼走呢?他想了想,站起來給葉秋倒了一杯開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後拿起軍大衣走出門去。他猶豫了一下又走回來,把鑰匙掏出來放在水杯邊,而後輕輕地把門帶死了。
在帶上門的一瞬間,譚漁有些後悔,他在門口停了一下,使勁推推門,沒動。他無奈地披上大衣走出去,城市的夜和鄉村的夜都是那樣的靜,都是那樣的寒冷,所不同的是城市的街道裏有昏黃的路燈。譚漁走在城市昏暗的路燈下,他深深地感到了孤獨。他的身影被燈光拉長又縮短,塗濃又畫淡,我要走到哪裏去呢?
不知走了多久,譚漁最終耐不住寒冷。我現在惟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文聯,回去吧,還回到那個地方去。他回到文聯立在走廊的燈下,但他沒有去敲門。最後他突然想起了電話間,可他沒想到電話間的門也是關閉的。他抬頭看看,讓他感到幸運的是,電話間的門頭窗上有一塊玻璃不知什麼時候破了,他吃力地爬上去,打開門頭窗鑽進屋裏,然後在冰涼的沙發上躺下來,把大衣蓋在身上。他像一條狗把身子曲彎在一起。寒氣毫不客氣地四處襲來,但他還是很快就入睡了。
六
譚漁被凍醒的時候,文聯辦公樓錯對門那家賣油炸燒餅芝麻糊的個體戶已經起床,正在擺弄著上街出攤的車子,這是一家來自安徽界首的人家,他們靠了地委一個做秘書長的老鄉在地委家屬院裏租了兩間房。地委家屬院裏的很多人家都吃中了他們的油炸燒餅和芝麻糊。在後來許多日子的早晨,譚漁都是用這種最便宜又極有營養的風味小吃進早餐。但現在譚漁對這一切還都不熟悉。他坐在電話間的沙發上,兩手揉著凍得麻木的腿。窗外的光線還很暗,從外邊傳來的說話聲和咚咚的跑步聲告訴他天快亮了。他起身拉亮燈輕輕地打開門,然後走到編輯部的門前,他聽到皮鞋不時地敲擊地板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聽到有水嘩嘩地注入水盆裏的聲音,她已經醒了。譚漁又悄悄地退回到電話間,把門輕輕地關上,也沒拉燈,重新在沙發上躺下來,他想象著葉秋在醒來之後的情景。他突然有一種渴望,渴望葉秋能看到他現在躺在這裏的樣子。這段在等待中度過的時光顯得是那樣的漫長,他突然有一種想寫詩的衝動,甚至連詩的名字都想好了。我渴望有潔淨的白色/如風一樣來吹拂著我的黑發。他很為其中的兩行佳句而激動。就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葉秋的腳步聲,葉秋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停止了,那腳步在走廊裏遲疑了一下又走到電話間的門口。譚漁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葉秋悄悄地走進來,她立在了我的身邊。譚漁聽到葉秋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我多麼想一下子坐起來擁抱你呀,可是他沒動,他就那樣躺著,仿佛就在熟睡裏。譚漁多麼渴望她在他的身邊坐下來,而後把我搖醒,可是你沒有。譚漁聽到葉秋走出去,片刻又走回來,有一條被子輕輕地蓋在了他的身上,這使我感到了溫暖。他在那溫暖裏一動不動聽著葉秋再次走出去,聽著葉秋推著她的變速車輕輕地走出了樓洞。等那聲音一消失譚漁就坐了起來,摟著那條被子,緊緊地摟著,他仿佛沉浸在一種夢境裏。最後他抱著被子回到了編輯部裏,臉都沒有顧得上洗,就寫下了一首題為《等待》的詩:
我兩手彎曲
立在冬日的曠野
我渴望有潔淨的白色
如風一樣吹拂我的黑發
車如季節在我的身邊穿行
我向她發出呼喚
隻有駛過的狼煙和塵土
季節留下我獨自而去
寫完之後他就坐在那裏,沉浸在一種情緒裏。窗子漸漸地明亮起來,身後火爐上的茶壺裏的水響了,樓外開始有小販的叫賣聲。那含糊而高亢的叫賣聲在初春的早晨非常的獨特,這使譚漁感到新鮮。但他沒有聽清那個想象中的胖女人發出的叫賣聲是什麼意思,那聲音持久地在清晨來臨的時候如混濁的水一樣湧進他的聽覺裏。有許多次他都試圖想弄清那女人叫賣聲裏所包含的意義,但由於種種原因我一直沒能達到目的,也沒有見到過那個我想象中的胖女人。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明白這是一種暗示,這個暗示在我來到這所城市後的第一天就如謎團一樣切入了我的思想,他明白這城市本身就是—座巨大的迷宮,他知道他沒法走通這個迷宮,我一個文弱書生一個從鄉間趕來的農民的後代,在這座迷宮裏最終將被折磨得筋疲力盡。但那個時候譚漁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那個時候譚漁仍舊沉浸在一種情緒裏,那惶惶失落的情緒—直延續到汪洋的到來。
汪洋的麵容很憔悴,譚漁看著他的臉說,沒睡好?汪洋伸了一下懶腰說,幾乎沒睡,又給我鬧哩。
譚漁說,以前不是挺好的嗎?
汪洋說,那是給你麵子。很多人都吃過她的冷麵孔,特別是女孩子。前些天有個鄉下女孩大老遠跑來,想讓我給她看稿子,還帶了一大兜蘋果,你說晌午了還能讓人家走嗎?就這她跑出去讓鄰居都來俺家看愛情故事片,弄得人家女孩子很難看,你說,這誰還敢跟我做朋友?你說,我還怎樣做人?
有這麼嚴重?譚漁感到不可理解。
哎,真是沒辦法。汪洋說,她整天一口一個農村的孩子,我農村的孩子咋啦?我是自己幹出來的!我大學本科畢業,比她差到哪裏去?她家不就是俗氣的小市民嗎?她不就有一個當處長的爹嗎?嫌我沒本事,沒本事掙錢,讓她見不得人,嫌我沒本事就離婚嘛,可她又不離,活擺弄你……
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譚漁的許多時光都被汪洋泡在這種嘮嘮叨叨的話語中。汪洋的故事對於譚漁來說顯得那樣的陳舊。但在這個陰濕寒冷的春日,汪洋的講述使譚漁深深地陷入同情之中,最後汪洋說,不講這些了,葉秋昨天啥時候走的?
昨晚就走了。說這句話的時候譚漁沒有看汪洋,他的臉陡地一下熱起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撒這個謊。
稿子你看了?
啥稿子?
她前幾天拿過來的稿子呀。
她學校文學社的稿子?
對,全是學生的習作,我想在明年的第—期用上幾篇,你知道學生的市場很大。
譚漁走到桌前在一疊稿子裏扒了一會兒,抽出一疊稿子遞給汪洋說,是不是這一組?
汪洋說是的,是這一組。好好地看看,葉秋這人不錯,很有點水平。汪洋說完又說,她剛離過婚。
是嗎?
她男人是廣電商廈的經理,一身的銅臭氣。他們之間幾乎沒有共同語言,經理和別的女孩子好上了,這讓她很難忍受,就揮刀斷開,很有氣派。
譚漁沒再說什麼,他走到桌前,立在那裏望著窗外。窗外是幾棵粗大高深的法國梧桐,那些鐵一樣冰冷的樹競相擠向灰色的天空,那天空仿佛他的思想。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就在一種焦躁不安的情緒裏度過,在他的身上湧動著一種隱隱的渴望,渴望是那樣的朦朧,是那樣的不明朗。現在已經是初春,可卻突然間又下起雪來,天氣也冷起來,這就是人們說的倒春寒嗎?夜幕降臨的時候,由於飄雪,整個辦公樓都墓穴一般地沉靜,隻有他一個人坐在那裏,我孤獨地坐在窗前,聽著城市的腳步聲在我的四周慢慢地淡下去,一些往事像潮水一樣湧過來,他再次想起了錦,可奇怪的是,每到最後,錦那模糊的麵孔都被葉秋所帶替。那些日子裏,譚漁在這種情緒裏寫下了好幾首詩。
我坐在窗前
渴望著燦爛的陽光
遙想著你那雙眼睛
輕輕地哼著傷感的小調
輕輕地哼著 一遍又一遍
沒有文字能表達我的憂傷
我坐在窗前
綠的春天就要來臨
遙想著你那雙眼睛
輕輕地哼著傷感的小調
輕輕地哼著 一遍又一遍
沒有語言能表達我的思念
沒有 永遠也沒有
陽光不能
春天 也不能
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
靜靜地望著你的眼睛
淚水已經積滿了我的眼眶
這首題為《獨坐》的詩就是其中的一首。在孤獨之中他把文稿作為自己交談的對象,可是那些幾乎全是用陳舊的手法來表達的淺薄思想的文字使他更加焦躁。這種時候他會突然想起妻子和兒子,想起他在師範學校裏渡過的時光,他會想起師範裏的同學,他會想到錦。錦,那個他曾經愛過的和眼下他生活的城市有著同樣名字的女孩子,有些時候他就會生出去項縣去看望錦的念頭,盡管那念頭從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但思念的情緒有增無減,在那個開始飄落雪花的上午,他的這種情緒就如同那場雪一樣越下越大鋪天蓋地,他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下狂飛亂舞的雪花,就想起了他在鄉村小鎮上度過的時光。在往年的雪天裏,我都是獨自一人在田野裏遊走。無邊無際的白雪呈現在他的視野裏,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積雪在他的腳下發出嚓——嚓——的聲響,我知道在那雪原下是等待著春天的麥子。在往年的雪天裏,我會領著兒子在學校的操場上堆起一個老大的雪人,拿兩塊煤球做眼睛,安一個紅色的胡蘿卜做鼻子,尋一頂破舊的草帽給雪人戴上,那個時候兒子就會歡快地跳起來。在雪原的另一邊,他仿佛聽到了兒子呼叫他的聲音。他再也忍受不了那種孤獨了,他再也忍受不了那火一樣燙人的思念了。他胡亂地整理了一下提包,給汪洋留下一個便條,就匆匆地走進茫茫的大雪裏去了。
七
那個雪天裏譚漁幾乎喪失了有關時間的觀念,陰沉沉的天氣使他弄不清現在是中午還是下午,是清晨還是傍晚。等他來到車站的時候,已經沒有開往東邊的客車,連個體戶的車也沒有。那個時候候車室裏已經亮起了燈,他看到牆壁上鍾表的時針已經指上了六點。由於雪的緣故,春日的天推遲了黑暗的時間。譚漁站在城市的街道上,孤獨地望著通往故鄉的道路,他仿佛看到了兒子在遠方向他招手,他把心一橫,自言自語地說,走!
譚漁在那個雪天裏果斷地踏上了返鄉的路途,寒風吹拂著他的麵頰,吹揚著他的衣襟,雪花從空中落下來積在他的帽子上積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停地走呀走呀,嚓——嚓——嚓——,四十裏路他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當來到潁河鎮對岸的大堤上他的喉嚨就有些發癢,他真想喊叫兩聲。可是整個河道都深深地陷進了白色的寂靜裏,渡船如同一條凍僵的魚拋在冰麵上。譚漁叫一聲,船上沒人。他跳上船放下提包,拿起船篙朝冰麵上擊砸。河冰在啾——啾——的疼痛聲裏一塊塊地破裂,譚漁擊砸冰麵的聲音在朦朧的夜色裏傳得很遠,這如同我的思念。譚漁懷著急切的心情踏上了河岸,匆匆地穿過他所熟悉的仍在沉睡之中的街道,回到了學校裏。他甚至想象出妻子在開門之後吃驚的表情,妻子一準會急切地撲進他的懷裏,兒子也會在被窩裏向我伸出雙手,兒子說,爸爸——現在他正穿過那片鋪滿白雪的操場,我看到了那兩間灰色的臥在白雪裏的廂房了,一股熱流湧遍了他的全身,他一步步接近家門,他終於敲響了那扇他不知關開過多少遍的房門,他急切地叫著,蘭草,蘭草。
但他沒有聽到妻子的回聲,他的手隨後摸到了一把冰涼的鐵鏈,那鐵鎖告訴他妻子不在家,她一準去走娘家了。那一刻他的心刷地一下仿佛也被鐵鎖鎖住了。提包從他的手裏脫落下來,我無力地靠著門框滑坐在雪地上,勞累一起朝他湧過來,他茫然地望著被白雪籠罩著的他所熟悉的校園,淚水流過他的麵頰,很快變涼了。
到後來譚漁—遍遍地回憶那個雪夜裏的情景,可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他坐在那個門前都想了些什麼,一點都記不起來,我隻記得他最後拿起門邊的一把鐵鍬,走向開闊的操場。我在大雪紛飛的操場裏不停地往一塊堆雪,我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在操場上雕塑了一個老大的雪人,那雪人幾乎高出我身高的一倍,那個老大的雪人幾乎把他折磨得筋疲力盡。可是整個潁河鎮小學裏沒有一個人知道是誰堆起的那個老大的雪人,雪人的出現成為了一個謎。這個雪人一直在操場裏站立了很久,雪人的形象在越來越暖的天氣裏變得一塌糊塗,雪人的個子越來越矮,它的殘餘部分被譚漁的兒子和另外幾個學生在真正的春天來臨的時候清除了。
八
譚漁醒來的時候,屋裏一片灰暗,走廊裏的燈光穿過門頭窗射過來,柔和地照在南牆上。在譚漁的感覺裏,他如同坐在一間地下室裏,一種孤獨淒涼的感覺油然而生。屋裏很靜,空氣仿佛凝聚了,仿佛有許多看不見的繩子纏繞在他的身上。他掙紮了一下,伸手拉開了窗簾。通過窗子我看到西邊南側的樓房上已經亮起了許多陌生的燈光。幾棵高大的法國梧桐聳立在他的窗前,桐樹的枝杈上已經生長出許多淡綠色的嫩葉,由於夜色的緣故,他看不清樹葉的顏色,那些淡綠色的葉子隻是他的一種想象。這不一定準確。明天我一定要到樓後麵仔細看一看,看一看在這個季節裏的法國梧桐的葉子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顏色,還是多年前我在鄉村裏看到的那些樹葉的顏色嗎?即使在鄉村,他也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仔細觀察過春天裏的樹葉的色彩了。為了生活為了事業我幾乎喪失了悠閑的雅趣,現在,觀察大自然的興趣又突然回到他的思想裏。這時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妻子和兒子。可是在這個孤獨的夜晚家仿佛離他十分遙遠,城市的春夜沉重地擠壓著他的思想,他突然產生一種渴望交流的心願,他猛地就想起了葉秋。
實際上,在他醒來的時候那種渴望交流的感覺就已經隱隱約約地出現了,或許那些從門頭上滑過來的昏黃的燈光就是那種感覺,實際上在他拉開窗簾看到窗外的梧桐樹時他的潛意識裏就有一個姓葉的女子走進了他思維的邊緣,現在那潛意識一下子明朗化了。他渴望交流,渴望見到葉秋。他心裏湧動著一種熱潮,現在葉秋能在我的身邊那該有多好呀!可是葉秋不在。葉秋此刻正在潁河北岸一幢紅磚砌成的樓房裏聽著抒情的音樂。那個姓葉的女子並沒有想到有一個孤獨的人這會兒正渴望與她交流情感。或許再過一些時光,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當她靜靜地坐在沙發裏讀著我的小說的時候可能會想起我。他這樣想,譚漁這樣想時仿佛就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他的心,這種想象使他幸福。人的一生能有幾次真正的愛呢?人的—生能有幾次被人愛呢?我不知道五十年後我是個什麼樣子,現在上帝賜給了我這般美好的時光不就是讓我要死要活地愛嗎?難道這一生中我不可以把情感傾注給第二個女人嗎?不!我現在思念一個姓葉的女子並不是不愛我的妻子,並不是不愛我的兒子,難道現在我思念一個姓葉的女子就是不道德的嗎?不!我這會兒癡心地去想一個姓葉的女子有什麼過錯呢?沒有,我沒有錯!
清爽的春風掀動著窗外梧桐樹上的葉子發出嘩嘩的聲響,他的思想隨著那些嘩嘩的樹葉聲而流動。譚漁不知道葉秋現在正做著什麼,他甚至有些想不起葉秋的樣子來了。明天我應該走出門洞穿過走廊到樓後去看一看那些梧桐樹的葉子到底是什麼樣的顏色,我應該到樓後的花圃裏去看看那些開放的月季花了。那些白色的、深紅色的、粉紅色的、黃色的月季花粉濃濃的,在春日的陽光下散發著醉人的芳香。上午當他和葉秋一同走過那個花圃的時候,他多麼希望葉秋在那花叢裏蹲下去。她多像一朵花呀!她的微笑蕩漾著一個成熟女人的魅力,那樣一張走過三十個春秋的臉龐仍然使人陶醉。一個成熟的女人和一個成熟的少女的味道絕然是不一樣的,一個成熱的少女就像這鮮花,她們的美麗使你不忍心去動一動,她們的姿容是那樣的神聖!而一個成熟的女人就是一杯醇香的美酒,她的香氣誘惑著你,使你渴望去飲用。葉秋多麼像一杯醇香的美酒呀!然而葉秋不在我的身邊,葉秋在他的感覺裏仿佛離他十分遙遠。他想象著在這個春夜裏葉秋坐在一間屋子裏讀著他小說的情景,這種想象使他感到幸福。葉秋,你也應該感到幸福,因為在這個春夜裏有一個人在思念你。但譚漁不知道被人愛是不是幸福,這個問題如同他記不準梧桐樹葉的顏色一樣在他的思緒裏恍惚不定。明天我應該出去走一走,看一看。這使他再次想起了家鄉的田野,想起了在河麵上滑翔的小鳥。現在我多像一隻小鳥呀,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小鳥!他每天就在這間沒有陽光的屋裏翻看作者的來稿,給作者回信,劃版,讀校樣,接待業餘作者,空閑下來的時候他就讀點書,讀點新到的期刊,讀點報紙。到了夜間,他又要構思自己的小說,用力爬格子。他屋裏沒有電視,沒有錄音機,沒有收音機,甚至連一個鬧鍾也沒有,在這裏他幾乎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他幾乎成了一台機器,他在城市裏的一個極小的空間裏生存著。我多像一隻鳥呀,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鳥。這種想象又一次把他拉進現實裏,孤獨感再次襲來,灰黃的燈光從門頭窗裏照進來,他立在那裏,看著燈光照在白色的牆壁上弄出許多迷離來,他有一種立在墓穴裏的感覺。
九
蛋青色的窗簾垂掛在窗子上,使得整個屋子裏的光線比較暗淡,這使譚漁弄不清時間的走向。他拉開窗子,窗外高大的梧桐樹都沐浴在混沌的時光裏。譚漁突然記起上午他給葉秋打電話的時候就渴望著黃昏的來臨。葉秋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卻沒有改變她聲音裏的一些獨特的成分。後來他對這種現象作了一個很古怪的想象。現代的通訊設備真是神奇無比,他握著話筒葉秋就仿佛站在他的身邊,葉秋的嘴唇也一定是對著話筒的,他不知道當他和葉秋真的站在一起時,他們的嘴唇能不能離得這麼近,這使他很容易想起了一個動詞:親吻。想起這個詞他的身上就蕩過一陣熱流。兩年前他就在報紙上看到過在美國有一種可視電話,他不知道有朝一日使用可視電話的時候呈現在屏幕上的葉秋該是什麼樣子。從放下電話他就在一種渴望之中度過,時光裏的一切對他都顯得毫無味道,連上午那頓飯吃得也很草率。飯後他躺在床上,想象著黃昏來臨之前他前往學院的情景,之後,他就在一種恍如隔世的混沌裏進入了睡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譚漁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敲門的人很有耐心很有把握也很有力度,他想,所有在這幢樓裏的人都可能聽到這個敲門的聲音。他下床穿上拖鞋拉開門,是汪洋。汪洋滿麵灰塵,手裏提著一個黑色皮包闖了進來,汪洋說,累死了。汪洋說著就把皮包扔在床上。
譚漁說,剛回來?
汪洋說,剛回來。
譚漁說,辦齊了?
齊了。汪洋說,報紙上的征稿啟事下個星期就發出來了,出版社的書號也定了。
不錯不錯。譚漁說,洗洗吧?